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汗血馬自金京師會寧府城外奔來。馬上的年輕男子約二十多歲,著一身伽羅棕衣,系以吐鶻玉帶,足著長靴,右手揚鞭,不時揮下,身下的馬便越發奔如風馳電掣,黑色長髮隨著他與衣同色的披肩直直地飄於身後,耳下露出的金色璫珥迎著上午的陽光間或一閃,恰如他隱含焦慮的眸光。
瞬間奔至皇宮正門前,男子下馬,徑直走入宮門,守門的衛士上前欲攔,他足下並不因此停留,只揚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衛士立即退開行禮,恭恭敬敬地垂首喚道:「八太子!」
完顏宗雋。金太祖完顏旻(阿骨打)的第八子,太祖繼後紇石烈氏所出。時值金天會五年(宋靖康二年,建炎元年)五月末,正在遼陽附近的曷蘇館監管函普兄阿古酒完顏部猛安謀克的宗雋忽然接到母后手諭,其上只有寥寥數字:「汝兄薨,速歸。」於是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會寧府。
他有七位兄長,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會是一人——他的二哥,與他及九弟訛魯同母的完顏宗望(斡離不)。
宗望是最有為的太祖皇子,自幼時起就長伴父親身側,與父親一起南征北戰,長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將,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國無人能及。完顏旻崩後即位的是他們的四叔完顏晟(吳乞買),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揮師南征一舉破宋宗望便是首位功臣。
可是,薨,宗望,正值盛年的宗望,在大獲全勝班師回朝之際。
宗雋記得上次見到二哥時他身體強健滿面紅光,朗聲一笑其勢震天。「訛魯觀!」他喚著宗雋的本名,一手拍在弟弟的肩上,目光熱烈,躊躇滿志:「待滅了宋,我讓你把你管的猛安謀克遷到中原去,那時你就跟南朝皇帝差不多了!」
他如願以償,奪得了想要的中原,但卻在此時詭異地死去。
他怎麼死的?因何而死?
宗雋邁步急切地朝母后所居宮室走去,他想他應該可以在她那裡找到答案。
還未進門,遠遠窺見一角身影,他便揚聲喚道:「母后!」
一位中年婦人轉首朝門外看。歲月與憂傷爬過她皮膚,碾出了細細痕迹,不著脂粉的容顏憔悴暗淡,在聽見宗雋呼喚的那一瞬曾經美麗的雙目才掠過一抹神采。
看見他,她便笑了:「訛魯觀。」
宗雋走過來擁抱母親,然後仔細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與錦裙簡單素淡,用的是尋常之極的布料,頭上戴著「玉逍遙」,以皂紗籠髻如巾狀,散綴於上的玉鈿細碎,色澤平平。
「母后,」宗雋蹙眉:「郎主不是說對你仍以皇后禮奉養么?」
紇石烈氏頷首:「是。他對我十分客氣,一切都還按你父皇在世時的規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況,你二哥又……」
說到這事她已欲哭無淚,只惻然嘆息。
宗雋揮手摒退宮人,然後問母親:「二哥怎麼死的?他身體不是一直很好么?」
紇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極蒼涼:「據說班師回朝途中舊傷複發,郎主得訊後速派一名御醫前去診治,但傷勢卻越來越重,沒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御醫?」宗雋凝眸問。
紇石烈氏環視四周,再轉目靜靜看他:「對。可這也許說明不了什麼……這樣做,太過明顯。」
宗雋遂又問:「那御醫是誰?常跟朝中哪位權臣大將來往?」
紇石烈氏搖搖頭:「我不知道。無人跟我說這些。」
宗雋沉思片刻,道:「二哥死後,燕京樞密院的事是誰接管?」不待母親回答便接道:「是粘沒喝罷?這下雲中燕京兩個樞密院倒是都併入他手中了……」
天會三年,金太宗把原本設在廣寧的行樞密院遷到燕京,由東路軍主帥宗望掌管,而宗翰隨即也在雲中另立了個樞密院,一時兩院並立,互相牽制,被金人稱作東西朝廷。
宗望死後,完顏晟確是讓宗翰接管燕京樞密院。紇石烈氏沉默不語,宗雋繼續說下去:「還有兀朮……以後他不用跟在二哥身後,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帥……」
「不要說這些。」紇石烈氏忽然抬頭,神色決然:「我讓你回來不是要讓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雋一愣:「母后僅僅是要我來奔喪?」
紇石烈氏輕嘆一聲,問:「你在曷蘇館監管的猛安謀克怎樣?聽說他們不大老實。」
宗雋點頭道:「有幾個頭領不服朝廷管制,但都被我解決掉了。」
「解決掉了……」紇石烈氏微笑:「那就沒事了,我跟郎主說,讓他調你回京罷。」
頓感驚訝,宗雋愕然問:「為什麼?我不是做得好好的么?曷蘇館有我的用武之地,若回了京,郎主頂多只會為我安個虛職,我豈不終日無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紇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說:「我有能力的兒子只有斡離不一人,其餘兩個兒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師擔個虛職,終日無所事事地混混也就過了,不會威脅任何人,沒人會把他們當回事。」
母親幽涼如秋風的話語淡淡拂過,心底瞬間清明,宗雋默然許久,才說:「好,我回來。」
紇石烈氏沉靜地盯著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雋頷首:「是,我明白。」
紇石烈氏想想又問:「你一直在看漢人的書?」
宗雋稱是,紇石烈氏讚許地點頭:「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時不一樣,仗,不僅是在馬背上打的。多看看漢人的書有好處。」
說罷舉手輕撫宗雋的長髮:「還是不願剃頭么?終日這麼披著長發,成什麼樣子!」
女真男人的髮式通常是前半部頭髮盡數剃去,只留顱後發編結成一兩根辮子垂於背後。而宗雋卻不依樣剃髮,堅持留著一頭長髮,平時便任意披著,偶爾以冠帶束髮。此刻聽母親問,便笑了笑,說:「習慣了,大家也看慣了,沒人會過問。」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頭髮都吹亂了。」紇石烈氏轉身走入內室自妝台上取來一把梳子,坐下,對宗雋溫 言道:「來,母后給你梳梳。」
宗雋走去,在母親面前跪下。紇石烈氏輕輕扶著他的頭,梳發的動作輕柔而細緻。梳子徐徐自他發上滑落,梳齒划過之處,黑髮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縫隙,瞬間復又融合,在母親的手下變得整齊直順。
忽然宗雋頭頂一涼,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母后……」沒有抬頭,宗雋黯然輕喚。
「他才三十齣頭……」紇石烈氏的聲音有些哽咽。
「母后,」宗雋倒無哀戚悲痛之色,只淡定地說:「既有了前因,我自會給他們一個後果。」
午後自宮中出來,宗雋便回自己在京師的府邸。門前停了不少車輛馬匹,說明跟於他後面回京的隨從們已經進府。宗雋剛一勒馬,他的家奴就驚喜地一面迎上一面道:「八太子回來了!請快進府,撒吉正有事要問您呢。」
撒吉是宗雋的親隨頭領。宗雋下馬,問:「什麼事?」
家奴道:「郎主在京中設了個洗衣局,讓從南朝來的那些女人在裡面給達官貴人們洗衣……」曖昧 地笑笑,再說:「京中大人將士都常去那裡,看見了合意的女子就帶出來玩玩再送回去。今天撒吉剛回來一聽這事就來了精神,立馬騎馬去洗衣局抓了個女子回來。那女子先是大叫大鬧,拚命抵抗,後來忽然用女真話說她是八太子的女人,誰碰她八太子就會殺了誰。」
「哦?」宗雋倒有了幾分興緻:「她自己說是我的女人?」
「是呀,」家奴點頭笑說:「大家本來都不信,八太子今天剛從外地歸來,怎有可能先納了這女人?可她一口咬定是這樣,口裡還含含糊糊地提起二太子。她懂的女真話不多,大家也問不明白,但有人猜說不定她是二太子以前親自挑來準備送給八太子的。既然跟八太子有關,不管是真是假都要慎重,所以撒吉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一直在等八太子回府,想問問您再作打算。」
宗雋微笑,昂首邁步進府。進到院中便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被縛於一棵樹下,周圍站滿了他的隨從。
撒吉等人見他進來正欲行禮,被他揚手止住,然後走至少女面前,淡淡視她。
一身灰色布衣暗啞破舊,但其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裙幅,濺有泥痕,卻依然白得耀目,是南朝上等的綾羅。想是被抓在馬背上一路顛簸,此刻她髮髻鬆散,滿面塵土,幾縷散發垂下覆於臉上,不過終是無法掩住她烈如火焰的眸光與她驚人的秀色。
見他走近,她猛地啐了他一口:「該死的金賊,不要靠近我!」
他便索性以一手撐在她身後的樹上,另一手漫不經心地撫過她的小臉。
「別碰我!」她怒極,用她生澀的女真話叫道:「我是八太子的女人!」
「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宗雋閑閑地說,手指輕捻她的耳垂。
她努力躲避,果然重複說:「我是八太子的女人,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讓他殺了你!」
周圍的家奴隨從忍俊不禁,全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宗雋便也笑。
她迷惑不解地看看他們,目光最後終於鎖定在宗雋臉上,仰首蹙眉問:「你是誰?」
宗雋略退後一步,朝她微微欠身,笑意銜於唇角,溫 文地說:「幸會。我是八太子。」
註:一、在人物對白里,我還是讓金人稱呼他們的本名,因為漢化名應該是用於書面或與宋人交 流時,金人彼此間大概還是會喚本名的,就像現代人在公司用英文名,回到家總不可能讓父母還喚你彼得露西。
二、「猛克謀克」是女真人創建的一種社會組織,脫胎於原始氏族制下的集體狩獵組織。初雖以軍事需要發展為軍事組織,但其成員平時在部落內仍從事狩獵、捕漁勞動,只是一遇戰爭,青壯年才應徵召去打仗,並自備武器、軍馬和糧草,聯盟根據各部部長(孛堇)率領出徵人數多寡,分別稱之為猛安或謀克。金世祖時,謀克似已成了一種常設的軍事組織,但此時,作為軍事首領的謀克還常由部長或族長一人擔任。1114年阿骨打定300戶為謀克,10謀克為猛安,特別是大批猛安謀克戶遷居中原各地後,便成為軍事、行政、生產三位一體的組織。至於猛安謀克的含義,舊說猛安為部落單位,謀克為氏族單位。按女真語義,猛安本意為千,初為千夫長即千戶長;謀克本意為族,族長,在女真諸部由血緣組織向地域組織轉化後,又有鄉里、邑長之意,再引申為百夫長、百戶長。後來猛安謀克一詞包括了五個內容:(1)職官的代稱;(2)軍隊編製的兩級單位;(3)地方行政組織的兩級單位;(4)戶制;(5)世襲爵銜。
作為軍事組織的猛安謀克,猛安之上置軍帥,軍帥之上設萬戶,萬戶之上有都統;謀克之內設蒲輦(一作蒲里衍或佛寧,女真語,50戶之意)。作為地方行政單位,猛安相當於防禦州,高於刺史州;謀克相當於縣,但地位高於縣,因為一般縣令為從七品,赤縣令才從六品,而謀克皆為從五品,與諸刺史州刺史同級;作為一種官職與爵銜,猛安與謀克均可世襲,或兄終弟及,或父死子繼,甚至在其父出仕或任別職時也可承襲。猛安謀克的職責,初只管訓練士兵,指揮作戰。後來,猛安還負責「勸課農桑,余同防禦」;謀克掌捉輯軍戶、「惟不管常平倉,余同縣令」。可見,猛安謀克擔負著率兵打仗和掌管生產、徵收賦稅等多種職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