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過後,準時出發。
難得這趟走的昂首挺胸,霍子紅、張叔還有鄭伯他們都出來送,霍子紅拉著木代交代了很多事,還塞給她禮金紙包,讓她務必幫自己把心意帶到。
六人一雞,車子里坐著嫌擠,大家商定輪流陪曹解放坐後車廂加座,只有神棍得以倖免——曹解放每次看到神棍,周身都會散發出當日力戰獵豹的豪情來。
羅韌開車,但是考慮到身體狀況,中途會和曹嚴華互換——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曹嚴華會負責大半車程。
面對著眾多懷疑的、來自同伴和雞的目光,曹嚴華把駕駛本兒舉得高高:「我有本兒!」
木代:「過期了嗎?」
「沒過!」
一萬三:「買來的嗎?」
「胡扯!有鋼印呢。」
炎紅砂:「鋼印是你隨手順來的嗎?」
……
羅韌忍不住想笑,然而神棍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一臉驚奇:「開車還要有本?」
曹嚴華無語:「神先生,這不是常識嗎?那你以為開車要有什麼?」
神棍說:「我以為有錢就行了。」
羅韌失笑,動作一時大了,傷口有些隱隱作痛,木代從后座伸出手來,在他的傷處小心摁撫了一下,羅韌低下頭,下巴噌噌她手背,那意思是:沒什麼。
出了古城,先去一家私家療養康復中心,青木在門口等著,領著羅韌和木代去看塔莎。
三個人,一前,兩後,穿過一樓的接待大廳,去坐內部使用的電梯。
這康復中心是鄭明山的朋友介紹的,一樓以上對公眾開放,地下區域則和警方乃至國際刑警都有長期合作,提供隱蔽的、一般醫院所不具備的治療。
有醫生已經在一間病房前等著了,看到幾個人過來,推拉開門上的一扇小門,裡面是一層單向探視鏡,有揚聲孔,可以清楚聽到裡頭的聲音。
牆壁都是軟墊包壁,陳設很簡單,連床都是無邊角的充氣氣墊,塔莎趴在柔軟的地毯上翻一本小人書,都是中文的,她看不懂,但小孩兒心性,即便是看畫也看的津津有味。
嘴裡哼著歌兒,斷斷續續的,並不成調。
若沒有這門、沒有這鎖,該是多溫馨的場景啊。
醫生的眉頭緊鎖,並不樂觀。
「……受到不好的引導和影響,和普通的小朋友差別太大。我們對她做了一些測試題。」
「刀是用來幹什麼的?同年齡段孩童回答比例最大的答桉是:切菜的。她回答:殺人的。回答的時候,還做了一個刺捅的動作……」
羅韌眼睛有點濕,思緒驀地飄回從前。
——十來個大老爺們站成一排,動作一致地拉開褲襠拉鏈,他回頭下命令:「塔莎,放哨!」
塔莎身子一綳,刷的轉身,還跺了下腳,捂著耳朵,動都不帶動的。
他深吸一口氣,打斷醫生的觀察診斷:「可以讓她看見我嗎?」
醫生遲疑了一下:「可以。」
需要半蹲下,門的下半部另有一扇小的推拉門,裡頭是特製的玻璃,雙面。
羅韌緩緩蹲下身子。
不知道翻到了哪個畫面,塔莎咯咯笑,無意間抬頭,看到羅韌。
形容不出那種孩童臉上的表情變化,笑容僵住,剎那間化作猙獰,幾乎是直撲過來,小拳頭狠狠砸向玻璃。
砰、砰、砰的悶響,又用腳踢,四下找不到武器,把書扔過來,這一次羅韌看清楚了,書名是《白雪公主》,畫面上金髮的白雪公主笑容甜美,被摔貼在玻璃上,又順著玻璃滑下。
——「爹地,你會來澳大利亞看我嗎?」
推拉門被關上,木代伸手扶他:「羅韌,我們走吧。」
……
走出醫院,羅韌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了好一會兒,陽光很好,刺的人睜不開眼睛,邊上的花壇里有一株桂花樹,細細碎碎的金色在草地上鋪了單薄的一層。
木代陪著他坐,從地上撿了一兩片桂花放在掌心,鼓起腮幫子,呼啦一下就吹走了。
說:「塔莎是顆小星星,從你身邊飛走了。不過,也許哪一天,她又會飛回來的。」
宇宙多麼混亂,那麼多始料未及的碰撞,說不準哪一天,這顆星又在你的上空閃耀了。
羅韌笑起來,說:「你可別亂飛啊,女朋友。」
***
長長的路途,車子直行、轉彎、改向,再美的風景都會看膩,連曹解放都不耐煩的籠子里打瞌睡。
最熱鬧的是吃飯時間,車上帶足了零食,刺啦啦撕開包裝袋的聲音,讓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神棍老話重提,那個「hide」到底指向什麼呢?
有一點可以肯定,獵豹並不知道第七根凶簡在哪,她的手下一度為她奔走,甚至還找上了亞鳳。
曹嚴華忽然問了句:「獵豹是怎麼找到第六根凶簡的?」
獵豹的曾祖,房間里掛著中國地圖,地圖上橫亘了彎彎折折的勺子,一直念叨著要回家,但終其一生,都沒踏上過這片大陸。
羅韌沉吟了一下:「獵豹的祖上當年倉皇出逃,一路下了南洋,我們不妨做個大膽的推測,她的祖上也是拜凶簡的。」
「出逃之後,有些訊息,難免代代相傳。獵豹的曾祖因此熟知這個故事,也知道凶簡對人體有特殊的功能。」
「後來獵豹出事,用國際刑警的話說,不再具備行為能力。獵豹當時和我激戰,摔到樓下,常理推測,即便不死,嵴椎受損,大腦受傷,也不可能站得起來。」
「她的曾祖在這種情況下,忽然就想到了凶簡,於是派獵豹的手下先行入境。但他只知道上一輪凶簡的地理分布,所以青木拿到的照片,獵豹的那個手下,會出現在浙江的石板橋小鎮。」
曹嚴華還是沒想明白:「但我們都知道,這一輪凶簡的分布位置早就變了,而且,這位置在地圖上只是一個點,現實中,可能是一大塊區域,涉及幾千幾萬人,不用些手段的話,根本找不到的。」
這話沒錯,不用些手段的話,根本找不到,但是,用的是什麼手段呢?
羅韌眉頭皺起,獵豹已經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了,她的那個曾祖,一百來歲了,遠在棉蘭,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想知道答桉,只能去問她那些業已落網並且被國際刑警帶回菲律賓的手下了。
羅韌靠邊停車。
停車的地方靠近小村莊,雞犬相聞,生活氣息濃郁,每個人都下車放風,曹解放興奮的不行,樂顛顛衝進小母雞群里,哪知本地的小母雞都排外,一陣四散奔逃雞飛毛落之後,只剩曹解放孤零零站在當地,小眼神無限凄涼。
曹嚴華安慰曹解放:「解放,是它們不識貨,它們都不適合你。」
遠處,一萬三坐在石塊上,嘴巴里銜了根狗尾巴草,說:「連曹解放都曉得要追求愛情,曹胖胖只曉得去追山雞——是吧紅砂?」
炎紅砂沒理他。
事實上,從早上開始,她就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了,即便在張叔發話之後他臉色發白的表示「寫寫寫,立刻就寫」的時候,她也只是回了句:「不稀罕,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關係的破裂一瞬之間,想重新構築真是千難萬難。
一萬三滿臉堆笑:「紅砂?二火妹子?」
一邊叫她,一邊伸手在她眼前晃,炎紅砂乾脆利落,啪一下打掉他的手,然後轉向另一個方向。
那裡,神棍正在對著一個扎在高處的稻草人練習打彈弓,小土塊和小石子嗖嗖亂飛,從稻草人上下左右穿過。
也真是值得佩服,無一中標。
羅韌在遠處打電話,木代陪著他,原本,兩人以為距離神棍足夠遠,但神棍總有能力,嗖的一下,把小石子打在左近。
而每一次發生這種情況,羅韌就要拉著木代避開一段,所以神棍也不是全無成就——炎紅砂覺得,他至少把羅韌和木代驅開了半里有餘。
她覺得好奇:羅韌在給誰打電話呢。
***
電話是打給鄭明山的,請他讓自己的朋友問問,獵豹的手下早先入境時,都幹了些什麼,並且特意囑咐鄭明山,一定要問的有技巧,要表現出一副「你做了什麼我心知肚明,只是看你交代的老不老實」的模樣。
鄭明山乾笑:「羅韌,不需要你提醒,我那些朋友,不比你差的。」
羅韌被他說的發窘,放下電話時,朝木代笑:「正規軍就是瞧不起我們草台班子。」
木代給他餵了塊餅乾,餅乾面上沾著細小的椒鹽粒,真香。
過了一會兒,有人打電話進來,越洋號碼。
應該是東南亞人,中文說的很生硬,說:「羅先生,鄭先生給了我你的號碼,讓我直接跟你說。」
是鄭明山的個性,沒興趣,也懶得去當傳聲筒,讓你們自個兒聊。
羅韌嗯了一聲。
「鄭先生詢問的內容,我們之前已經審訊過,確實有過一些奇怪的事。但獵豹是華裔,我們向東亞課題學者諮詢過,他們認為那只是華人古老而又愚昧的一種儀式,沒有實際意義。要知道,中國很大,十里不同俗,這不是我們關心的內容。」
羅韌看了木代一眼,示意確實有情況,然後把手機調到外放:「我想具體了解一下。」
木代向著一萬三他們招手,讓大家都過來,走近了,又豎起手指在唇邊,同時指指手機,那意思是:仔細聽就好。
***
據獵豹的手下交代,獵豹出事之後,集團內部就出現了傾軋混亂,反正她是活不成了,牆倒眾人推,總要有新一輪的主事者上位。
甚至,為了免除異議,動了徹底幫她「了結」的心思。
獵豹的一幫心腹,搶先行動,把她連夜送到了大後方薩馬島。
不同的醫生,國內的、國外的、不管是用錢去請,還是綁*架,在薩馬島臨海的隱蔽宅子里來來去去,獵豹的曾祖,顫巍巍拄著拐棍,睜著渾濁的眼看所有人。
後來,獵豹的命保住了,但是嵴椎受損嚴重,大腦部分受傷,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一隻眼徹底失明,只剩下獨眼。
這樣的人,不可能再稱霸棉蘭,樹倒彌孫散,大家各尋前途,到末了,只剩下十來個人。
獵豹的曾祖開始長久地待在獵豹的房間,絮絮叨叨的貼著獵豹的耳朵說話,老年人,講話漏風,口齒不清,誰也不關心他講了什麼。
忽然有一天,他把這些人都召集到獵豹床邊,讓他們去到中國,做一件事,為獵豹祈禱,願神的奇蹟降臨。
快要死的老頭子了,真是異想天開,再說了,他們大多數人,都沒去過中國。
但是獵豹的曾祖說,這是獵豹的命令。
羅韌奇怪:「獵豹的命令?」
「是的。她不能講話,全身癱瘓,但眼睛可以動。她的卧床前有個26字母鍵盤,摁下字母的時候,會亮燈。為了證明這是獵豹的命令,有人上前摁動字母盤,如果摁到了她想要的字母,她會眨一下獨眼。」
「她的命令是什麼?」
「很簡單,四個字母,兩個單詞:do it。」
有七個人被選中,護士抽取了獵豹一大管血,獵豹的曾祖用筆蘸著血,畫了七幅畫。
羅韌追問:「什麼樣的畫?」
「已經都燒了,只能給您提供簡單的描述。」
「天上有一隻眼睛,瞳仁很奇怪,曲折細長,像一把勺子。眼睛下面,是各種死亡的場面。」
「有把人用刀子砍死、推進河裡淹死、用繩子弔死、埋進土裡悶死、點火燒死等等。」
「據說,每一張死亡的畫面上,都有字。但是他們不認識,把中國的方塊字給他們看了,也不像,無法檢索。」
「每個人,帶了一副畫,各自去到不同七處的地方,跨度很大,幾乎是中國大半個國境,從西到東。在星星明亮的晚上,燃燒,但是,要把紙灰取回。」
「最後,七個人,聚集到東部的一個小鎮——據我們所知,跟獵豹的中國祖先有關。把紙灰混合在一個玻璃器皿里,敞口,放在一間屋子裡。」
羅韌眼眸收緊:「然後呢?」
「據說是要等待,他們交代,第七天的時候,偶然進屋子去看,看到玻璃器皿里的紙灰,有了奇怪的變化,有很多在器皿里立起來,聚合成了長方形。有了變化之後,他們立刻將這個玻璃器皿密封,帶回了薩馬島。」
「以後的事情,他們就不清楚了。羅先生,獵豹後來忽然行動如常,我們始終不了解原因,也許,真的是貴國神奇的巫術力量。」
羅韌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掛電話之前,那個人似乎想起了什麼:「對了,還有一件事,也許對你們有用,獵豹的曾祖,在他們回到薩馬島不久就死了。自然死亡,死的時候,抱著那個空了的玻璃器皿,臉上帶著笑。據看護他的人講,他一直在說『打開了,真的又打開了』。」
……
田野,村莊,遠處,三三兩兩的農人,或許在討論著今年的莊稼收成,近處,他們幾個人,剛剛自一段曲折詭異的故事裡回神抽離。
羅韌說了句:「第六根凶簡,是主動出現,找上門的。」
也許,它們已經嗅出情況不對,再也不乖乖待在原地受縛。
神棍忽然呢喃了句:「天開眼呢。」
炎紅砂奇怪:「什麼天開眼?」
神棍的意思是老天有眼嗎?獵豹得到凶簡,簡直是老天瞎了眼,怎麼能叫天開眼呢。
神棍卻怔怔的,目光有點散,茫然地看遠處停著的悍馬車。
「那天,小口袋拿回來那本《子不語》,我說要研究研究,我就重新翻了一遍。」
「裡頭有一個『天開眼』的故事,很短,說是有個書生,有一天在家閑坐,忽然聽到轟的一聲,抬頭一看,天上開了一道縫,中間闊兩頭小,形狀像條船,裡頭晴光閃爍,圓熘熘的像個車軸,過了很久才閉上。」
「剛剛那個打電話的人說,那個老頭畫的畫,天上有一隻眼睛,真像是……天開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