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花業務熟練,工作開展的文采斐然。
「無處不在的風險,就像這自然界的狂風暴雨,向我們的生命襲來。保險是什麼,就是在你頭頂,撐開一把大傘,為你擋風遮雨……」
木代好不容易找到插話的機會:「我沒有錢……」
「正是因為沒有錢,才更加需要保險,你想想,大病、重災,有錢人腰纏萬貫,最多是多出點血,但我們窮人呢?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保險……」
木代繼續掙扎:「以前,我紅姨給我買過保險……」
「保險,是一個全面的保障體系。以前買過,不一定全面,意外險跟大病補償是兩個險種,大病補償的,又不一定帶住院補貼醫療,而且以前的險種設計很多漏洞……」
一萬三屁股粘著板凳面兒,往外挪了點,又往外挪了點。
木代還在風暴中心垂死抵抗:「那個……我現在年紀還小,或許以後……」
「正是因為年紀小,費率便宜,年輕時買更合算。你知道嗎,同樣的保額,20歲的人和40歲的人買,前者每年繳的保費幾乎要便宜一半……年紀更大的,60歲的,想買保險公司都不讓他買……」
木代看出來了,跟曹金花,大概是不能對著乾的。
她站起身,朝人要了紙筆,三筆兩繞的,寫下了曹嚴華的號碼。
說的真摯誠懇:「我也覺得,我是挺需要一份保險的。但是,我的工資,是交給我哥的。要麼這樣,你去跟我哥說,他給錢,我就簽單。」
曹金花喜憂參半。
喜的是眼前的姑娘終於鬆了口,自己展業的成績不俗。
憂的是此單看來不能立刻拿下,曹家屯裡沒信號,後續跟這姑娘的哥,大概還有一番口舌交鋒。
然而,平時的保險口號是怎麼喊來著?
——客戶虐我千百遍,我待客戶如初戀。
曹金花接了紙條在手上,細細看過:「你哥叫什麼名字?」
「叫曹……」木代說到一半改口,「叫henry。」
都快坐到門口的一萬三回過頭來,手低下去,暗暗朝她比了個拇指,還沒比劃完,忽然撞上曹金花熱情如火的目光。
一萬三嚇了一跳,不經大腦,脫口而出。
「她哥也是我哥,一個哥!」
這樣啊,曹金花看看一萬三又看看木代,都是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不說不覺得,仔細看,是有點兄妹的范兒。
她掏出手機,把henry的號碼輸進去,名字旁一短橫,標註:一箭三凋。
***
一萬三屁股粘著板凳,幾乎快挪到門口。
青山家的小院熱鬧非凡,後幾天要用的婚禮物料堆的滿滿當當,不時有小娃娃半張了嘴巴走近看他:「北京人?」
北京人怎麼了?一萬三真心不理解,有這麼稀罕嗎,又不是北京猿人。
木代過來,低聲問:「你覺得會跟她有關嗎?」
以自己混跡道上多年的一對毒眼,一萬三給出結論:「我覺得她真就是一賣保險的。」
木代把手裡的筆遞給他。
一萬三接的莫名其妙。
「剛剛找紙筆寫號碼,屋裡的人順手從窗檯邊兒摸了一支,記得那封信背面那行小字嗎?就是用這支筆寫的。」
一萬三半眯了眼,腦子裡描摹當時的情景。
或許就在這間房子里,青山寫好了信,折好了塞進信封,還沒來得及封口,被人臨時叫出去,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悄悄進來,摸起筆,飛快地添了那麼兩行,又原樣塞回……
這人是誰呢?新媳婦?
木代抬起頭,看正從院子中間走過的青山:「青山,我什麼時候能見見新娘子啊?」
滿院的娃兒起鬨,青山搓著手,黑里泛黃的麵皮兒上又添層紅。
他攔住邊上過來的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叫她七嬸,比比劃劃說了幾句之後,七嬸笑著看木代。
「論理,新娘子禮前不見外人,尤其不能見爺們兒。你這個……」
她拿嘴努了努一萬三:「這個小兄弟肯定不能見。但青山說,你是個姑娘家,又是北京來的……」
她沖木代招手:「來,來,跟我進。」
木代朝一萬三擠擠眼,三兩步蹦躂到七嬸身邊,低著頭笑,一派即將要見新娘子的雀躍單純。
穿過堂屋,門一關,後院里一派清靜,跟前院簡直兩個世界。
七嬸跟木代拉家常,說的都是新娘子,新娘子家沒什麼人,婚宴的喜客都是跟曹家屯沾親帶故的;新娘子起先是在縣裡打工的,跟青山好了也沒多久,但青山年紀也大了——在鄉下地方,二十五六的人,大部分都做爹了……
到了門口,敲敲門:「亞鳳?」
順手一推。
屋裡大床上,原本坐著人的,幾乎是在門被推開的同時,那人受驚般迅速縮到牆角,還拉住了被子蓋住,只露半張臉,還有一雙驚怔不定的眼睛。
她好像很害怕,怕陌生人,也怕這個七嬸。
七嬸說:「怎麼了啊亞鳳,怕生也不是這麼怕的啊。」
說著過去,亞鳳瑟縮著,抬起眼看了眼七嬸的臉色,又慢慢的從被窩裡出來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
亞鳳看起來很小,似乎才十八九歲,身量也小,皮膚很白,纖弱的白,眼神怯怯的,目光偶爾觸到她的,趕緊避開,垂在身側的手一直捻衣角。
七嬸回頭朝木代笑:「這孩子,今天怪裡怪氣的。」
木代也笑:「新娘子怕生呢。」
她注意到,當七嬸說「這是北京來的客人」的時候,亞鳳的眼睛裡,忽然驚喜的一亮。
但她並不跟木代說話,只是低著頭,偶爾木代問她一句,她習慣性地先看七嬸的臉,等七嬸臉上帶著笑把問題重複一遍,她才聲音小小的作答。
答的也簡單,不是「是」就是「嗯」。
再然後,七嬸笑著說:「看也看了,咱出去吧。」
也是,論理,新娘子禮前都不該見外人的。
木代跟著七嬸出門,到門口時,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她極快地回了一下頭。
亞鳳一直在看她,似乎就在等這一刻,木代看見,她向著這邊,迅速地把衣袖擼了下去。
白皙的胳膊,淤青、血紫,一條一條,像鞭子抽出來的痕。
木代的腦子裡嗡了一聲,但她腳下沒亂,面色如常地跟著七嬸往外走。
太陽快落下去了,夜幕的氣息先自四圍的山後頭升起來,像是唱夜戲的戲台四面拉幕。
七嬸皺著眉頭給木代解釋。
亞鳳平時不這樣,大概是我們平時同她講,禮前見外人不吉利,所以她見你面生,趕緊躲起來……
木代說:「怪我不好,明知道村裡有這個規矩,還吵著要見新娘子。」
七嬸說:「你們大城市的姑娘,可真懂禮貌。」
***
當天晚上,木代和一萬三住青山家的偏房,偏房分兩小間,中間隔著布帘子,木代睡裡間,一萬三睡外頭。
兩人都睡不著,木代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實在是顛覆性的信息——原本篤定了拐賣這事子虛烏有,但是忽然間,青山、七嬸、曹金花、還有村裡人,都變的不可相信起來。
晚上十一點多,隔壁的狗叫了幾聲,叫完之後,整個村子都寂靜了。
木代撩開遮窗的小花布往外看,外頭黑漆漆的。
她下床穿鞋,手機塞進兜里,又從行李包里掏出袖珍手電筒。
走到外間,一萬三從被窩裡探出頭:「真出去啊?」
「說好的,要給羅韌打電話。」
在重慶下飛機時,她跟羅韌通過電話,羅韌很擔心一旦進入曹家屯這個「無信號地帶」,出事了沒法及時聯繫,木代說:「只是曹家屯這一塊沒信號,我往外跑跑就是了,跑著跑著,信號就來了。」
每天都跑,萬一哪天沒通上話,那就是出事了。
一萬三說:「小老闆娘,來回得一二十里吧?」
「就當練功了,我練輕功的,腳程快。以前師父讓我練功,我每天跑的比這多。」
一萬三說:「佩服。」
他縮回被窩裡,被子一裹,整個人像條陳在床上的臃腫大青蟲。
木代看不下去,隔著被子戳他腰:「你就不客氣一下,也不說代我去?讓我一女的大半夜跑山路?」
一萬三理直氣壯,聲音從被子里透出來:「我沒你功夫好,跑的慢,膽兒小,還怕黑!」
木代乾笑兩聲:「一萬三,屋裡有鬼哦。」
她穿牛皮小中靴,靴底踏著青磚地,嗒嗒嗒地出去了。
一萬三心說:毒婦。
***
山裡是真的黑,而也正因如此,頭頂上頭,星星格外的亮。
木代穿過屯裡的小巷,在山路上發足奔跑,夜裡的風抓亂了她的頭髮,而她居然很喜歡,放肆的配合著去搖腦袋。
師父看見了,會說:嗯,木代像個小瘋子。
她翻山,抄近路。
睡前,她跟青山確認過,常規的道是繞遠的,翻山會近很多,一二十里這種話,只不過是去唬一萬三。
但這個山頭是常年的泥石流和塌方形成的,特別不穩,小孩子往上爬,上頭都會嘩啦啦掉石頭。
換句話說,這山就像藏地的雪山,脆弱的不能經觸碰,聲音稍微大一點,都會招致雪崩。
可是自己不一樣,自己會輕功啊。
她手腳並用,幾乎是拿出壁虎游牆的勁兒翻山,一點一躍,身子一縱,自己看不到,但心裡覺得,姿態一定特飄逸洒脫。
師父大概會誇的。
但師父也親口說:「木代,你怎麼練,都練不到我當年的。」
大師兄鄭明山向她提起過師父的當年,說是,地上擺一排齊直十二個雞蛋,半空揚一條紅綢子,綢子揚空的同時,師父抽刀,踏著雞蛋,一路過去,十二道刀光雪亮。
然後落地,雞蛋一個不破,地上,慢慢飄下十三段紅綢子,左一片,右一片,姿態柔軟。
不過,這絕技,木代從未親眼見過,因為她見到師父的第一眼時,師父就坐在輪椅上。
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氣質嫻靜,眼神里很多很多故事,隻身一個人,守著幽深的大宅門。
因為木代拜師,霍子紅見過她師父一次,來送紅紙包著的「學費」,離開的時候,牽著木代的手,說:「你師父啊,年輕的時候,一定美的不要不要的。」
……
木代爬上山頭。
向下看,山谷里,不知道是不是地氣上涌,居然像是薄薄的霧氣瀰漫。
木代低下頭,沖著山谷底下問:「你是誰啊?」
又自問自答:「我是木代啊。」
仔細聽,沒有預想中的迴音,聲音只不過比平時宏亮點罷了。
她撣撣手,準備繼續趕路。
就在這個時候,高處忽然響起了撲騰撲騰的聲音,循聲望去,認出是蝙蝠,一隻接一隻,張著翼傘似的翅膀,俯衝著盤旋,發出難聽的刺耳聲音。
木代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俄頃閉上眼睛,細細辨認發自高處的,空氣里,逸出的每一絲聲音。
像是極力想衝破阻塞的人聲,又像是搶撞的悶響。
手電筒打開,向著高處的山照過去,亮光猶疑地逡巡,慢慢停在一處。
蝙蝠,就是從那裡飛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