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坐在柳樹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書,她低首專註地看,神情恬靜如水。陽春時節,天色明凈,扶蘇的枝椏梳動了在淺金陽光中流轉的空氣,點點輕絮如雪,順勢漫天地飛,有些飄附於她的髮際肩上,她兀自不覺,只管凝神看書,但若有楊花落在書上,她會當即拂去,不讓它多停留一瞬。
春風曉陽,二八佳人,雅緻柔美的畫面。宗雋立於遠處迴廊下,微笑,卻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書,內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現下時宜。
終於翻過最後一頁,她抬目望向不確定的某處,無限憂然地輕輕嘆氣,不知又是哪朝的興亡錄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國的際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覺到了他距離上的入侵,警惕地側首視他,無形的刺於瞬間豎起。
他常在這種時候過來告訴她宋軍節節敗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緊蹙雙眉,不自覺地握緊手中書,可愛的小腦筋大概又在飛快轉動,為她九哥尋找合理而不難堪的敗因,及為他辯護的詞句。
但這次不一樣,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訴她他將帶她入宮見他的母后,讓她回房換身衣裙。
她的眸光顯示了她那一刻的釋然,許是暗自慶幸沒再聽到關於宋軍的噩耗,她對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這是天會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與他共處的事實,卻始終與他保持著精神上的爭鬥。這狀態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覺有何不滿,若即若離地與她生活著,而今在母后再次問起後,他決定帶她去讓母后見見。
紇石烈氏見到柔福時神色如常,十分平靜,沒有很熱情地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亦無疏遠冷淡的感覺,只淺笑著朝她點點頭,倒似她是平日見慣的人一般。
「這模樣,跟我先前想的一樣。」紇石烈氏說,看著柔福和藹地問:「你叫什麼?」
柔福猶豫了一下,再仔細看看紇石烈氏,最後終於回答了:「瑗瑗。」
紇石烈氏微笑說:「聽起來像是個好名字。我不懂漢話,宗雋,瑗瑗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宗雋應聲答:「是指玉璧。」
柔福一聽之下很是驚異,大睜雙目轉視宗雋。宗雋一笑。她以為自己不告訴他她的名字他便不會知道,而現在她明白了一切只是她以為而已。
「玉璧……」紇石烈氏沉吟著,然後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塊玉佩,遞給柔福:「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玉璧給你,這塊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愛,如今賜給你罷。」
瑩潤的青玉,鏤空加飾陰線紋雕成,一隻海東青自天際俯衝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葉叢中躲。
柔福默默凝視了一會兒,才徐徐伸手接過。
「不道謝么?」宗雋在一旁提醒。
她唇動了動,似在說道謝的話,卻悄無聲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氣。」紇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間尷尬,繼續與宗雋隨意地聊。
自慶元宮出來後,柔福一邊隨宗雋朝外走,一邊握著玉佩留意端詳,宗雋見狀,便告訴她:「這玉佩是我父皇年輕時贈給我母后的。」
柔福半晌不語,沉思片刻後問:「你母后為何要把這玉佩給我?」
「也許是覺得你合眼緣,便挑了個喜歡的東西賜給你。」宗雋輕描淡寫地說,忽又笑道:「你以為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柔福兩頰不禁一紅,別過臉道:「我何曾以為有別的意思!」
宗雋收斂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種少見的認真語氣說:「我不會娶你做正妻,你也不會是我唯一的女人,這點你一定要記清楚。」
柔福愣怔著花了幾步的時間來細品他的話,臉上的紅暈逐漸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勞你提醒。我從未想過要嫁給你,你有幾個女人又與我何干!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會是你,這點也請你記清楚。」
「話我已經說了,你不妨記下。」宗雋道,然後不再多說,領著她繼續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雙唇緊抿,眼睛盡量睜大,顯然是不想讓目中霧氣凝成水滴滑落。
「瑗瑗。」忽聽有人喚柔福,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此時他們正經過宮中後苑,不遠處的亭內坐著一女子,身後伴有兩名侍女,出言喚柔福的是坐著的女子,見柔福留步,便轉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顯豐盈,穿著一身寬鬆的華美衣裙,神態慵然,卻又是別樣的風華絕代。
「聽說趙妃懷上皇子了,你過去恭喜她一下罷。」宗雋對柔福說。
柔福本已朝她所處方向走了兩步,但聞言立即停下,眉間唇際衍出一抹鄙夷而厭惡的神色,宗雋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獻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
柔福轉身欲走,玉箱便起身再喚,本想走過來,不料剛邁了兩三步,臉色卻陡然大變,雙手捂住小腹,痛苦地彎下腰,口中輕呼一聲,煞白的臉上有汗珠沁出。
回頭一看,柔福便又停下,不解地看著玉箱。
「娘娘!娘娘怎麼了?」那兩名侍女驚叫著搶著去扶玉箱。玉箱此刻已支撐不住,半倒在地上,一手撐著地面,一手仍舊捂著小腹,低垂著頭使勁咬著唇強忍痛苦,侍女來扶她,她卻不順勢而起,短暫的靜默後,忽然猛地揚手推開侍女,怒道:「滾開!你們離我遠點!」
侍女一驚,也放手,退開幾步,怯怯地喚:「娘娘……」
「她怎麼了?」見玉箱這般情形,柔福也有些驚惶地轉首問宗雋。
宗雋也覺詫異。她緊捂小腹,看樣子大概是動了胎氣,可她為何不要貼身侍女的扶助,反而惡言相向?
「瑗瑗,瑗瑗……」玉箱撲倒在地,儘力睜開在劇痛之下半闔著的眼睛,朝柔福伸出一支輕顫著的手,聲音漸趨微弱:「過來扶扶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