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知金國亦有議和意向後,趙構進王倫為徽猷閣直學士、提舉醴泉觀,充大金國奉迎梓宮使,高公繪為右朝奉大夫,充副使,命二人再往金國商議和約細節。次後一年內,宋金雙方多次遣使往來,逐條討論議和事宜。而趙構也於紹興八年二月離開建康,還蹕臨安。
趙構意在與金言和,心知朝中大臣反對者眾,欲加強主和派勢力,便想以一向主和的秦檜為相,為此徵求了趙鼎的意見。秦檜自趙鼎復相後對其多方巴結討好,趙鼎此時對秦檜亦有了幾分好感,何況他也並非反對議和,而是主張有原則、不屈膝地與金言和,故此也沒反對趙構任秦檜為相,只說:「用誰為相,全由陛下決定。」有了他這話,趙構遂命樞密使秦檜守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
在趙構宣布議和決定之前,趙鼎曾建議說:「很多士大夫均認為中原有可復之勢,若因議和而放棄進兵機會,恐日後不免會引來非議,說朝廷白白丟失此機會。陛下還是先召諸大將入朝詢問他們的意見為宜。」
趙構則道:「不須考慮這些。今日梓宮、太后及淵聖皇帝都留金未還,不和則無可還之理。」
參知政事陳與義也道:「用兵則須殺人。若因和議得遂我所欲,豈不賢於用兵?萬一和議無可成之望,那時再用兵也不遲。」
趙構深以為然,聞言頷首。趙鼎見狀也緘口不再辯。
議和決定一經宣布果然激起陣陣反對之聲 ,大臣們上朝時在朝堂上慷慨陳辭激烈辯論,下朝後奮筆疾書繼續寫上疏勸諫皇帝。那時落職後被貶為秘書少監,分司西京,居住於永州的張浚更是異常憤慨,連上五十疏以示反對。趙構召韓世忠、張俊、岳飛等幾位大將入朝問其意見,也只有張俊表示同意議和,岳飛極為堅決地反對,道:「夷狄不可信,和議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貽後人譏。」
面對一片反對聲,趙構每每郁然解釋:「太后春秋已高,朕朝夕思念,欲早相見,故而不憚屈己以冀和議之成。然有備無患,縱使和議已成,亦不可弛兵備。」
參知政事劉大中政見與趙鼎一致,不願為議和而對金人卑躬屈膝放棄戰守,因此常勸趙構說:「和與戰守自不相妨,若專事和而忘戰守,則是中敵人之計了。」
趙鼎雖同意議和,但在具體條約上絕不肯多讓步。紹興八年七月王倫再次赴金和談之前,趙鼎向他說明和談底線是歲幣不超過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宋金以黃河故道(原北流)為界,且宋不向金稱臣受冊封。
金不同意這些條件,和議便遲遲未成,秦檜見趙構求和心切,便伺機排擠趙鼎與劉大中,先薦自己心腹蕭振為侍御史,令其以不孝的罪名奏劾劉大中,趙構便將劉大中免職。趙鼎自然看出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對同僚說:「蕭振意不在大中,不過是借大中開手罷了。」蕭振聽了此話後也不否認,亦對旁人道:「趙丞相可謂有自知之明,不待論劾,便自己考慮隱退之事了,豈非一智士么?」
未過多久,殿中侍御史張戒彈劾給事中勾濤。勾濤上疏自辯,稱張戒之所以奏劾他,皆因由趙鼎主使,並誹謗趙鼎內結台諫,外連諸將,意不可測。趙鼎一怒之下遂引疾求罷,趙構也不挽留,紹興八年十月,將趙鼎罷為檢校少傅、奉國節度使、兩浙東路安撫制置大使兼知紹興府。
啟程之日秦檜率僚屬餞行,趙鼎與樞密副使王庶略聊了幾句,而見了秦檜卻不發一言,惟一揖而去。
趙鼎去後秦檜欲向趙構要獨相之權,道:「臣僚畏首畏尾,不足與議大事,若陛下果欲講和,臣乞陛下專與臣議其事,勿許群臣預聞。」
趙構便道:「朕獨將大事委卿如何?」
秦檜假意推辭:「臣恐不便,望陛下三思!」
過了三日,秦檜再問趙構意見,趙構仍表示全意信任他。秦檜依舊請他深思三日再作決定。三日後,秦檜再問,趙構仍不變初衷,秦檜這才取出奏札,內書:「乞決和議,不許群臣干預」。趙構許可,決定獨相秦檜。此後秦檜大肆提拔親信、彈劾主戰大臣,很快將激烈反對議和的大臣一一罷去,更加積極地與金議和。
金國政壇這時也風雲迭變。宗翰死後,與撻懶宗磐政見相左的左丞相希尹也於紹興八年(金天眷元年)秋七月罷相,同年十月,金主以東京留守宗雋為尚書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陳王。
關於宗雋的消息總是很快便能傳到臨安,這是趙構刻意對在金國的密探所作的要求。接到這個最新消息時,趙構知道柔福正在宮中花園內與趙瑗信步遊玩,當即便去後苑尋她。他喜歡細探她在聽到宗雋名字時的微妙表情,宗雋的消息於他有如一柄利刃,有足以割裂她嚴密守護的往日隱秘的鋒利。
柔福坐在一片菊花花圃邊的大石上,手持數朵晚開的白色檀心木香菊,淺笑嫣然地看著紅楓樹下的趙瑗引臂壓枝為她選折色澤美好的楓葉。
趙瑗如今十二歲,卻已長得秀頎挺拔,略高過柔福,穿一身銀灰織錦衣袍,從容閑適地站在紅葉烈烈的楓樹下,有難以言喻的華麗感。他仰首細看每一枝紅葉,選中了合意的,便以手壓下,轉目看柔福,喚她以詢問:「姑姑?」若見柔福點頭,就把那枝折下。
看見趙構,他們有短暫的默然,隨即相繼過來見禮。趙構輕輕摘去落在趙瑗頭頂的兩片碎葉,和言對他說:「還沒去資善堂么?范先生等你許久了。」
其實那時並未到念書的時辰,但趙瑗也不爭辯,答應了一聲,轉身默默把手中的紅葉交 給柔福,便啟步趕往資善堂。
柔福捧著菊花紅葉,笑笑地舉至趙構面前:「是不是很香?」
「金國皇帝完顏亶任完顏宗雋為尚書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陳王。」趙構徑直對她說。
「九哥今日的漆紗襆頭真漂亮,不如簪朵菊花?」柔福似全未聽進他的話,低首在所捧花中一朵朵細細挑選。
「宗翰死後,宗磐日趨驕縱跋扈,常與宗幹爭鬥,甚至曾在完顏亶面前對宗幹拔刀相向,完顏亶因此頒布了一條禁親王以下佩刀入宮的禁令。宗磐是金太宗長子,曾與完顏亶爭奪過諳班勃極烈之位,完顏亶雖利用他除去了宗翰,但其後深感其豪猾難馭,急於尋找一個強有力的人來與宗幹一起牽制他。」
柔福挑出一朵木香菊,附在趙構的襆頭上看了看,搖頭:「不好。此花太過清美,不類九哥。」
趙構不理她此言,繼續說:「於是,完顏亶召其八皇叔宗雋回京,封王拜相,意欲讓他與他的異母兄弟宗幹聯手,制約囂張的宗磐。」
「哎,還是楓葉好。」柔福取一枝楓葉,細細摘下幾片色澤艷麗形狀完美的,簇在一處插在趙構襆頭邊。殷紅的楓葉襯著趙構純黑的襆頭漆紗和白皙的膚色,雅緻清艷,看得她微微而笑:「就這樣,今日不許摘了。」
趙構負手而立,任她給自己簪花添葉,依然凝視她淡淡說下去:「但大出完顏亶意料的是,宗雋在拜相後第二天即赴宗磐府,與宗磐及撻懶豪飲歡宴,通宵達旦。隨後幾天,朝堂之上議事如有分歧,宗雋均支持堂兄宗磐而反對他的異母兄宗幹。」
「怎麼會?」柔福終於驚訝地輕呼出聲:「他與宗磐一直不相容的!」
趙構唇角微挑,一抹冷淡幽長的笑意隱約浮現。
柔福自知失言,垂首輕聲道:「我想起了,以前在金國聽說過一些關於這人的事。」
「是啊,連你都聽說過他與宗磐不相容,難怪完顏亶會想讓他來牽制宗磐。」趙構道:「不過此人掌權對大宋來說倒未必不好。今年七月,撻懶入朝,建議金以廢齊舊地與宋,金主命群臣議此事,當時宗雋便極力贊同,使完顏亶下定決心,終於同意把廢齊舊地還給大宋。我想,他大概也很希望與大宋議和修好。」
「他?」柔福咬唇冷笑:「他會這麼好心白白地把地還給我們?夷狄不可信,和議不可恃!」
「哦?你似乎很了解他?」趙構淺笑問:「你在金國還聽人說起過關於他的其他事么?背景、經歷,他對大宋的看法,或者,人品、秉性、相貌?」
「沒有!」柔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投向那叢紅如焰火的楓樹:「不相干的人,我為何要打聽他的事?」
趙構注意到她說這些話時右手一直在不自覺地狠狠拉扯著木香菊,細白的花瓣飄散而下,在她同色羅裙下薄薄鋪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