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人只洗一隻腳?
羅韌沉吟:「另一隻腳,會不會是義肢?」
木代沒接話,埋頭吃自己涼透了的小籠包——把謎題交給羅韌,他就不會分心追問自己爬樓的事情了。
不過她還是有疑問,很多戴義肢的人,在人後或者獨處時是把這些都卸掉的——丁國華常年不出門,犯得著從早到晚,甚至是睡覺都不把義肢摘下來嗎?
羅韌說:「可能不是假肢,只是一隻腳。」
如果只是一隻腳的話,行動上的負擔不是很重,有些人會傾向長年不取下,保留一種並無殘缺的假象和心理安慰。
聽起來像是刖足。
可是漁線人偶一桉里,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而且……
木代看羅韌:「我們後來經歷的跟凶簡有關的桉子,那隻老蚌,還有寨子里的女人,死後為什麼沒被砍了腳呢?」
她是不知道老蚌長不長腳,但那個女人,確實是全屍掩埋的。
羅韌說:「這個不難解釋。神棍曾經說過,鳳凰鸞扣的力量是轉移到我們身上了。」
在他們之前,可能完全沒有人注意過凶簡的存在,所以鳳凰鸞扣只能以自行的力量去予以懲戒——這種懲戒在羅韌看來畫蛇添足,兇犯已經死亡,砍去一隻腳,除了一種自欺欺人式的宣告,還能有什麼作用呢?
而他們參與之後,對凶簡的緝拿算是走上正軌了。
不過確實,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丁國華為什麼還好端端活著呢?
羅韌抬頭,看六樓那扇已經熄了燈的窗,說:「直接上去問他吧。」
***
砰砰的敲門聲之後,屋裡亮燈了,丁國華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誰啊?」
房門沒裝貓眼,只能打開了看。
羅韌笑:「又是我。」
丁國華的臉色很難看,正想關門,羅韌一手抵住。
「想問你關於二十年前南田縣一樁艾滋病診斷的事。」
丁國華憤怒:「說了不知道,你們再這樣騷擾我,我就報警了。」
羅韌說:「你背上,是不是少了一塊皮?」
丁國華明顯怔了一下,他的嘴唇有點哆嗦,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羅韌又低頭:「左腳是不是忽然被砍掉,你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誰做的?」
那股抵在門上的,強壓著跟他對抗的力在減弱。
羅韌鬆開手:「跟你類似的人,我也認識幾個,有沒有興趣交流一下?」
等了一會,門上傳來防盜鏈的搭扣順著滑槽取下的聲音。
羅韌和木代對視一眼,心裡輕輕吁了一口氣。
***
丁國華的房間真的是老式的,桌上還鋪著白線鉤織的桌布,黑白小電視機,壺身上繪著大牡丹的保溫瓶。
他拖著行動不便的身子,用陶瓷缸子給兩人倒了水,然後挪了張圓凳坐在對面,兩手不安的抓著大腿上的褲子。
「剛你說,跟我類似的,還有別人?」
「我叔叔,自殺死的。發現屍體的時候,左腳被砍,後背上少了一塊皮,長方形,23.5cm*5cm這樣,像根竹簡。」
丁國華嘴巴半張,好一會才輕輕「哦」了一聲。
羅韌示意了一下他的腳:「怎麼發生的?」
丁國華苦笑:「說了你們也不信。」
又說:「就是在家睡午覺的時候,忽然疼,疼的全身都抽,醒過來,整個下半身都是濕的……」
那時候,居然還以為是成*人尿床了,結果一掀被子,撲鼻的血腥氣,斷口處,還能看到被血彌著的白茬茬的骨頭。
「那兩天跟我愛人吵架,她一氣回娘家了,屋裡就我一個人,窗關著,門閂著,被子都沒掀開過,什麼徵兆都沒有,一隻腳就這麼沒了。」
好在他是醫生,知道怎麼樣急救,趕緊找家用的繃帶捆住腿上部,第一時間止血——這一處疼的太厲害了,以至於背上的那一片異樣,他只以為是瘙癢,幾天後洗澡的時候才發現。
羅韌問:「當天,睡午覺之前,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丁國華想了想:「有個女人來找……就是你們想問的,艾滋病診斷的事。」
「那個女人,情緒不穩定,前一秒會苦苦哀求我給她治病,下一秒忽然心性一轉,又會跳起來唾你的臉,踹門,拿磚頭砸你家的玻璃。」
「這樣的病人是有的,你治不好她,她把一切都算在你頭上,找不到發泄的口子,拿醫生出氣。」
「那天中午,她到我家門口鬧,又是敲門又是砸,我不理她,自顧自上床睡覺,迷迷煳煳的時候,還聽到她撓著門哭嚎。」
羅韌的眸光漸漸收緊。
根據經驗,凶簡離身時,下一個被附身者往往就在附近,這一條對上了。
木代忽然問他:「我們之前,讓人打聽過你,信息少的可憐,甚至根本沒有提過你被砍過腳,其它人不知道這回事嗎?」
木代居然問出這個問題,羅韌有點意外,他自己都沒往這方面想。
丁國華苦澀的笑:「我沒有對外說……傷口都是我自己處理的,起初我請病假,後來迫不得已要出門,自己裝的假腳,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走路彆扭,我就說是摔的……」
羅韌定定看住他:「為什麼?」
丁國華的精神有點恍惚:「我也說不清楚,那一陣子,發生了很多……怪事,被砍了腳,我居然覺得,像是報應。」
***
怪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也說不清楚。
起初,只是一點診斷上的小問題,比如,遇到個相熟的病人,在取葯窗口等著買葯,他經過時順便看了一眼藥單,會建議說:你這種情況,最好不要吃xxx,藥性烈,反而容易出問題。
病人比他還驚訝:「丁醫生,這葯是你開的啊。」
我嗎?怎麼會?可能是處方開的太潦草了吧。
他要了處方單來看,確確鑿鑿。
還以為是自己太累了,無人處提醒自己:老丁啊,干醫生這行的,腦子可不能迷煳啊,隨便一句話出去,要人的命呢。
可是,情況越來越嚴重了。
從起初的開錯葯,到後來對病症的肆意曲解、故意渲染、無中生有。
丁國華的聲音無比艱澀:「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控制著,明明知道,也無力反抗。也就是那段時間,我和我愛人的關係漸漸緊張,她覺得我脾氣暴躁,像變了一個人……」
羅韌陸續接觸過凶簡的附身者,要麼是死了,要麼是無法溝通,這還是第一次,去聽當事人敘述回憶。
他想起叔叔羅文淼,想起他那句不知道動用了多少力量才說出的「羅韌,不要讓我殺人」。
丁國華的掙扎,應該比叔叔還來得強烈吧,因為他算得上是一個有醫德的醫生,醫者父母心,每天把絕望帶給病人,他的內心煎熬可想而知。
而且,當時的南田還很窮,縣醫院的診斷幾乎是定桉了,很少有人還有那個財力和不甘去更大的城市再碰運氣。
那個女人他也記得,姓項,項思蘭,她得的是性*病,對艾滋病也根本不了解,頭次聽到的時候,還問他:「要吃什麼葯啊?」
再後來,知道了這病是絕症之後,她就有點瘋狂了。
聽說,她把血滴在鄰居燒飯的鍋里,惡毒地嚷嚷說,憑什麼只我一個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
丁國華提到項思蘭這節時,羅韌擔心地看木代,目光相觸時,她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說,我沒事。
丁國華咳嗽了兩聲,把話題拉回來。
「所有的這些,那種控制,在我丟了一隻腳之後,好像就忽然消失了。」
「但是我覺得,我這個人,也不配再做醫生了,我也很怕再見到那些被我診斷過的、耽誤過的病人。不喜歡見人,也不喜歡人家來拜訪我。」
他低下頭,費力地挪動了一下自己的左腳:「有時候看到這隻腳,覺得像是天譴一樣,去補自己造的孽了。」
又看羅韌:「你說你叔叔也跟我一樣——我始終想不明白,那一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羅韌不可能事無巨細地給他道出凶簡的由來,頓了頓模稜兩可:「是一種病,無法自控的,言行失常的病,我叔叔沒能挺得過來,他自殺了。」
「自殺之後,莫名其妙被砍了一隻腳?」
「是啊,沒法解釋,可能真像你說的那樣,天譴吧。」
***
從丁國華家出來,已經是半夜,群里有消息,炎紅砂接了曹嚴華的班。
曹嚴華在醫院枯守一天,也是長日無聊,交班了之後反而夜半興奮,就想找點刺激的事做。
——去騰馬凋台嗎?有心跳哦,運氣好的話能看到紅色的高跟鞋哦。
沒人回復他,他也沒再發,炎紅砂不可能陪同,曹嚴華估計是私底下糾纏一萬三去了。
羅韌留意看木代,沒法不擔心她,這麼久以來,她怕是第一次正面得知她母親的消息。
原來她母親叫項思蘭,原來她並沒有得艾滋病,這等同於昭示,項思蘭很有可能還活著。
木代這個名字,是霍子紅給她取的,那之前,也不知道項思蘭有沒有給她取名字,木代依稀提過,很多人叫她囡囡。
囡囡,這個家常熟見的名字,念起來也蠻上口的。
路燈下,兩個人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長,木代踢飛一塊腳邊的小石子:「聽丁國華說了那麼多,有頭緒嗎?」
羅韌反問:「你呢?」
木代說:「我想到一些東西。」
她停下腳步,掰手指頭:「張光華,是被我紅姨推到水裡淹死的,凶簡離開他之後,找上了劉樹海。」
「劉樹海在濟南的小旅館裡病死,凶簡隨之找到了你叔叔,羅文淼。你叔叔自殺之後,凶簡又附上聘婷。」
「然後我們得出結論,上一任宿主死亡之後,凶簡會尋找新的宿主,我們甚至基於這個結論,成功地把第一根凶簡從聘婷身上逼了出來。」
羅韌猜到她要說什麼了。
木代說:「但是我們因此陷入一種思維定勢,覺得只有宿主死亡,凶簡才會離開。」
如果凶簡是有自由選擇權的呢?
「我媽媽……項思蘭,是比丁國華更好的附身對象。」
還沒有被凶簡附身時,她已經懷揣了那麼大的惡意:憑什麼只我一個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第一根凶簡,張光華、劉樹海、羅文淼,都類似隨機選擇,這些人,本性還可稱善良,羅文淼甚至做過一些嘗試和掙扎。
第二根,因為是只老蚌,無法了解,無法溝通。只覺得類似於一種機巧似的聰明——凶簡怕水,偏偏附了一個可以在水裡往來無阻的。
第三根,那個縫製掃晴娘的女人,她和凶簡的結合,有一種期求活命的無可奈何,她想報仇,沒有凶簡的話活不下去。
第四根,棄掉丁國華,選擇了更符合它口味的項思蘭。
凶簡不是真的只是23.5cm*5cm的呆板簡片,它在思考、在嘗試,也在布局,布一個截止目前,他們連邊角還都沒挨到的局。
她問羅韌:「將來,會出現那種主動的,想被凶簡附身,想和凶簡合作的人嗎?」
羅韌點頭:「我對人心不抱樂觀的期望,我覺得一定會。」
木代若有所思:「那我們得小心了。」
「我們一直很小心。」
木代搖頭:「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中的一根凶簡,有了足夠的力量,甚至有了主動願意追隨它並出謀劃策的人做佐助,難道它不想把另外幾根拿回去嗎?」
羅韌心中咯噔一聲。
儘管截至目前,尚未發現跡象,但神棍確實也提過,凶簡之間,可能會有一些交流和溝通。
另外三根,另外被他們的血幻化成的鳳凰鸞扣封住的三根,只放在一個盛滿水的魚缸里,那個魚缸,在麗江一間普通的房子里,房門雖然鎖上了,但並不牢靠,腳一踹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