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甬道。
小七哼著那首「斷竹續竹」的《彈歌》,把木代的鞋子拿在手上甩。
木代低頭看腳下,這甬道走的並不硌腳,有沒有鞋子似乎都無所謂,她順手也把襪子除了,赤腳踩下去,腳心有薄薄的細沙,那些從盤面上流下來,現在又踩在腳底的,都是她的歲月、經歷和生命嗎?
木代說:「小七,你對我講了很多謊話吧。」
小七的哼唱聲戛然而止,聲音聽起來很激動:「哪有!我是好人!」
「這麼說,你是一心一意要送我出去的?」
「對啊對啊。」
「你既然這麼好,在那個世界裡,你為什麼一直害人,到了這兒,反而當起菩薩來了?我沒聽說過觀四蜃樓,但我知道海市蜃樓——那是大氣折射形成的一種虛像。」
「我真實的人生還在那個世界裡。觀四蜃樓只不過是我人生的一重虛像吧——或者說,像個迷宮,你一直在干擾我、攔住我,不想讓我出去。」
小七說:「有嗎有嗎?」
它細長的身軀軟下去,癱在地上,像是耍賴,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地上滾來滾去了:「你冤枉我。」
木代說:「你跟人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長成了人形,也會說人話,還學會了如何聰明地去騙人害人。但是一個人到底是不是好人,不是靠自己的嘴來說,也不是靠賣巧賣乖來的。」
她跨過小七,這一次,走的篤定,不慌,也不著急。
小七在地上趴了一陣,見她不回頭,示威一樣叫囂:「你冤枉我,我不和你玩了,我走了哦?」
木代不理它。
有些魔鬼,長了微笑的臉,有著可愛的言行,但還是魔鬼。
小七的一條胳膊,慢慢鑽進了甬道的山壁里,末端在山壁的另一側上下浮游,直到握住另一根凶簡的胳膊。
俄頃,它發出詭異的唧唧笑聲,細細的胳膊倏地縮回來,然後起身,忙不迭地向木代追了過去。
——哎呀,就這樣就生氣了。
——開個玩笑嘛。
——好吧好吧,我跟你講真話。
木代停下腳步:「真話是什麼?」
小七說:「觀四蜃樓有金木水火土五個入口,就像個五角星,你們五個人,各自走這樣的甬道,都在向中心靠近。」
「中心,就是出口,門就在那裡。」
「你一個人到了,門是不會開的,至少得兩個人,懂嗎?至少得兩個人,門才會開。」
木代在心裡掂量著這到底是真話還是鬼話:「這很難嗎?這很簡單啊,為什麼之前的人會完成不了?」
小七尖叫:「這簡單嗎?你插手過你的過去,並不是改變不了,而是事情的走向有太多可能——如果當時雯雯跑了,而不是傻不愣登的回來救你,你的人生,是不是就改變了?你說你說!」
「你是運氣好,你現在還走在正常的軌道上,但是你的朋友們呢?你敢保證他們跟你的方向還是一致的嗎?」
說到這兒,它的腰桿驀地挺起來,細細的胳膊向邊上的波影直指,扯的筆直如弦。
木代循著它指的方向看過去。
細碎的波影里,她看到一間熟悉的酒吧門面。
聚散隨緣。
下意識的,她抬頭去看日晷的表面,日影的指針接近盤面的四分之一處。
按照時間來推算,這個時候,一萬三應該在酒吧打工,而她,也即將接觸到那個……關於凶簡的故事。
你敢保證他們跟你的方向還是一致的嗎?
驗證一下,驗證一下就好。
木代咬牙,正想邁步進去,小七忽然攔住她。
語氣狡黠而又幸災樂禍。
「我告訴你哦,之前,你的人生基本還都是重複的,重複,就是兩個,所以,進到波影里的時候,有兩個你。如果不再重複的話……」
「不再重複會怎樣?」
小七說:「那就只剩一個了唄。」
木代聽的懵懵懂懂,遲疑著邁了進去。
雲南,麗江,藍色的天,低矮的雲,這是空氣晴好的日子,隱隱的可以看到半天上玉龍雪山的雪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全球天氣變暖,玉龍的雪線一年比一年高了,有一次,紅姨甚至感喟地說,說不定再過幾十年,玉龍雪山上就沒有雪了。
木代推開酒吧的院門進去。
張叔在給酒吧的外牆做裝飾,用鐵線繞起一個個花花綠綠的酒瓶子,高高低低地掛在外牆的釘子上,看到她時,笑呵呵跟她打招呼:「小老闆娘。」
木代的頭皮忽然一麻。
跟之前幾次不一樣了,張叔看得到她,她不需要再進入那一個木代的身體,波影里只有一個自己——原來這就是小七所謂的「不再重複」。
為什麼不再重複了?哪裡改變了?
她向著酒吧里看過去,吧台處,一個頭髮染了白毛耳朵上綴著大銀環的調酒師正搖頭晃腦地在練甩杯。
木代的心砰砰跳起來,聲音顫抖著問張叔:「張叔,一萬三呢?」
張叔奇怪地看她:「什麼一萬三?我就聽過沉萬三。」
木代心裡一沉。
一萬三沒有出現過。
這是五個人的觀四蜃樓,在最後一段,他們有一段共同的人生,任何一個人都會影響其它人。
小七說的沒錯,這是個充滿變數和一萬種可能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五個人角力,而不是她一人掌控。
木代的額頭滲出細汗,張叔忽然推了她一把:「小老闆娘,發什麼愣啊,老闆娘在叫你呢。」
是嗎?木代定了定神,勉強笑著推門進去。
霍子紅招手讓她過來,語氣溫溫柔柔:「木代啊,幫紅姨一個忙。」
她遞過來一張紙條:「幫我去一趟重慶,這個地址。」
木代低頭看,那一長串地址的末尾,有個草草的備註。
——老九火鍋店。
重慶,解放碑,索道,萬烽火……
木代的眸光驟然收緊:那是她第一次遇到羅韌,還有曹嚴華的地方!
***
回到甬道,木代迅速檢視緊挨著的波影,機場、酒店……到了,就是這裡,解放碑。
她一步跨進去。
時候是早上,漫江薄霧,索道已經開啟了,第一撥旅遊觀光的客流蠢蠢欲動。
木代不記得自己坐索道的具體時間了,上去了就索性不出站,到了對面再買票,坐過來,又坐回去。
她把手機放在外兜,露了一半在外頭,有人碰她的肩膀,她驚喜的以為是曹嚴華——但是不是,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大爺,好心提醒她:「姑娘,手機要放放好啊,被偷了就麻煩了。」
木代失望極了,以至於忘了謝過老人的好意。
她忘了和萬烽火的老九火鍋店之約,一直機械地反覆去坐索道,幾次過後,纜車的票閘員就記熟了她的臉,在她又一次經過後,好笑似的和自己的同事調侃:「這小姑娘,不會坐到天黑吧。」
中午,霧散了些,纜車在晃,頭頂的索道吊環發出吱呀的聲響,身側的遊客們在拍照玩鬧,木代置若罔聞,出神似的盯著對面的纜車。
羅韌早該出現了,但他沒有,有幾次,她看到小七,詭異地吊在對面的纜繩上,身子舒展,像是繞單杠。
她的手機,繼續露了一半在外頭,寂寞地等人來偷。
天快擦黑的時候,紅姨打電話過來,問她,今天沒去見萬先生嗎?
木代輕聲解釋:「紅姨,我今天有點不舒服。」
說完就掛了電話,她怕繼續說下去,會忍不住想哭。
晚上近十點,索道停運了,木代茫然地隨著最後一撥人流出站,山城的路高高低低,她也不知道要往哪走,走了一會之後,就在臨街的台階上坐下來。
風大起來,颳起地上未及清掃的垃圾,塑料袋從眼前飄過去,傳單紙沙沙地磨著地面,來來去去的車子好像一點秩序都不守,車燈雜亂的互相穿插著,時不時響起刺耳的剎車聲。
羅韌沒來,曹嚴華也沒出現,他們的世界不知道變換了幾番雲天了,而她,坐在這裡,一籌莫展。
屋檐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過了一會,小七橄欖球一樣的腦袋垂下來。
說她:「哎呀,世事難料嘛,這又不怪你。」
木代沉默了很久才問它:「時間是怎麼換算的?那個真實的世界裡,大概過了多久了?」
小七說:「一兩年了吧。」
有一兩年那麼久了?她的身上,會落滿灰塵嗎?
小七說:「走不走啊,不要喪氣嘛,你不是還有一個朋友叫紅砂嗎?你知道她住在哪,你可以去找她啊。」
紅砂?
對,還有紅砂,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和紅砂相遇,如果沒記錯,過不了多久,她會央求大師兄給自己找個可以勝任的活兒,而大師兄會帶她去昆明,炎老頭家。
木代激動地站起來,才剛邁步,又遲疑的停下:「那羅韌他們呢?」
小七說:「嗐,你還惦記他們,他們該出現時不出現,人生的軌跡線早不知道扭到哪兒去啦。還記得我的話嗎,只有一個人,到了終點也出不去的,至少要兩個人——你還是求老天保佑能找到紅砂吧。」
它從屋檐上跳下來,胳膊倏地伸長,繞住木代的手臂:「走吧走吧,趕緊走吧。」
波影就在前方,細碎的閃動,像天上垂下的幕布。
剎車聲忽然大作,車光閃爍不定,木代聽到有人在身後大叫:「小師父,小師父,我是曹胖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