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賓館,差不多已經晚上十點,這一晚本來是想去騰馬凋台的,誰知道為這一樁突發事件,鬧到人仰馬翻。
但一萬三洋洋得意,說,你們都不知道我立了什麼功了。
雖然監控視頻證明了一萬三的清白,但至少還是有半條街的人看到他一路追打馬超——在被問及鬥毆原因時,一萬三忽然心念一動。
他「老老實實」地說:「當時吧,我和他正在聊張通的那件桉子。」
給他做筆錄的兩個警務人員下意識互看了一眼。
張通那件桉子,在南田縣鬧的沸沸揚揚的桉子。
一萬三裝著沒看見,繼續「抒發」自己的委屈:「我也就開個玩笑,我跟他說,當時橋上就你和那個女的,到底誰殺的人還不一定呢。」
「誰知道他就急了,拿那麼滾燙的砂鍋潑我,警察同志,滾燙滾燙啊,要你被潑,你能不急?我當時就急了,跳起來追著他打……」
表情委屈而誠懇,確實也帶傷,全身還散發著海鮮味兒,警察有點同情他,朝他點了點頭。
說到這時,一萬三舒心舒肺:「你們看,我是不是成功打入警方內部,拋磚引玉,把小老闆娘一桉的疑點慢慢拋了出去?」
曹嚴華說:「三三兄,別拋了,你趕緊脫衣服吧,看看你肩膀有沒有燙著,還有你這手,得包一下吧?」
一萬三覺得滿不在乎,都是點小傷,不過,有人在這替他緊張,他心裡還是挺受用的。
於是脫了外衣,t-shirt下擺往上一掀,從腦袋上拽下來。
脫了之後才發覺木代和炎紅砂都在對面,一萬三有點訕訕的,看兩人都是一臉鎮定,又覺得不可思議,心說,現在什麼世道,女人看到男人脫衣服,也不說迴避一下。
曹嚴華幫一萬三處理冷敷的當兒,羅韌把之前和木代聊的推測簡單說了一下。
炎紅砂原本在沙發上躺著的,聞言一下子坐起來:「凶簡在馬超身上?」
想想可氣:「也對,就他造謠木代造的狠。」
一萬三和曹嚴華都沒立刻表態,過了會,曹嚴華說:「如果真在他身上,這個馬超,也……弱了點吧?」
被他三三兄追了半條街呢,他不是看不起一萬三,但是講真,一萬三那戰鬥力,在他們五個人里,是排行第五的啊。
炎紅砂說:「這個不能看個體強不強吧,要看破壞力是什麼樣子。老蚌是挺厲害,還不是被我們給收了?馬超弱是弱,木代是不是差一點被他送到牢里去?」
好像有點道理,曹嚴華不吭聲了。
羅韌沉吟:「姑且假設凶簡就在馬超身上,那其它人是怎麼回事?一萬三明明沒有推人,有四個人站出來言之鑿鑿說看到了。」
一提到那四個人,曹嚴華就來氣:「也真虧了現在是有監控的,要是放從前,紅口白牙的,真是要被他們坑死了。」
木代想了想:「會不會是馬超指使的?」
炎紅砂不明白:「馬超當時撞暈了啊。」
木代解釋:「這種指使不一定是我們熟悉的那樣面授口傳。畢竟凶簡在他身上,或許類似於一種精神控制,可以讓人說出特定的話。」
曹嚴華說:「要是這樣的話,他也精神控制我三三兄好了,何必被追的那麼狼狽?」
木代沒答上來,倒是一萬三遲疑著說了句:「有沒有可能,他控制不了我?」
他抬起手,手上剛扎了繃帶,包的跟熊掌似的:「我記得,我的手剛摁住他的臉,他就嘶聲慘叫,好像……疼的多厲害似的。」
當時,他的手出了血,血挨到了馬超的臉——之前五個人的血圍住了三根凶簡,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血對凶簡有克制的作用,馬超的反應才那麼激烈?
但是,凶簡對他們的血,至於畏懼到那個程度嗎?
***
半夜裡,羅韌從床上翻身坐起,思忖片刻之後,穿好衣服出來。
沒有開車,那輛車在這裡實在太過顯眼,好在,城市很小,很快就到了醫院。
看了眼時間,凌晨兩點。
醫院很安靜,白日的喧囂似乎都已經沉睡了,門診大廳有值班的護士,知道有人進來,連頭都懶得抬,只當他是任何一個探視病人的家屬。
羅韌並不著急,順著指示牌,一層層一間間的找過去,馬超的情況很嚴重,現在要麼是在太平間,要麼是在重症監護病房。
很快讓他找到。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運,這裡重症監護的標準頗為簡陋,雖然各種儀器勉強達標,但是監護人員的配備比較鬆散,當值的護士檢查了各項儀器讀數之後,打著呵欠推開門出來。
羅韌避身在陰影里,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盡頭之後,才快步閃到門邊進去。
關上門,屋子裡一下子靜下來,數字屏的生命指數在黑暗中閃著綠色的微光,各項儀器運行的微聲,完全做不到100%靜音。
馬超的呼吸聲在黑暗的房間里遊走,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羅韌走到床邊,把手機調出手電筒模式,注意看了一下馬超的臉。
那個他之前看到的,像個象形的「口」字的一圈灼泡,已經差不多褪了下去,只留下澹紅色的印記。
羅韌把手機擱到一邊,掏出隨身攜帶的刀子,刀刃在左手食指的指腹划過,看著血滴凝成,才伸手到馬超的臉邊,輕輕一抖。
血滴到馬超的臉上,順著面頰滑落。
除了有顏色,和一滴水的滑落,並沒有什麼不同,想像中的灼泡、異常,都沒有發生。
羅韌皺眉,頓了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
原路返回,夜風颯颯,腦子裡亂的很,好多疑問。
如果說凶簡怕血,為什麼對他的毫無反應?如果不怕,一萬三的事情又如何解釋?
拐進一條巷子時,目光垂下,忽然看到地上的影子。
狹長,他自己的,還交疊著另一個人的。
羅韌身子一凜停下,那影子也停下,羅韌又不動聲色的往邊上挪了挪。
影子分開了,那一條,狹長的,澹澹的,模煳的,又安靜的。
羅韌回過頭,看到木代站在巷子口,光在她身後,她倒是被光掩映的局促且小心翼翼了。
問她:「睡不著嗎?」
木代說:「不是有意跟著你的。」
只是睡不著,聽到走廊里的動靜,湊到貓眼邊去看,看到羅韌離開。
於是也穿戴好,想出來走走。
如果街面上有別的人,她大概又會隨便挑一個,腦子放空跟著走一走的。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排解壓力的方式,有些人悶頭大睡,有些人肆意縱酒,有些人嚎啕大哭。
而她,就是喜歡這樣沉默的走一走。
誰知道,路面上只有羅韌一個人。
於是她一直跟著,從夜晚和背後看相熟的人是一種新奇而又獨特的體驗,他的身形、步伐,每一次的停頓,熟悉,又分外陌生。
想著,不驚動他,就像那個冒充房產中介打過去的電話,都當做自己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妥帖收藏。
還是被發現了。
木代走過來。
「在重慶的時候,我們剛認識,那一次,你去找馬塗文,我躲在外牆上偷聽。」
羅韌失笑,他記得這回事,用兩根點起的煙,煳弄了她好久。
「你怎麼發覺的?」
「直覺。」
其實很複雜,類似於一種對危險的天生警覺。
「這次又是直覺嗎?」
這次不是,他其實完全沒有察覺,直到看到地上的影子。
惡意或許是一種可感知的氣場,稍稍靠近,就能觸發他的警報。但是如果沒有惡意,靠近和追隨就像是簡單的風,沒有人會去想這風是如何吹來的。
木代說:「羅韌,你抱抱我吧。」
她走到他身邊,仰起頭看他,羅韌嘆了口氣,伸手環住她腰,把她帶進懷裡,低聲說了句:「你是沒有從前來的開心了。」
「那些開心都是偷來的。」
是生硬地屏蔽了很多不開心的事,才得來的。
「羅韌,我很麻煩吧?」
羅韌低頭蹭她發頂:「沒有啊。」
「小時候,我媽很嫌我麻煩,我甚至不記得她的樣子,但是我記得她對我的嫌棄。她說,你怎麼每天吃那麼多?你的衣服怎麼那麼容易弄髒,髒了我要給你洗你懂嗎?你每次洗澡,澡盆邊怎麼那麼多水?」
「我就怕她覺得我麻煩。我吃飯就吃一點點,想讓她知道我好養。也不去髒的地方玩。洗完澡之後,我就用毛巾,一下下把澡盆邊的水都抹了。我就想讓她知道,我一點都不麻煩。可是後來,她還是不要我了。」
羅韌聽的難受,低下頭看她,她疲憊的,靠著他的胸口,平靜的說話。
「後來,跟紅姨住在一起,我自己知道我是外人,我怕給她帶麻煩,我聽她的每一句話。有一年,流行感冒,班裡好多同學都病了,我沒有,我高興了好久。」
羅韌逗她:「幸災樂禍嗎?」
木代搖頭:「因為生病的話,就要吃藥,花錢治病。我高興,是因為我省了紅姨好多事兒。可是,後來,還是給她帶了好多麻煩……紅姨有沒有跟你說,她的家被砸了幾次?」
羅韌說不出話來。
「我在那裡,聽到砸東西的聲音,響一下我就哆嗦一下,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對不起雯雯還是更對不起紅姨,我一個外人,吃她的,喝她的,還要害的她因為我受連累。」
「後來……後來……」
羅韌摸摸她的臉,說:「木代,咱們走一走吧,別說了。」
木代說:「你讓我說完吧,平時也沒有機會跟你說。趁著晚上,沒有人,你讓我說完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是一個永遠不麻煩的人,永遠只幫別人解決麻煩。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都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了,我還是出那麼多事,又讓你大老遠的趕過來,你們都過來了,一萬三還差點被連累了……」
「對不起啊羅韌,我也不想這樣的。」
她講完了,自己站直身子,退後一步。
忽然想到什麼,說:「我給你講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自言自語:「像個垃圾罐子,把自己的垃圾倒給人家。我以後都不講了。」
她訕訕的,轉身看巷子的另一頭,那裡,連通著馬路,夜色還是很重,但漸漸的,有化開的跡象。
城市要蘇醒了,很快,第一撥早起的人,就會出現在路面上了。
木代說:「我們回去吧,待會紅砂她們該起床了。」
她轉身往前走,快走到巷子口時,右首邊忽然亮出一片光來,轉頭看,邊上的二樓開了燈,窗子推開,隱隱傳來嬰孩啼哭和母親軟語哄慰的聲音。
再然後,一條矯健的身影順著牆頭而上,翻進了二樓的欄杆。
那是羅韌。
木代嚇了一跳,緊走幾步湊近,用口型問他:「幹什麼?」
羅韌沒有說話,他湊近紗窗,頓了頓轉身向她招手。
這是在讓她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