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書的最後寫:見此書者,當知事危矣。須急招死士,取忠勇節高捨生取義者,慷然赴此大業,雖肝腦塗地,亦萬死不辭。士五名,聚之,共啟底匣。
木代的目光落在匣底那兩個鳶紋木格上。
這一層的機關密鑰,應該是「死士」兩個字吧。
師父讓她做的事,原來是這件。
不不不,師父其實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梅花九娘這一生,也沒能知曉這個秘密。
她忽然覺得好笑,事情滑稽而又巧合似的顛倒過來:原本的程序,應該是她開啟了匣子、知曉了秘密,然後去召集死士,但是現在,她卻是懵懵懂懂的,先蹚進這趟渾水,還帶了這麼多人,外加一隻雞。
時代早就變了,世界觀也早就不同:死士,自己都覺得陌生,怎麼急招?登廣告么?
耳畔響起了曹嚴華磕磕絆絆的聲音:「小……小羅哥,你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死士』,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他訕笑,心跳的一下慌過一下。
眼前這些字眼,什麼「忠勇節高」、「捨生取義」、「肝腦塗地」等等,在他的感覺里,是一輩子都不會用在他身上的詞兒。
還有什麼「慷然赴此大業」,這麼熱血的詞兒,應該是那種執政者需要考慮的吧,他是誰?他原本是個賊呢,起初摻和進來,只是為了給小師父幫忙……
他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自己沒那麼偉大,絕對沒有,真要奔著死去,他可就不幹了。
見羅韌不回答,他求救似的看一萬三,一萬三乾笑了兩聲,說:「我心裡這感覺,也不太好。」
一邊說,一邊從字版里撿出了「死」、「士」兩個字:「要麼咱打開看看?」
炎紅砂有點猶豫:「合適嗎?」
開匣子的五名死士,要「慷然赴此大業者」,她們五個,好像都沒這打算。
一萬三說:「看小老闆娘的意思唄,鑰匙是送到她手上的,匣子也算是她的。」
木代說:「看唄。都收了六根了,罪沒少受。看看還不行啊。」
羅韌差點笑出聲來。
又是輒輒的沉悶聲響,最後一層底匣上升,停住。
這一層的深度,大約也在10cm左右,中央是凸刻的鳳、凰、鸞,三種神鳥首尾互銜接,圍成了一個圓,圓周上有插槽,插立了五根字簡,透明,材質跟觀四牌樓的玻璃體幾乎相同。
簡額上分寫金、木、水、火、土,底下朱丹色寫著名字,木代注意到,其中一根,寫著梅花一趙。
匣子里還有一塊硃砂和另一塊帛書。
神棍打開帛書看,原來這硃砂是用來在字簡上寫名字的,也就是說,新的死士,打開這一層之後,會擦除字簡上的字,用硃砂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份帛書里寫的內容,有很多都是他們熟悉的了。
開宗提到,凶簡要附於有生命的形體之上,如果被附身的對象死亡,它們會很快離開——不錯,從聘婷身上逼離凶簡,他們就是用的這個法子。
又說,金、木、水、火、土,都可以暫克凶簡,但以水最為適用,因為隨處可見,方便取用——一萬三想起自己在小商河時,還拿火燒過凶簡,細細一琢磨,覺得大家都還挺厲害,草台班子烏合之眾,居然也在鬥爭中積累了不少實用經驗。
末了講到鳳凰鸞扣的力量。
這一節頗為新鮮,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凶簡和鳳凰鸞扣,所謂的扣封,實際上是兩種力量的對抗。
封印百餘年,即便凶簡得脫,它的身上,還是帶著鳳凰鸞扣的力量的,這種力量不算強,但始終和凶簡對立,雖然制止不了凶簡作惡,但是亡羊補牢——就好像漁線人偶那一次,作惡的人死了,它還要行個可有可無的「刖足」,以彰顯自己有所作為。
有點蠢的可愛。
而當真正和凶簡作對的人出現後,鳳凰鸞扣的力量會轉移到具體的人身上。
曹嚴華恍然:「所以小商河那一次之後,我們都能看到鳳凰鸞扣的提示了,後來五珠村那一次,紅砂妹妹加入了,紅砂妹妹也可以了?」
神棍懊惱:原來這鳳凰鸞扣的力量,不是天賦異稟,早知道,小商河那一次,他就趕到現場了,真是功虧一簣,讓炎紅砂後來頂了最後一個缺。
一萬三嗤了一聲:「這鳳凰鸞扣,還真沒什麼作用。也沒見讓我脫胎換骨,就是偶爾給個提示,現個水影。」
炎紅砂嘀咕:「我覺得還蠻有用啊,我們收了六根凶簡呢。」
一萬三駁她:「你也說了是『我們』,是『我們』,不是鳳凰鸞扣收的。」
炎紅砂不服氣:「那鳳凰鸞扣的力量在我們身上啊,我們就是鳳凰鸞扣啊。」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一萬三正想瞪眼,腦子裡忽然轉過一個念頭,再一細想,後背都發寒了。
「慢著慢著,」他說,「會不會是,我們已經是鳳凰鸞扣的一部分了?」
他結結巴巴:「鳳凰鸞扣只是普通的青銅製品啊,它的力量是哪裡來的?鳳凰鸞扣,不會是我們的化身吧?」
從小到大,他真是看過太多這樣的故事了,什麼煉劍怎麼也煉不成,以身投入煉劍爐殉劍的,什麼封印某個邪祟封印不了,毅然拔劍自刎以血封印的……
神棍清了清嗓子,又給他當頭一棒。
「我覺得特別有可能,」他文縐縐的,「在古代的時候,不分正邪,人祭都是存在的,這裡,帛書上一直強調要忠勇的死士,不怕肝腦塗地,還事先在字簡上硃砂留名,有點像簽生死狀……」
曹嚴華聽的一頭冷汗:「往下看,看,後面怎麼說的。」
他湊過來,緊張地挨著神棍一起看。
後面提到,擁有鳳凰鸞扣力量的人,可以避免凶簡的附體傷害,不受凶簡的心念控制。
也警示說,凶簡「非人」,但在對人的一次次附身和高度融合中,不排除它會漸漸學會思考,也不能排除它們互相之間的互通訊息。
封印之法,這裡沒有提,只是說,尋得鳳凰鸞扣之後,自然知曉。
全部看完,沒有得知秘密之後的那種如釋重負,反而分外悵然。
神棍問:「你們要寫名字嗎?」
沒人點頭。
神棍掏出手機,仔仔細細拍下帛書,又拍鳳凰鸞扣的圓凋,木代伸手想制止他:「哎。」
「我就研究一下,怪有意思的。我知道是大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就在這裡研究,出了有霧鎮就刪。」
好吧,木代又把手縮回來。
她看到神棍把帛書疊回去放好,最後按照帛書里提及的方法同時摁下鳳凰鸞的鳥首,匣子發出悶響,這一層緩緩降至最底。
第二層從四壁圍出,「死」、「士」兩個字模凸立其上,神棍把「七星殺局」的帛書疊好放入,字模取出之後,第一層出現,中央赫然立著「人」、「心」二字。
一萬三把這兩個字模也撿了,低著頭把所有字模裝回字版上,外頭,曹解放不安地走來走去,仔細聽,隱隱有水聲響起。
木代說:「怕是天快亮了,河水要複流,師父說過,天亮前放回去,不要讓水流把觀四牌樓沖壞了。」
匣子重新蓋上,木代抱著匣子出去,羅韌取了個手電筒,陪她一起去。
少了個手電筒,再加上一夜的消耗,帳篷里頓時就暗了不少,曹嚴華枕著腦袋躺下去,身下的地不平,即便隔了防潮墊,還是硌得他腰疼。
他踹了下一萬三:「三三兄,你說,成了星君,有成千上萬的人聽自己使喚,是什麼感覺呢?」
一萬三回踹他:「怎麼著,這才在哪呢,就心猿意馬了?」
說著也慢慢躺下來:「感覺一定是不錯的。」
耳邊傳來炎紅砂沒好氣的聲音:「什麼素質!」
外頭嘩啦啦的水流聲越來越大了,木代他們回來的時候,曹解放也一頭鑽進來:它在大霧裡踱步了一夜,滿身的霧氣露水,真像個落湯雞。
曹嚴華心疼:「哎呦解放,過來,睡這兒。」
曹解放不理他,蹬蹬蹬跑到角落處,蜷縮著窩下去。
羅韌看了看錶:「先睡會吧,晚上要趁夜出去,別太累了。」
內外間的帳篷,地方夠敞,神棍興奮的很,表示自己不用睡,要「研究研究」,跟曹解放分佔了兩個角落,其它人合蓋一條毯子,羅韌睡中間,右首邊是曹嚴華和一萬三,左首邊是木代和炎紅砂。
開始時,大概都睡不著,但討論又無從談起,鼻息聲漸漸響起,羅韌聽到曹嚴華嘀咕了句:「十九、十八,今晚出去,只剩下十七天了……」
羅韌笑了笑,垂下眼,看到木代在看他。
羅韌問:「你睡的舒服嗎?」
他把胳膊伸過去,木代靠過來,很自然地把頭枕在他肩上,那一頭,半睡半醒的炎紅砂嘟嚷了句什麼,翻身朝外。
手電筒都關掉了,帳篷里昏暗著,勻長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神棍倒是個很顧及他人的人,怕手機的光亮影響了別人,用篷布把自己包成了個麻袋,縮在裡頭看。
羅韌摟緊木代,夠安靜時,幾乎能聽到她心跳的聲音。
他們才剛睡下,這片山谷就已經復甦了,能聽到清晨特有的聲音,鳴蟲、啾啾的鳥,有葉片打著旋兒落在帳篷頂上,映下清晰的影子,連邊緣的鋸齒都看的真切。
木代在他懷裡嘆氣。
羅韌知道她嘆什麼。
這裡的每個人,都可以像曹嚴華那樣,一聽說事大,馬上撂下句「不幹了,老子不玩了」,唯獨她不能,她對著梅花九娘做過承諾,接過一份擔當,認認真真說過:「師父,我不能把話說死,但我保證,一定拚死去做到答應你的事。」
梅花九娘確實沒有挑錯徒弟,木代是個重承諾的姑娘。
她跟他咬耳朵:「羅小刀,如果最後真的要死,我是不能讓你們死的。」
羅韌失笑,墊在她腦後的胳膊環起,摟了摟她的肩,他一隻手臂就能把她摟個滿懷呢,青木總說「你的小綿羊風一吹就倒」,其實也沒說錯,她常年練武,為什麼還這麼纖細?是因為輕功,就要把自己練的很輕嗎?
梅花九娘把事情交給了她,她就忽然開始操心,這裡的所有人,都成了她的責任,那麼堅決的說「我是不能讓你們死的」。
那她自己呢?
羅韌這麼想,也這麼問了:「那你呢?」
她有點茫然,頓了頓說:「我會想辦法的。」
神棍說她是智慧之磚,她怕是真當誇她智慧呢。
羅韌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頭髮,指腹忽然蹭到她發頂,心中一動,慢慢壓下了一縷去看。
有蒼色的一點點白,也許是染髮劑褪一點了,也許是髮根長出些了。
羅韌胸中忽然翻滾,說不出的情愫,胸口起伏的厲害,木代察覺到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貼住他胸口,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沒事的,你不用擔心啊,會有辦法的。」
她都不知道他難受的什麼。
羅韌眼眶一熱,側過臉吻她嘴唇,另一隻手扳住她腰,把她身體貼向自己。
其實動靜不大,但木代嚇的頭皮都麻了,畢竟這帳篷里這麼多人,還有一個是醒著的,羅韌這膽子也太大了。
她下意識想縮,但後腰被他的手抵著,初始的慌亂之後,忽然有一絲冒險似的竊喜。
因著遮掩和驚慌而刺激甜蜜。
她小心地回應他,不發出聲音,盡量抑制住喘息,羅韌眼睛裡掠過挑釁似的驚喜。
木代腦子裡冒出兩個詞兒來。
一拍即合,一丘之貉。
羅韌的手滑進她衣下,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過她的皮膚,內衣不知道什麼時候鬆了,他動作很輕,但就是這種若即若離式的愛撫讓她特別受不了。
羅韌的吻滑到她脖頸,她拚命咬住嘴唇,不發出聲音,身子緊繃,頭微微揚起……
咦!
曹解放,它什麼時候來的?
木代傻了。
但見曹解放,夾著翅膀立在兩人頭側不遠,小眼睛瞪的跟黃豆似的,發現了新大陸般驚喜,那細長的小脖子,似乎醞釀著讓人不安的嘹亮的口號……
木代的腦袋嗡嗡的,幾乎是用口型安撫它:別,別叫……
「呵……哆……啰……」
聲音如此嘹亮,在狹小的帳篷里久久迴響。
羅韌的動作奇快,瞬間把她往下一扯,伸手把她頭摁進自己懷裡,同時閉上眼睛,這樣一來,只像是普通的相擁而眠。
***
所有人都見識了曹嚴華被吵醒之後的起床氣。
什麼寵物、愛雞、一隻好雞,這一時刻,統統撇到腦後。
他大吼:「曹解放,一屋子的人睡覺,你要死么!」
他噌的一下從被窩裡出來,一個虎撲抓住曹解放,越過一萬三到帳篷邊,像是鉛球投擲,一把把曹解放扔了出去。
撲騰聲由近而遠,夾雜著悲憤的啼鳴。
炎紅砂拽過毯子蒙住臉,哭一樣抱怨:「曹解放怎麼回事啊,我剛睡著……」
木代也揉著眼睛半欠了身,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它怎麼亂叫啊……」
曹嚴華陪著小心點頭哈腰:「紅砂妹妹,小師父,你們睡,睡,我把它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