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更深,又是霧鎖小鎮,門樓的電燈亮起,一輛不起眼的廂式小貨車停在大宅的門口,車身上刷著廣告:「新鮮蔬菜,新鮮到家」。
司機穿物流人員工作服,戴檐帽,守在後車廂邊,看到獵豹帶著木代出來,馬上拉開車廂的門。
陰潮的氣息,收放太久的蔬菜味道,獵豹把雙手被塑料手銬銬住的木代推上車,給她打了一針。
冰涼的液體輸入血管,木代睜大了眼睛看獵豹。
這是個漂亮邪氣的女人,穿一身黑,長發,黑色皮質的獨眼眼罩蒙住了一隻眼,然後當著她的面,緩緩戴上墨鏡。
藥效慢慢出現,木代的精神開始恍惚,奇怪的想:這個女人的樣貌,好像是自己之前的夢想呢。
學武的時候,總是七想八想,她比劃給梅花九娘聽:「師父,將來,我要做那種很酷的女俠。」
「要穿一身黑,帥氣的靴子,不能露臉,帶面具。夜深人靜的時候,出現在城市陰暗的角落,如果有人幹壞事,我就上去揍他。」
梅花九娘低頭呷茶:「你自己瞧瞧自己穿的衣服,不是小貓就是小狗,你像很酷的女俠嗎?」
她得意的笑:「師父你這就不懂了,這叫反差。反差的越大,別人才越不會疑心到我身上,周圍的人都以為我呆呆傻傻的幼稚,其實我聰明的不行不行的!」
梅花九娘被茶嗆著了。
……
車廂的廂門慢慢合攏,亮光被寸寸驅逐出去,就在這個時候,木代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掙扎著撲過來,死死抵住了行將合攏的廂門。
隔著那道窄窄的縫隙,看獵豹的眼睛。
問她:「我師父呢?」
「死了。」
木代的眼皮忽然沉重到張不開,軟軟倒在了車廂地面,聽到沉重的落鎖聲,還有那個司機獻殷勤的聲音。
——「足夠她睡上24個小時了。」
車子開起來了,顛顛簸簸,那是小鎮特有的青石板道,木代躺著,背嵴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服,貼著一片冰涼。
她閉著眼睛,蜷著的手無意識的,間歇性的抽搐著,想著:我不要睡24個小時。
***
深重的倦意像一隻手,把木代一直下拉,拉回到前一個夜裡,茫茫的白霧,堪不透的夜色,忽上忽下的銀眼蝙蝠,還有師父的聲音,飄飄渺渺,像傳自四面八方。
——木代,銀眼蝙蝠只在看不見的晚上認路,你這一個晚上進去,後一個晚上出來。
——這路,也只有銀眼蝙蝠才能找到。有人說,這裡的山川水澤,早些年有高人作局,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也許是真的,我和你大師兄都試過,白日朗朗,明明更容易視物,卻總是忽然就失去方向,怎麼都轉不出來。
——這有霧鎮,在雲嶺山系,常年有霧,師父的宅子,叫觀四牌樓,合起來,就是「雲嶺之下,觀四牌樓」。或許有一天,有人會找到這裡,送來七把鑰匙。
——這七把鑰匙長什麼模樣,師父沒見過,你太師父也沒見過。如果你這一生也沒等到,記得收一個穩妥的小徒弟,把這件事兒交代下去。
——這銀眼蝙蝠,會引你去到真正的觀四牌樓,你知道牌樓長什麼模樣嗎?
木代知道牌樓長什麼模樣,因著好奇,曾經去搜過,圖片上的牌樓都高高大大平平展展,也按間數分類型,一間雙柱,三間四柱,五間六柱。
路還在延伸,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枝葉在腳下沙沙亂響,目光追逐著霧氣里那一抹飛掠的影子,生怕一個不慎就跟丟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踏進潺潺的、齊膝深的流水之中,蹚著蹚著,水流漸小,露出水底長期被水流洗刷的圓渾發亮的石頭來。
這就是師父梅花九娘提到的那條,在黎明前的某個時分會斷流,而天亮之後又復潺潺的小河。
銀眼蝙蝠停下來,棲息在高處一塊石頭上,雙翅微微扇動,像是在等她。
木代看向那隻銀眼蝙蝠,就在這個時候,那隻蝙蝠忽然振翅飛起,半空中繞了一個盤旋,然後猝不及防的,瞬間撞落在河道里。
這是幹什麼?木代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袖珍手電筒,蹲下*身子,擰亮了照向河道——這樣微弱的亮光,對濃霧是起不到什麼作用,但還是可以近距離視物的。
那隻蝙蝠,張開雙翅,嵌在河底一塊青滑的石頭裡,嚴絲合縫。
什麼意思,這塊石頭的表面,正好有個下凹的蝙蝠形狀?
腳底忽然傳來隱隱的震動,木代退後幾步,驀地明白過來。
這是一個機關,銀眼蝙蝠,是打開機關的第一把鑰匙。
伴隨著轟然聲響,河底朝兩邊裂開,那是底下的兩塊方正條石,徐徐外移,露出約莫兩米來深的空間,而在這空間的正中,有一個一米左右立方的微縮建築。
觀四牌樓,這才是真正的觀四牌樓。
木代屏住呼吸,輕輕躍了下去,繞著那個觀四牌樓,且走且看。
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牌樓,這個牌樓,五間五柱。
字面上看覺得難以理解,其實並不玄虛,因為普通的牌樓是平展展的平面,而這個牌樓,五根柱子,呈五邊形狀點位,所以五根拉開的五個面,正好是五間。
在牌樓的正中央,以並不正的姿勢,懸浮著一個……木匣子,而在牌樓的最底面,有一個凹下的陰陽八卦雙魚,那個八卦盤裡,像是浸入了少許的水,泛著微微光澤。
伸手去拿,忽然阻住,像是被透明的玻璃格擋,屈指去敲,悶然有聲。
明白了,牌樓內里,是一整塊透明固體,像水晶,又像玻璃,那個木匣子是嵌在這固體正中央的,這要怎麼拿出來?
她仔細的去看,終於發現,五個面上,各有細小的孔洞,分布不勻,位置有高有低,站在特定的角度位置去看,可以隱約看到空洞的深度,同樣各不相同。
數了一下,一共七個。
心中忽然一動:師父提到過七把鑰匙,難道七把鑰匙並不是想像中的古樸模樣,而是這樣圓熘熘的、楔形?
像銀眼蝙蝠一樣,七把鑰匙同樣開啟一個機關,只有等人送來那七把鑰匙,這個牌樓才會打開,也才可以拿到那個匣子。
師父說,那個匣子里,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木代的目光落到牌樓的坊額上,上頭有字,纂體的「木」字。
……
車子忽然緊急晃了一下,像是在躲避什麼,木代的身子在車廂里滾了一回,指甲深深刺進掌心。
想著:不要睡24個小時,醒過來,醒過來。
車廂外,傳來司機憤怒的呵斥聲:「會不會看路?沒長眼啊?」
……
車子絕塵而去。
留下土路上立著的那個人,一頭似卷非卷的頭髮,鼻樑上架一副黑框眼鏡,黑夜行路,只背一個無紡大布袋,朝外的那一面印著「比麗江更悠閑,比大理更愜意」。
被司機無端呵斥顯然讓他很不高興,他明明是在好端端的走路,是這車子忽然竄出來的好嗎?還講不講理了?難道窮鄉僻壤,就不講交通規則了?
他俯身撿起一塊小石子,從無紡布袋裡掏出彈弓,把石子包在彈弓的皮筋中段,向著車子離開的方向,惡狠狠射去。
石子伴著輕微的風聲,消失在漸漸有了亮色的夜色里。
他兀自張牙舞爪地威脅:「下次再遇到我試試看!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
天快亮了,羅韌走到一間客棧外設的水龍頭邊上,龍頭開到最大,水聲大作。
他埋頭在水流之下,一道勁流直衝顱頂,旁側細小的水花水流漫了滿臉,又從衣領浸入後背。
頭痛,酒勁未消,記得和青木動手,喝了很多酒,一語不合,起身就走,這一夜,怕是把古城都走遍了。
關上水龍頭,在台階上坐下來,水滴滴在身側,打濕了水泥台。
青木的話言猶在耳。
——她只對你重要,對我不重要,你讓我安排一切,如果過程中她死掉,你怪我嗎?
——羅,獵豹已經打掉了你的志氣,還沒動手,你已經怕她了。
——獵豹本來什麼都不會有,是你送給她最大的籌碼。
末了青木問他:「為什麼要愛上她?如果不愛,就不會有現在的麻煩了。」
羅韌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淚。
是的,誰都顧不了誰,青木確實也沒那個義務為他分憂,我自己愛上的姑娘,我自己來顧。
太陽升起來了。
客棧開店了,周遭漸漸有了人聲,有手機的響聲,一下接著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羅韌才發覺,那手機是他自己的。
他拿出手機,接聽。
電話是萬烽火打來的。
這是萬烽火的風格,不分白天黑夜,消息的送達一定是第一時間,熱騰騰,唯恐落於人後。
電話里給他交代:「查到一點,不算太大的收穫,你先看一下,發給你了,獵豹的祖籍地,祖宅早就刨了,拍了幾張景。」
獵豹的祖籍地靠海,但和一般從福建、廣東下南洋的人不同,她的祖籍地,是在浙江的一個小鎮。
萬烽火所謂的「拍了幾張景」,指的就是小鎮風貌。
掛了電話之後,羅韌點進圖片。
古樸的小鎮,處在半開發的進程中,局促、混亂,低矮的房屋,成排停放的自行車,河上的石橋……
河上的石橋?
羅韌心中一震,極緩慢的,又把圖片滑回上一張,然後放大、再放大。
如果沒有記錯,這應該第三次看到石橋的圖片了。
浙江的小鎮,石板橋,踏腳的石板畫,和五珠村海底巨畫的內容一模一樣,甚至更加完整。
這是……獵豹的祖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