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醒來時,頭痛欲裂,而身體越來越灼熱,血液彷彿有了滾水的溫 度,在四肢百骸中一味奔流,薄薄的汗滲於髮膚間,而肩上疼痛也隨之蘇醒。勉強睜開眼,只見室內深暗,而庭戶無聲,四下靜謐,應是夜半。
他茫然躺著,雙目微晗,思緒飄浮,一時不辨這是何時,身在何處。
那門,忽然無聲地徐徐開啟,一道清麗窈窕的影子撥開瑩瑩月光,如雲飄落於室中。
靜立片刻,她終於緩步入內,悄無聲息地漸漸走近。他所見景象不盡清晰,只覺她穿了一身淺色衣裙,頭上白羽有月色光華,在被攪動的空氣中輕輕地顫,而臉,卻模糊。
多麼熟悉的情景。又是她么,阿跋斯水溫 都部絕美的女子?
咽下凝結的嘆息,他像往常那樣迅速闔眼,作沉睡狀。她停在他床 前,一脈沉默。閉著雙目,他仍可感覺到她的目光如何在他臉上婉轉流連。
她悄然在他身側坐下,冰涼的手指開始踟躇地輕觸他額頭。那超常的熱度似令她一驚,倏地縮回手,停了停,才又以手心撫上他的額。
還如往常,那手清涼纖小,有柔和的觸感。他其實並不厭惡這樣的感覺,這一瞬,不妨就此停留。但這些話,他從沒有,也永不可能對她說。
從不得已地接受她為妻的那天起,他就決定以疏離作為他對她的基本態度。新婚之夜,她在匆匆看清了他的模樣後便垂目含羞地笑,而他只給她那傾城容顏漠然一瞥,便轉身離去,任她在錯愕委屈中流了一夜 的淚。
此後也甚少與她同宿,府中美婢頗多,他從來不缺侍寢的人。而她並不敢就此多言,在他面前,她永遠是一副柔順賢淑樣子。他不愛睬她,偶爾有事喚她一聲,她便驚惶地抬首,仿若受驚的小鹿。這令他更為不快,覺得她根本與她的家族一樣卑微而懦弱。
某日,他著涼發熱,卻拒絕她殷勤的照顧。於是在夜半他半夢半醒間,她悄然進來,輕撫他的額頭,用冰水浸過的布給他降溫 。他其實已經清醒,卻始終不睜目看她。
從此漸漸成習慣,她常在他獨寢時於夜半進來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邊,怯怯地撫摸他的臉龐他的手,動作輕柔無比,惟恐驚醒了他。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沉睡從來都是偽裝,他可以感覺到她每一次觸摸,聽見她每一聲郁然低回的嘆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與感受。夜半時,在她依依目光與輕觸下他會感到很安寧,甚至開始期待,若她不來,會略感失望。但,一旦他與她相遇在日光中,幽浮於夜色中的那縷柔情似瞬間消失,她又成了卑微怯懦的庶族女子,別人居心叵測地硬塞給他的妻,看見她連坦然迎視自己的目光都不敢的軟弱模樣,他會覺得對她保持冷麵鐵心的狀態實在再自然不過。
後來他自請去曷蘇館任職,一大目的就是避開她。其間她亦曾前往曷蘇館探望他,而久別的他對她依然很冷淡。她失望地回京,自此一病不起。他得知消息後又等了許久才起身返京,待到府中時,她已逝去,穿著婚禮時的盛裝,如沉睡般躺著,艷美無匹。
這次是他伸手撫過她髮膚,她的額頭她的唇,她的脖頸她的眉,在生氣消散之後,卻呈現出他從未感知過的奇異的美。她雙眉淺顰,唇際卻有一縷恬淡的笑意。他木然看著,心底一片空茫。
「唉……」現在,他又聽見了嘆息聲,幽長細柔,無盡的悵然。
然後,有冰涼、尖銳的東西輕抵在他頸間。那是什麼?她的指甲她的刀,還是她的積怨她的恨?
此物邊緣鋒利,在她的加力下已劃破他皮膚,瞬間的清涼感消失後,那一絲傷處有和著輕癢的刺痛。
他無力亦不想反抗,其實喉內鬱結的隱痛更甚於肌膚之痛。還如往常,他始終不睜目看她,但終於開口,夜半,絕無前例的首次,自己也訝異。
無聲地嘆息,他說:「穎真,對不起。」
女子的動作就此停滯。那一刻時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轉,她默然而立之處,是他聲音淺淡掠過的空間。
良久,他感覺到那迫人的鋒芒與她一起離他而去,她起身那一旋,髮絲拂過他的臉。
脖上有兩三滴水珠緩緩滲流而下,似是傷口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