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回越州後果然罷去了范宗尹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之職,命其充觀文殿學士、提舉臨安府沿霄宮。范宗尹身居相位時,內無強國富民之策,外無抵禦外侮之術,而且行事猶豫不決,效率低下,省吏呈來的上書被他押下多日不覽者不可勝計,耽誤了不少政事。另外他還與兩名重要武官辛道宗、辛永宗兄弟往來甚密,經歷了兩次叛亂之後的趙構對文臣武將的私下往來相當敏感,故而對此十分不快,在秦檜向他討官前他便早有了罷免范宗尹之心。
一月後趙構正式下詔以參知政事秦檜守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不久後又任鎮南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呂頤浩為少保、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讓兩人一起執政。
趙構不忘秦檜此前提起的安國二策,便召秦檜入宮以問。秦檜先說了一通固守江 南發展農業與經濟以富國的道理與措施,再躬身奏說:「陛下要想安邦定國,必要先讓百姓無顛沛流離之苦。此事做起來倒也不難,只須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將河北人還給金國,中原人暫且讓與劉豫管,便可息烽煙、保太平,再談休養生息以富國就容易了。」
建炎四年,金人在大名府封宋朝降官劉豫做大齊皇帝,此後劉豫多次協助金人攻打宋軍,成為宋軍北伐的最大障礙,亦是趙構一大心病。趙構原本對秦檜宣稱的「安國二策」抱有極大希望,他所說的發展農業經濟之策也暗合自己心意,不料最後卻聽他說出這般無理的兩句話來,當下便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是淡淡的,不著半點痕迹,略一笑,輕撫著御案上的玉璽,目光散漫地拂到秦檜身上:「卿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那依此說來,卿是南人,當歸劉豫,無奈朕是北人,卻又當歸何處呢?」
秦檜頓時語塞無法回答,只得尷尬地說:「周宣王內修外攘,所以得以中興國家。而今陛下有志圖強,又仁孝有加,日夜思量迎二帝歸國,故此臣認為當務之急是求和平以富國,並迎回二帝。」
趙構點點頭道:「卿的意思朕明白。卿先回去罷。」
秦檜再拜退下。趙構望著他的身影,忽然想起柔福此前說的話,看如今情形,竟是被她猜中了。自己雖亦有意與金人議和,但秦檜的所謂良策委實喪權辱國得過分。一聲嘆息之下不禁又是一陣失望。
隨後趙構命秦檜居於朝中主理內政,而讓呂頤浩至鎮江 開府,都督江 、淮、荊、浙諸軍事,並與岳飛等將商議會剿關寇、廣寇之策,以主要兵力先平內寇,然後再御外侮。
這期間趙構一直沒再與柔福說話,亦不再親自去看她,柔福前來向他請安他也只微微頷首,然後揮手命她退去,神色始終很冷淡,柔福便也著惱不再來,他也不管不理,就像只當是沒了這個人。
到了九月潘賢妃生日這天傍晚,趙構設宴於行宮中為她慶賀,開宴之前,張婕妤忽然提醒道:「福國長公主尚未入席。」
潘賢妃冷道:「好些日子不見她了,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中做什麼。」若是以前,她雖不喜歡柔福,但在趙構面前也斷不敢以如此不客氣的語氣提到柔福,如今見趙構許久不理這妹妹,心下自是大快,想到什麼便開口直說。
趙構默然不語。嬰茀低首抬目微微看他一眼,輕聲說:「公主病了好幾天了,一直卧床 靜養。想是實在無力起身,所以今日不能來為潘姐姐賀壽了。」
趙構聞言一怔,下意識地問:「她病了?」
嬰茀應道:「是。不知為何,自會稽歸來後公主心情不好,寢食無味,最近這兩日竟吃不下飯菜了,一點點粥也難以咽下,終日懨懨地躺在床 上,消瘦了許多。御醫看後開了葯,但公主也喝不下……官家要去看看么?」
趙構垂目,語氣淡漠:「不必。」
一時眾人忽然就都沉默了。幸而張婕妤很快將話題引回到潘賢妃身上,笑語連連,誇她妝容美麗,祝她芳華永葆,嬰茀忙也介面誇讚祝福,潘賢妃漸露喜色,於是席間氣氛才活躍起來,這場生日宴才伴著喜樂觥籌交 錯地進行下去。
酒過三旬後趙構稱尚有要務須處理,先起身離去。潘賢妃待他走遠後,對張婕妤與嬰茀道:「她哪裡是有什麼病,分明是見官家不理她了,才故意不吃飯裝病來祈求官家垂憐。不過她這點小伎倆騙得了誰,縱然費這半天勁,官家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的。」
張婕妤笑笑,提壺親自為潘賢妃斟了杯酒:「官家一向待公主很好,就算公主偶出不敬之言也並不怪罪,此次當真十分奇怪,不知公主做什麼了讓他這般動怒……」忽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首對嬰茀說:「吳妹妹,最近我有個親戚從會稽來,說如今會稽滿城人都在誇你呢。」
嬰茀不解,睜目道:「誇我?」
張婕妤微笑:「是呀。在會稽時有一晚官家外宿未歸,是帶你一同去的罷?據說你們留宿於一艘畫舫之中,第二天那船家得知你們身份,驚喜不已,逢人便說官家如何風雅和善,吳妹妹你如何美麗絕倫,還慷慨大方,請官家賜了他五十緡錢。現在那船家都不再用畫舫接遊人游湖了,以紅綢細細裝飾了畫舫,泊在湖邊,只讓人遠看……聽說還給官家和你立了長生牌位,日夜香火供奉呢。」
潘賢妃奇道:「有這事?那日吳妹妹也隨官家出去了么?我怎記得那日晚上我們還在一塊兒說話呢?」
嬰茀也有一愣:「我沒有……」
張婕妤又是一笑:「吳妹妹沒去,那陪官家遊玩外宿的是誰?……哦,我倒記得那日似乎一直未見公主,難不成……」
似被此話刺了一下,嬰茀立時隱約明白了一些事,抬頭一看潘賢妃,見她目中疑惑之意越來越深,便立即微笑道:「我想起來了。那日官家外出遊湖,到了晚上還未歸來。我從潘姐姐房中出來後正好聽見辛統制在外間吩咐調禁軍去尋官家之事,我當時也很擔心官家,左思右想總是放心不下,便請辛統制帶我一起去尋他。半夜時終於尋到了那艘畫舫,但官家已經在內安歇了。我們未便進去打擾,便一直在外等待,直到次日官家起身……我只是去接官家,被那船家看見,後來想必是以訛傳訛的,就傳成我與官家同游同宿。」看看張婕妤,又說:「至於公主,那天她不太舒服,一早就閉門休息了,所以未曾露面。」
「是么?呵呵,原來是這樣。」張婕妤道:「還是吳妹妹有心,時刻挂念著官家,我們怎麼就想不到隨辛統制去尋他呢?怪不得官家特別寵 愛你,確實是有道理的。」
「不錯。」潘賢妃接道:「吳妹妹年輕貌美,又能說會道,每一句話都能直說到官家心坎里去,如果我是官家,我也會專寵 你。吳妹妹為了貼身服侍官家,不顧辛勞,又是學騎射又是學書法的,更令我等年長體弱又愚笨之人望塵莫及。這些年你陪官家四處奔走,山裡海上都雙宿雙飛,如今不過是又一起在湖上宿了一夜 罷了,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呢?」
她話中酸意清晰可感,嬰茀連忙解釋:「姐姐切勿如此說,嬰茀惶恐。嬰茀長得粗陋,比不得二位姐姐的柔美矜貴,學習 騎射不過是為強身健體罷了,練字只是閑時消磨時間做的事,寫得又難看,哪能叫書法!官家出行時帶上我不過是為身邊有個可以端茶送水的人,封我為才人也只是略表體恤,更不可稱是專寵 。那晚我們尋到官家時他已閉門安歇,我自然不敢吵醒他,確實是等到他次日醒來後才進去服侍他梳洗的。」
張婕妤見她極力辯解,似頗有些著急,便笑著拉她的手說:「好了好了,不必多說,我們都明白。大家都是官家的妃子,誰服侍官家還不都是一樣?這些年我與潘姐姐偷了些懶,辛苦了妹妹,倒是我們頗過意不去呢。是不是,潘姐姐?」
潘賢妃挑唇笑笑:「張妹妹說得對,我正是這樣想的。」
嬰茀知趙構對自己較為親近,她們自不免暗暗吃味,現在再說什麼終是徒勞,便只好岔開話題,與她們閑聊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好不容易捱到宴罷才告辭離開。
回去之前想起了柔福,便決定先去探望她,不想剛走到她寢殿前便看見趙構的貼身內侍守在門外,嬰茀問他:「官家在裡面?」內侍稱是。嬰茀就有些猶豫,不知是否還要進去,想了想,最後還是啟步進去。
走至柔福卧室門邊時,趙構正坐在柔福床 沿輕聲跟她說著什麼,而柔福只著一身白羅單衣,擁被倚著床 頭坐著,側身向內只是不理他。趙構目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愛憐之意,神色如此專註,竟絲毫未察覺到嬰茀的出現。他此刻又急於要柔福聽自己的話,便情不自禁地伸出兩手扶她雙肩,硬拉她轉身面對自己,仍不停地說著,嬰茀聽不大清楚,但想來他說的應該是一些解釋安慰或勸解柔福的話。
柔福仍咬唇低頭不聽,他便彎身低首搜尋她的雙眸,又殷殷地說了些話,終於柔福雙睫一垂,兩滴淚珠奪眶而出,一臉委屈地啜泣起來。趙構嘆了嘆氣,擁她入懷,一手輕拍她背溫 言安慰,一手慢慢伸至她鬢邊將她一縷散發掠到她耳後,並很自然地順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耳垂和耳墜上的珠飾。
消瘦憔悴,但始終驕傲的柔福,和冷戰後終於向她妥協的趙構。空氣中泛濫著他們的親密,嬰茀的雙目忽然蒙上一層霧氣。
她止住了要為她通報的侍女,悄然離去。一步步地從容走著,表情淡定,雙目一瞬不眨地直視前方,任夜風吹去其中薄薄的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