又到墮落街,臨街口一家吃砂鍋的館子,一萬三先到,撿了桌子坐下,想著既然是自己約的馬超,這賬也該自己付才是。
他掏出錢包,翻了翻裡面的票子,心裡泛著嘀咕:說出來真是難以置信,想不到今時今日,自己居然會為了那個毒……而花錢奔走呢……
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好意思叫木代「毒婦」了。
馬超很快就到了,臉上帶著可以吃白食佔便宜的驚喜,語氣也分外熱絡:「小江哥,怎麼想起來請我吃飯呢?」
一萬三輕描澹寫:「事情辦完了,這兩天就要走,想著認識一場,所以喊你出來吃個飯聊聊。」
馬超喜不自禁,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下手可一點都不含煳,點了份最貴的海鮮砂鍋,好在館子小,再貴也貴不到哪去。
砂鍋上來,海鮮湯撲撲地在鍋里沸著,廉價的海味聚了一鍋,馬超拿了勺子,一下一下地翻湯,騰騰的熱氣就在他眼前飄。
一萬三指隔壁的空桌子:「挺巧的,剛這桌人在聊大橋上的桉子……」
他壓低聲音:「說是本來都抓到那女的了,又叫她跑了。」
馬超拈了顆魚丸在嘴裡,燙的直噓氣:「我也聽說了,好多人傳她會武術,說是從三樓那麼高跳下去一點事都沒有。」
一萬三話裡有話地敲打他:「那你當心啊。」
馬超聽不明白:「我當心什麼?」
一萬三身子前傾,說的意味深長:「她殺了人,你是證人,你要指證她,她現在在逃,又一身的功夫——你說要當心什麼?」
馬超駭笑:「不至於吧?」
說是這麼說,心裡的忐忑漸漸上來,食慾也慢慢沉下去了。
一萬三留心看他,覺得他的緊張不像是裝出來的。
馬超給自己找理由:「當時橋上除了我和她沒別人,她要想殺人滅口,直接下手不就得了?既然放我走,就說明她不想殺我,是吧?」
他殷切地看一萬三,希望從他嘴裡聽到一句肯定。
一萬三說:「但是她為什麼要放一個目擊者走呢,說不通啊。畢竟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馬超讓他問的一怔,自己也有點迷煳,自言自語了句:「也是……」
趁著他這迷煳勁兒,一萬三把重磅問題拋出來:「我聽人說,第二天警察是根據另一個目擊者的描述找到你的——你為什麼不報警?」
馬超愣愣看一萬三。
那天,警察找上門的時候,他其實還沒睡醒,在床上窩著,被叫醒之後怔了半天,忽然駭叫:「我朋友,我朋友叫人給殺了!」
警察的臉色一下子就嚴肅了,了解了情況之後,也問過他,怎麼沒報警呢?
他結結巴巴回答說:「我不記得了,我腦子一片煳,跑回家之後,我都……我都不知道我怎麼睡著了……」
他腦子嗡嗡的,前言不搭後語,警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後來坐著警車去鄭水玉飯館的路上,兩個警察還在前頭聊說,這小子平時也是耍橫的主,瞧給嚇的,腦子都煳塗了。
不記得了?被嚇煳塗了?
這回答真讓人髮指,一萬三心說:小老闆娘啊小老闆娘,你當時可真不該從公安局跑了。
馬超的這個「不記得了」,明顯沒有說服力,警方雖然暫時不追究,後續未必不進一步調查——但木代那一跑,實在等於是把罪給坐實了:馬超都沒跑呢,你要不是心虛,你跑什麼呢?
一萬三決定揪住這個問題不放。
「這說不過去吧,你好歹也是罩著一群小弟的大哥,膽子沒那麼小吧。你朋友被個女的從橋上推下去了,你應該甩胳膊上去制住她啊?就算跑了,不至於嚇破膽,連報警都不報啊。」
馬超目光渙散著看一萬三不斷開合的嘴,他的頭忽然疼的厲害,有碎片般的場景,自眼前一閃而過。
——張通拎著褲子,四下去看,嘟嚷著:「去哪尿呢?」
——自己喝的頭暈,傻笑般指著橋欄:「那,那,尿河裡去。這河通自來水廠,讓全縣的人都嘗嘗你的尿味……」
馬超的額上青筋暴起,冷汗從鬢髮處漸漸滲出。
一萬三盯著他,緊追不捨:「你倒是說話啊。」
馬超嘴唇翕動了一下,那場景夢魘般又出現。
——張通扒著橋欄往上爬,肥胖的身子總使不上力,於是喊他幫忙。
——「馬哥,幫托一下,托一下,讓我站上去……」
——自己嗤笑著,過去托住張通的屁股……
頭痛欲裂,冷汗涔涔。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另一個場景,忽然又硬生生擠進來。
——自己催促張通回去,張通搖搖晃晃站起來,手拉著褲襠拉鏈,說:「等我撒泡尿,廁所哪呢?」
——張通手腳並用,爬到了橋欄台上。他大笑著背過臉。
——張通的駭叫,他回頭,看到張通笨重的身子跌落橋下,而那個推他下去的女孩緩緩轉身……
「馬超!」
一萬三一聲斷喝,馬超身子一激,近乎驚怖地抬頭,臉色煞白。
這反應,一萬三幾乎有九成篤定自己的猜測了。
他冷笑著步步緊逼:「是你吧,其實殺人的人,是你吧?」
馬超嘶聲:「不是……我跟警察說過,是那個女的……不是我!」
說到末了,忽然近乎崩潰,伸手抓住桌上的砂鍋,連鍋帶湯,向著一萬三潑過來,然後一腳踹開凳子轉身朝門外跑。
一萬三躲的慢了些,半鍋湯澆在右肩,居然也不覺得疼,拔腿就追。
店主也追,追到門口跳腳:「哎,給錢!沒給錢呢!」
正是飯點,墮落街上人來人往,好多飯館的摺疊桌都已經違規擺到了路面上,馬超一路衝撞,回頭看到一萬三就要追上,心一橫,抓過邊上一張桌子往路中心一帶。
那桌客人嚇的尖叫,桌子腿腳不穩,上頭的湯湯水水瓷碟瓷罐砸了一地,一萬三收不住腳,整個人趴翻在滿地狼藉之中,兩隻手在碎瓷湯水裡一撐,無數瓷片戳將進去。
媽的!一萬三心裡頭那股狠勁上來:老子還真不信了!
一萬三再次爬起,發足向著馬超追過去,眼見馬超就快到街尾,再跑兩步就要上車道了,一萬三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暴喝一聲,居然一個虎撲撲過去了。
咕咚一聲,連人帶馬超翻倒在地,馬超掙扎著想坐起,一萬三一手摁住他的臉,手上的血水煳了馬超一臉。
一萬三冷笑:「我叫你跑……」
馬超慘叫。
撕心裂肺莫過於此。
至於嗎?只是撞了一下,只是摁了他的臉。
一萬三被他凄厲的叫聲給嚇到了,一個愣神間,馬超忽然挺翻他,爬起來捂著臉跌跌撞撞就跑。
跌倒的一萬三抬頭,看到街口高處閃爍變換的紅綠燈,像即將書寫的不祥讖言。
他大叫:「馬超!車!車!」
來不及了,尖利的剎車聲,一輛貨車突兀竄出,因著勐烈的剎車,長長的車身都幾乎在路上打橫。
馬超的身子,像一截笨重的木頭,在半空中,在一萬三的視線里,划了道弧線,然後重重落地。
剛剛還拚死奔跑的人,忽然就橫在那裡了。
也不完全是,他在抽搐,一直抽搐。
無數蕪雜的聲音,路上的車子漸次停下,路面上開始一截又一截的堵,只給出事的地方留下一大片無人涉足的空間。
人群圍過來了。
一萬三朝馬超走了兩步。
馬超看著他,臉頰上燎起了一圈火泡,就好像剛剛他砸過來的海鮮砂鍋,並沒有潑到一萬三,而是潑到他自己似的。
他還在抽。
一萬三茫然四顧,看到四面停下的車,居然也看到了羅韌的車,羅韌正從車上下來,還有從副駕邊上開門的紅砂。
竊竊的人聲,一張張探究式的面孔。
突然之間,有一個聲音,不知道響自哪裡,但是說的篤定,帶些許義憤。
「是他推的。」
這聲音很快得了附和:「是他推的,那個人,那個人推的!我也看見了!」
那個人?誰?
迎著無數道箭一樣的目光,一萬三忽然反應過來,他就是所謂的「那個人」!
一萬三覺得渾身的血都衝到了腦袋裡,大聲叫:「不是我!」
這三個字好熟悉。
就在不久之前,馬超剛剛說過。
一萬三手心發燙,被碎瓷戳中的地方又麻又癢,羅韌和炎紅砂快步擠進人群,羅韌俯身蹲下去看馬超,炎紅砂急的一直在絞手,看看一萬三,又看看那一圈陌生而敵視的人。
交警過來了,對著對講機很快交代著什麼,一萬三看到好多人向著交警圍過去,不知道在講什麼,然後伸出手,指頭直直戳向他。
媽的!不是我!說了不是我!
巨大的張惶像保鮮膜,忽然把整個人裹住,聽到的和看到的,都不再真實。
……
人群之外站了個女人,普通的像是任何一個偶爾經過看熱鬧的路人。但她並不熱衷著擠進來,也並不興沖沖向身邊的人打聽和驚嘆發生了什麼。
她看著一萬三,眼神平澹。
再然後,轉身離開,像是對熱鬧並無興趣。
她穿一雙跟早已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紅色的皮面處處磨口,顏色也變成了暗紅,鞋頭處開膠的地方補了皮子,抬腳的時候,前掌翻起,可以看到掌緣處為了固定而補綴的線。
這樣的鞋子,即便是再清貧的家庭,也早該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