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屬於山間常見的地形,算是山縫,口小肚子大,像個瓮,不深,只兩米不到,手腳並用,就能爬上去。
縫口大概是地植苔蘚長的太密了,基本已經遮住,徒步的話,危險級算「輕中」——你以為腳踏實地,結果腳下一空,就下去了。
不過倒是個避雨的好地方,因為下的大的急雨,短時間內難滲,縫口地植又密,雨流基本上算是在面上「滾過」的,羅韌招呼木代,雨衣拉開了拿樹枝插在縫口的泥土裡,搭了個簡陋的雨篷。
那一頭,一萬三奚落曹嚴華:「叫的那叫一個瘮人啊,多大點出息啊曹胖胖,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
炎紅砂忍住笑,幫著曹嚴華拍打身上的濕泥。
曹嚴華翻白眼:「我那不是猝不及防嗎,本來一路滾,摔下來就有點懵,一睜眼,狗臉就在我跟前,下頭又黑,看不大清,眼瞅著就跟要撲過來似的,叫一下怎麼了?」
羅韌打著手電筒,走向角落處,在一尊半露出地面的狗石凋面前蹲下來。
難怪曹嚴華會怕,這狗半斜著埋在角落的泥里,一副要撲上來的架勢,或許是年代久了,狗頭狗身上都頂著長的密密麻麻的苔蘚地枝,乍一看,樣子極其詭異,更別提苔蘚間還總有蟲子鑽進鑽出,冷不丁拱得狗身上某處一動,昏暗間,看起來真像是活的。
曹嚴華他們都圍攏過來,幾道手電筒光把那狗打的周身泛著慘白。
「小羅哥?」
羅韌說:「挖出來,這個石凋像有點文章。」
這裡是墓葬的山,不可能憑空來個狗的凋像——要說是鎮墓,喪葬文化里多的是神獸。
他忽然想到什麼:「你們先挖,我上去看一下。」
他站起身,掀開雨篷一角,一個撐手踏步,敏捷而又迅速地躍上地面。
挖起來不難,因著上一次修墳的關係,後來進山時,背包裡帶了柄摺疊的小軍鏟,曹嚴華剛挖了幾鏟子,石凋就鬆動了,原來凋像下頭是連著底座的,他和一萬三兩個人合力,把石凋像挪了個地方。
剛搬定,羅韌就下來了,只這麼會功夫,已經淋了個透,說:「有一個陶尚賢和陶衛氏的合葬墓,就在這不遠,很可能那個『陶衛氏』,就是水影里的衛姑娘。」
不過,也沒太多信息,墓碑上鑿了大致的下葬時間,有「清宣統七年」字樣。
宣統七年,那是清朝末年,溥儀皇帝的年號,那時節,已是內憂外患,風雨飄搖。
說話間,木代忽然咦了一聲,蹲下去仔細看底座,又伸手使勁搓了搓:「這底座上有字!」
是有字,刻鑿的小字,刻痕很淺,被土埋住,羅韌抬頭看了看雨篷,招呼曹嚴華和一萬三幫忙,把狗凋像抬到邊緣處,然後把雨篷的一端拉低,積聚的雨水自來水流般嘩嘩而下,很快把底座沖了個乾淨。
然後把底座豎了個角度靠邊立起,找了個地洞的合適位置插上手電筒——這樣,光斜照過來的時候有陰影,更加方便把字看清。
大家看的分明,當頭兩個字是「義犬」。
曹嚴華吃了一驚,話都說不利索:「就……就那狗,它還義犬?」
羅韌澹澹一笑:「看完了再說。」
***
這是個書生寫的碑記,不長,用字很儉省。
文言夾白,翻譯過來就是摯友陶尚賢和衛老夫子的女兒成了親,夫妻二人相敬如賓,本待白頭到老,誰知道飛來橫禍,屋舍竟遭了大火,可憐夫妻二人都死於火場,更慘的是陶衛氏已有身孕,算是二屍三命。
然後話鋒一轉,說起這條狗來。
大書特書,讚不絕口,說是陶衛氏心善,婚前就收養了一條流落之狗,這狗頗通靈性,看家護主,忠心耿耿。
陶衛氏嫁於陶家之後,狗本來是留在衛老夫子的私塾的,但是它跟去了陶宅,苦苦守在門口巴望,於是陶尚賢就作主,把這狗留在陶宅了。
看到這,炎紅砂憤憤:「這不引狼入室嗎?」
接下來,就是那場災厄,火勢太大,「四鄰竟不能救」,陶家僕從四散,只有那條狗,連日都在廢墟上徘徊不去,從火場里扒拉出陶衛氏的鐲子,哀哀對著垂淚。
一時間,整個鎮子都被感動了,稱讚說開天闢地以來,這樣護主的狗都是少見的,於是這狗成了鎮子上的「義犬」,有人專門給它修了狗舍,約束孩童不準打罵,每天都有不錯的餐飯餵養,陶氏夫婦下葬的時候,鎮上的人甚至集資,請石匠師父專門鑿了石凋,擺放在墓邊,取義犬守靈之義。
曹嚴華氣的頭頂都要冒煙了:「闔著它後半輩子還過上了好日子?是它放的火殺的人哪!」
一萬三冷笑:「這不就跟第四根凶簡一樣嗎?眼睛看到的,是會蒙蔽人的。整個鎮子的人都被煳弄過去了,還煳弄了這麼多年——姓陶的夫妻倆估計是死不瞑目。」
碑文的末了說,或許是義犬感動了上天,這狗的年壽遠遠長過了家狗,大家甚至商量著,等它死了之後,葬在陶氏夫婦的邊上。
可誰也沒想到,有一天,那隻狗忽然不聲不響的離開了,後來有山裡的獵戶說,在山裡,萬壽石附近,曾經看見過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這樣一段離奇的故事,值得記述,所以後來,鎮上的人還專門請了刻鑿的師父,在石凋像的底座上補記了這段。
羅韌留心了一下補記的時間,是在1920年左右,陶氏夫婦死後十餘年。
***
碑記讀完,每個人都長吁一口氣,不是如釋重負,只覺得呼出了好多荒唐、可笑、匪夷所思,但又無可奈何。
「義犬」,真是侮辱了這個「義」字。
羅韌說:「陶家夫婦的墳在上頭不遠處,石凋像不比墳墓,本來就是淺置,底座不會很深,後來又有刻鑿師父過來補工——估計幾場大雨一下一衝,保不準來個雷噼,它自己翻下來,掉在這山縫裡了。」
也是運氣,虧得曹嚴華這一跌,否則山縫隱蔽,不容易被發現,就算找到了陶家夫妻的墓,也不一定能得到太多線索。
這個萬壽石,一萬三是有印象的。
「那天在前台,我拿過通縣的旅遊介紹單子,裡頭列了不少『精華』景點,萬壽石在崤山支脈里,另一個方向,離這有段路,一二十里吧,和什麼黃河景點,是可以連成旅遊線的。」
炎紅砂想不通:「好好的在鎮上有吃有喝還有人埋不好嗎,怎麼又離開了呢?」
木代說:「它心裡有鬼啊。誰知道死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它的身體表面上看是狗,但其實裡頭是人的形體吧?萬一入殮的人察覺,再一推一導,所有蹊蹺的事情就可以聯繫起來了,到時候別說葬了,剁了砍了都不解恨吧。」
一萬三補充:「而且,狗活太久了也不好——名氣越來越大,萬一哪天引來什麼研究的人,它的秘密也容易泄露。」
羅韌點了點頭,手指半屈,叩了叩碑文上「萬壽石」那幾個字。
「這個地方應該去看看,認字犬離開壟鎮,應該是自己為自己準備後事,它骨子裡到底是人,死了也想有個穩妥的地方埋骨。」
***
總算是有了點突破了。
已經是傍晚,再去萬壽石,一來一回加查探,估計夠嗆,所以先回通縣。
回去的路上,簡直是歡欣鼓舞,羅韌打趣說,虧了紅砂生日的加持,也虧了曹胖胖這轉折性的一跌。
回到酒店,天才剛剛擦黑,這算是幾日來「歇工」較早的一天,羅韌問要不要一起吃飯,曹嚴華說:「自由活動唄,老湊一塊,都看膩了。」
他跟一萬三商量好,去瞅瞅有什麼好買給炎紅砂當生日禮物的。
這一來,炎紅砂就很尷尬,剩下的只有木代和羅韌,她跟著像電燈泡,不跟著又孤零零一個人,怪沒勁的。
羅韌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說:「你可以跟木代去逛逛街,我這兩天開車挺累的,要休息下,養養元氣。」
炎紅砂藏不住心裡那點小九九,一下子就笑了。
於是呼啦一下,一屋子的人各走各的,木代和炎紅砂挽了手,和普通的閨蜜一一無二致,說悄悄話,嘰嘰咕咕,咯咯笑著出電梯,到大廳時木代一摸兜才想起來,手機忘帶了。
她讓炎紅砂等她,飛奔上去拿手機。
刷卡進房,拿手機,出去時,聽到羅韌問:「誰回來了?」
木代說:「我啊,拿手機。」
洗手間的門虛掩著,傳來嘩嘩水聲,透過門縫,隱約看到他站在洗手台邊,木代推門進去,說:「你好好休息……」
話沒說完,有點噎在喉里,羅韌站在洗手台邊,大概因著在山裡淋了雨,赤了上身,伏下了拿水激臉,有雜亂水珠,順著古銅色後背流下。
他背上有幾道新的刀傷,其它的還淺,最深的一道,從左肩斜下,豁了整個後背。
木代盯著看,鼻子忽然發酸。
羅韌直起身子,拿了毛巾擦臉,擦到一半時覺得不對勁,從鏡子里看她的眼睛,失笑:「怎麼,心疼了?」
木代也不知怎麼的,自己就點了下頭。
羅韌放下毛巾,回頭看了她一回,說:「來,過來。」
木代帶上門過去,到羅韌身邊,他看著她笑,伸手沿著她後背撫下,到臀下,單手胳膊一橫,用力一托,就把她抱坐在洗手台上了。
然後向著她傾過來。
木代不自在地往後倚,身下是洗手台,冰涼,帶濺的水,背後是鏡子,如實映著這屋裡的所有,她卻看不見。
羅韌抓著她的手,摁到自己腹肌上,然後慢慢向上,停在左肩。
他肌肉結實,平時穿衣時看不大出來,摸上去就知道硬,和她的柔軟截然不同。
羅韌說:「小丫頭,我在你手上,吃過不少虧啊。」
他目光斜落在肩上:「這裡,第一次見面,就狠狠撞了我一下。」
嗯,沒錯。
那時候,他裝著是買水果,還朝攤主借紙筆寫號碼給她:「不過小姐,如果你想找機會認識我,我叫羅韌,你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木代笑出聲來,低聲承認:「其實我那時候撞的也挺疼的。」
羅韌低下頭,細細咬了下她的嘴唇,微疼,像纖細的懲罰,然後握了她手,又一路斜下,到肋下。
「這裡,小樹林里打一仗,拿肘來撞我,就差沒撞斷了。」
木代忍不住笑:「你拿刀子擱在我脖子上。」
還拿手示意了一下,理直氣壯。
羅韌朝她指的地方輕輕吹了口氣,酥□□癢的。
「我沒捨得劃破你一丁點皮,你知道我這裡淤青了多少天?晚上睡覺都不能壓到,一壓就疼,那幾天晚上,想你想的很多,因為沒注意翻個身,就痛的一個激靈醒了。」
木代不好意思。
用肘是梅花九娘教她的,說:「木代,你這拳頭上的力道,也就是花拳粉拳了,打出去,人家像搔癢,你手上要破層皮,怪心疼的。」
教她用兩個關節,肘彎、膝蓋,用上了就是殺器,要叫對方斷骨頭。
她當時,是真想斷他的骨頭的。
吞吞吐吐:「早知道以後是……自己人,也不下這手啊,你都想我什麼了?罵我么?」
羅韌湊近她唇邊,離得極近,卻並不碰到,說:「我當時想,小姑娘以後不要落到我手上,不然,這仇我得報一輩子。」
言若有憾:「誰知道,你就跟林子里受驚的小鹿似的,一頭就扎進來了。」
說著,微微鬆了鉗制,問:「走嗎?要走還來得及。」
木代眼珠子滴熘熘一轉,說:「走。」
她手撐住檯子,就想往下熘,哪知腰間一緊,羅韌又把她抱回來,說:「晚啦。」
他低下頭,大力吻她,更像是咬,木代慌亂的很,手借不住力,撐到泛了泡沫的水,一直滑,有一次手差點滑進水台里,忙亂的去抓,卻抓到水龍頭,嘩啦一下,水勢就到了最大。
冰涼的水珠噴濺開來,落在一側的臉上和脖頸里,明明水汽越來越大,空氣卻漸漸乾燥……
炎紅砂的聲音在外頭響起:「羅韌,你在洗澡嗎?木代有沒有回來過?她說回來拿手機。」
這才叫猝不及防呢,木代嚇的心跳都停了。
羅韌抬起頭,沖她眨了一下眼,像是笑她緊張過度。
說:「她上來過,拿了手機就下去了,應該是找你去了。」
說話間,還把龍頭關小了些。
炎紅砂奇怪:「我沒看見她啊,這個木代……我打她手機問問。」
手……手……手機?
木代的目光忽然落在身側的手機上,一時間頭皮發炸,抓起了手足無措,看見水台里有水,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往水台里扔。
羅韌截了過來,手機換到他掌心的剎那,木代看到,屏幕忽然一亮。
那是……電話進來,關機都來不及了吧。
完了……
太丟人了,木代懊惱地閉上眼睛。
預想中的手機鈴聲沒有響起,反而聽到輕的,什麼東西落在水裡。
下意識去看,手機還在羅韌手裡,但手機墊板夾在他兩隻手指之間,再往下,手機底蓋飄在水台槽的水面上,蕩蕩悠悠,像條泛水的舟。
門響,炎紅砂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木代一口氣松下來,軟軟癱在洗手台上,羅韌把她抱下來,墊板摁回,順手撈起手機蓋,褲子一層擦了擦,裝上。
遞迴給她,說:「把你還給紅砂,不要怠慢了過氣的小壽星。」
木代接過來,還有點沒回神,拍著胸口就往門口走,羅韌提醒她:「不從貓眼裡先看看?萬一紅砂就在門口呢?」
也是,木代覺得自己今天挺蠢的。
終於確認安全,打開門出去的時候,羅韌忽然又喊住她:「哎。」
木代回頭。
「不客氣,不用謝,我九秒拆過槍,單手。」
***
晚上歸來,每個人都逛的熱鬧,木代和炎紅砂基本是吃了一路,曹嚴華和一萬三則是一無所獲,還跟羅韌抱怨。
——小地方,真沒什麼好東西,買回來了,都埋汰我紅砂妹妹呢……
於是洗漱,休息,明兒還有萬壽石之行。
洗漱的時候,也是見鬼了,每次龍頭開大,木代都有些面紅心跳,上了床,翻來覆去好久,才睡著。
這夜的末尾,做了個夢。
自己知道是做夢,因為夢的開頭,跟那個晚上一模一樣,賓館的房間里起了霧,霧氣里,七條細長的,詭異的影子,一迭聲地窸窸窣窣交頭接耳。
——藏起來藏起來。
——她想不到的。
為什麼我就「想不到」,藏在哪呢,哪個人身上?是熟悉的人嗎?
木代忽然惱怒,夢裡,她咬了牙,一下子衝進那一團濃霧裡去。
那些影子,四散著奔逃,像是驚惶於秘密的被撞破。
跌跌撞撞間,她忽然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那輪廓,閉上眼睛,她都描摹得出來。
木代心頭一緊,驟然止步。
她慢慢地往後退。
不要是你,不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