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就是村子,頭聲雞叫比鬧錶還早,羅韌幾乎是瞬間從床上翻起,睜眼都在坐起之後。
倘若時間寬裕,盡可明察暗訪虛與委蛇,但是昨晚的異象給了他不祥預感,如果一萬三處境堪憂,木代和曹嚴華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既然爭分奪秒,他也就沒那個空做好人了。
洗漱穿戴理包,不過五分鐘,推門出來,雨還在下,已經小了很多,由之前的瓢潑變作了金針牛毛。
不過青山昨晚也說,村裡有句老話叫「要麼不下雨,一下過七天」,千萬別小看小雨,很多山體能頂住瓢潑,恰恰就死在後頭這看似溫柔的綿綿細雨上。
就像洪水只掀翻石頭,滴水卻能把頑石穿心,英雄挺得過槍林彈雨,頸上卻被胭脂紅粉抹刀,人經常從畏懼而正視的環境里逃生,卻躲不開栽倒平地,翻船陰溝。
羅韌覺得,有一種平澹卻危險的意味,正藉由這雨,在他身邊席天幕地的鋪灑開來。
青山端著牙缸打著呵欠推門出來,明天是婚禮,今天要去曬場搭棚扎花架——昨晚跟村裡的老少爺們打過招呼,今天務必早起。
但看見羅韌,還是嚇了一跳,見他背著包,忍不住問:「要走?」
他對大墩兒表哥回來參加婚禮已經不抱期望,同時也覺得表哥這些所謂的朋友真是神出鬼沒:一個個的,這是蹭住宿來了吧?
羅韌說:「有事。」
他向青山打聽了曹金花家的住址,冒著雨大踏步的去了。
***
曹金花母親早亡,家裡只父親和弟弟,前幾年弟弟娶了媳婦生了娃,終於又把消靜的三間房撐出了些許熱鬧人氣。
因為要幫青山的忙,這一天也早起,灶膛火熱,煙囪咕嚕往雨里泛煙,飯桌小,曹金花人高馬大的,彎著腿坐小馬紮上,總覺得憋屈。
吃飯的時候,她爹嘮叨起青山的婚禮,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話題很快轉到她身上,顛來倒去,老三樣。
先怪北京。
——「北京城那麼大,人口上千萬,咋就沒適合你的人呢?」
再怪曹土墩。
——「曹家那小兔崽子,叫我見著了,非剮他一層皮!」
最後怪命。
——「這都是命啊,你媽死的早,我也沒個主心骨,當初就不該同意你去大城市,沒見賺著錢,倒是把年紀一年年賠進去……」
這話撩起曹金花心裡一把火。
「別整天嫁人嫁人嫁人,女人除了嫁人,就不能有點別的追求了?就不能有點別的自我價值了?」
正在給兒子餵奶的弟媳婦心裡嘆氣:這個大家姐,又在胡說八道了,女人生來就是要嫁人的嘛。
金花爹則一臉茫然,「追求」和「價值」這種詞,對他太說太飄渺了。
「什麼叫年紀一年年賠進去?時間是創造價值的,你的眼光不能那麼狹隘,只看到人變老,看不到我這些年的改變。」
弟媳婦繼續嘆氣:改變啥啊,不就變老了嘛。
金花爹繼續茫然:狹隘是啥意思?
曹金花那個氣啊,也不怪她不愛回家,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還是說點他們聽得懂的吧。
她氣勢洶洶指大門口:「別見天就嘮叨這事行嗎?說過多少次了,我會留意的,這也要看緣分的,男人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朝著外頭吼一嗓子,他就上門了?啊?」
短暫的靜默,灶膛里燒裂了木頭,噼啪一聲,大鐵鍋里的粥咕嚕翻滾冒泡。
門口的光線忽然一暗。
羅韌站在門口,視線在眾人的臉上環視一圈,很快鎖定目標:「曹金花?」
曹金花茫然:「啊?」
「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哦。」
曹金花懵懵懂懂的出去,帶著羅韌去自己房間,管他是誰,總比在飯桌邊受閑氣強。
弟媳婦從起初的驚愣中回過神來,看到金花爹臉上乍驚又喜,又轉頭去看曹金花的背影,沒覺得高興,心裡忽然泛起了酸,鼻子里出了個音。
「哼。」
***
進屋之後,曹金花才回過神來:「你是誰啊?」
羅韌不想跟她多廢話,臉色沉下來:「前兩天,你在青山家裡,是不是跟兩個人聊過天,一男一女?」
當然,印象何其深刻!那是她未來客戶呢。
慢著慢著,他來打聽這兩個人,難道他就是那兩人共同的「哥」?
曹金花眼睛一亮:「你是henry?」
羅韌皺眉頭:「聽說聊了很久,聊的什麼?」
「保險啊。」
「保險?」
「就是關於人生的保障,我們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會遭遇一定的風險,所以……」
羅韌心頭煩躁,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曹金花衣領,往牆上一撞。
曹金花的滔滔不絕胎死腹中,腦子裡一片空白,這個早上,真是她人生中最為波瀾詭譎的一次,真可與曹土墩在那個黃昏上房敲盆並駕齊驅。
羅韌冷笑:「風險是無處不在,你給自己買保險了嗎?」
曹金花心頭髮憷,這個男人,剛剛出現在門口時,說「借一步說話」,態度還算平和,但是現在,整個人都裹在陰影里,眼神冰冷,下一步,他拔出個刀子來也不意外。
可能是攤上事了,曹金花心裡想。
公司給業務員做過安全培訓,遇到這種情況,不要慌,要配合,要順從,自身安全最重要,要把危險將至最低。
她結結巴巴:「我……我買了,這樣……客戶才會更信服……如果我們自己都……都不買,怎麼能讓客戶相信呢?」
羅韌的眉頭幾乎擰成了個疙瘩:木代和一萬三千里迢迢趕到這裡,和她坐了大半天,只為談保險?
「你……你要是不信,我這裡還有……展業資料……」
曹金花小心翼翼的,從羅韌的鉗制里挪動著身子,伸手想拿自己的包,見羅韌臉色不對,馬上縮手:「我包里沒別的,沒有噴霧也沒刀,不信你自己拿……」
羅韌盯了她一眼,伸手從包里掏出一沓塑料文件夾包著的資料。
抖開了略略一翻,都是展業文件,險種介紹、躉繳與年繳的費率、話術、展業流程,估計曹金花看的很用心,很多話術下面都用紅筆畫了道道,還有自我激勵的批註。
——一次的失敗說明不了什麼,不要氣餒。
——成功要經得住忍耐!
——總有一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會對我刮目相看。
羅韌重新打量了一下曹金花,又看她的包。
一種刻意營造的光鮮,包是劣質山寨的,衣服也是大路貨,大城市的生活,對這樣一個山村出去的女人很不容易,難得不墮志氣,不歪不斜。
如果她沒害過木代,真的只是談保險,自己這麼對她,確實不大妥當。
羅韌鬆開手,退後兩步:「真的只談了保險?」
曹金花聽出他態度鬆動,口氣也溫和不少,心頭一松,趕緊點頭:「真的真的。」
她翻自己的手機給他看:「後來那姑娘還給我一個號碼,說她的錢都是她哥管著……」
號碼翻出來,忽然想到什麼,心叫糟糕,然而已經遲了。
一箭三凋。
那感覺,真像被三凋抓撓了腦袋,還沒緩過來,又捱一記透心箭。
羅韌想笑,嘴角微微牽了一下,又壓下來。
曹金花看在眼裡,沒敢吭聲,心裡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其實不壞。
羅韌問她:「然後呢?」
沒然後了,曹金花老實作答,那姑娘想見新娘子,青山讓七嬸帶她進去了,聊了一兩句就出來——自己閑待著也沒事,就回家了。
以上,是事情的全部。
羅韌沉吟了一下,窗戶的毛玻璃上人影綽綽,曹金花的弟媳婦奶著孩子,踮著腳想往裡看:這個人跟大家姐什麼關係呢?最好是沒關係。
「不好意思,看來我是搞錯了。」
曹金花吃驚的看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忙不迭擺手:「沒事沒事,真沒事。」
她對羅韌預期不高,不捅她一刀已經謝天謝地,居然給她道歉,簡直是要感激涕零了。
羅韌笑笑,轉身離開,開門的時候,邊上的弟媳婦霍的轉身,摟著孩子咿咿呀呀,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羅韌撂下句:「別讓小孩淋著雨了。」
弟媳婦沒說話,覷著他走遠,三兩步進到屋裡,追著曹金花問東問西:「大家姐,他誰啊,專門來找你啊?
曹金花低頭整理展業資料,就是不吭氣,實在問急了,才說:「不是誰。」
***
路過曬場,一片攪嚷,村裡所有的壯勞力幾乎都在,打樁豎樁綁樁,高處都站了人,巨大的紅布往下抖開,灰濛濛的天地間多了好多塊紅。
羅韌在曬場邊坐下來,一群孩子尖叫嬉笑著跑過,為首的一個倒拖一把破傘,傘骨支愣著,在地上劃橫七豎八的痕。
是他扔掉的那把。
羅韌笑了一下,低下頭,慢慢閉上眼睛,心裡敦促著自己思緒內收。
周圍越吵,心越靜。
曹家屯,本應該只是個普通的村子。
且不去說曹嚴華,木代和一萬三來到這裡,根本還沒有時間去和別人結仇結怨,甚至沒有表明過立場,亮出過來意。
木代和新娘亞鳳講了很短時間的話——全程有七嬸陪同,這場見面,只是粗略的打量和認識,談不上交換秘密和救人。
怎麼就會出事呢?還是三個人先後出事。
除非一切都是設計好的,有人引她們來,然後動手,曹嚴華、木代,還有一萬三,也許他們在出事的前一刻,都根本不知道有敵人。
對手是誰?
獵豹嗎?
不像,這不是獵豹的風格,獵豹會是那種,要他眼睜睜看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甚至會提前把計劃告訴他,一切都展在大太陽底下,纖毫畢現。
凶簡嗎?
也許是,從項思蘭開始,凶簡和人的有意識的合作已經出現端倪,只不過,項思蘭的智計有限,設的局也頗多破綻。
這一根,也許在提升。
但頗為玩味的是,這一根為什麼會知道木代他們是敵人?莫非神棍的猜測是對的,凶簡之間,真的可以互通訊息?
更重要的是,這一根,現在在誰身上呢?
***
青山家裡靜悄悄的,七嬸端著針線簸箕坐在門口,縫補手中的一條褲子。
男人們都忙活去了,總得有人在家陪新娘子。
不過,老人家,多少都有點眼花耳背。
羅韌自後院的牆頭處輕輕落地,背對著他的七嬸穿針引線,完全也沒察覺。
當然,察覺了也無所謂,放倒就是——只不過不想跟老人家動手罷了。
新娘子待的屋子很好認,木門上貼龍鳳呈翔的彩色剪花,透過玻璃,可以隱約看到裡頭的人影,彎著腰,似乎在忙活著什麼。
門沒閂,羅韌很快閃身進去,亞鳳坐在床腳的踏板上,彎著腰,正輕輕撫弄著地上的一雙紅色婚鞋。
聽到動靜,她茫然的抬起頭來。
眼神有點呆,看到陌生人,也似乎並不很吃驚,遲疑著問了句:「你是誰啊?」
羅韌慢慢走近亞鳳。
拐來的?像,也不像。
她像個單純無害的姑娘,膽怯而又無助,讓他幾乎不忍心去恐嚇或者說重話。
羅韌在她面前蹲下來,說:「我來找人。」
「找人?」
「最開始,有個胖胖的男人,叫曹嚴華,是青山的表哥。再然後,有個年輕的姑娘,被七嬸帶進來,跟你說過一會話。」
亞鳳的臉色漸漸變了,她的眼睛慢慢回光,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驚懼似的看了看窗外,又看羅韌,低聲說了句:「你快走。」
「你快走吧,別找他們了,不然……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