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沖懿
面黃肌瘦的狀態不掩麗質天生的容顏,這小姑娘姣好可人,竟與柔福頗有幾分相似,眉眼間。
宗雋示意隨從引她過來。隨從領命過去拉她,她當即嚇得尖叫著向後縮不肯走,待被人拖到宗雋面前,她便伏在宗雋足下連連磕頭,驚亂地不住哭:「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沒有想逃,是那些姐姐拉我走的……我到洗衣院沒幾天,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做過……」
宗雋負手站著,頭也未低,只半垂眼帘,淡漠地看她鬢邊的散發隨著她叩頭的動作一次次拂過他的靴尖。等她語無倫次的解釋暫告一段落,才開口問她:「你也是南朝的帝姬罷?」
她點點頭,輕聲答:「我是沖懿帝姬……」又像是忽地想起這樣說不妥,急急地改口補充道:「奴婢叫趙瑤瑤,是昏德公的女兒。」
瑤瑤。這是柔福提起過的名字,她失蹤的妹妹……在再次下令放箭之前,宗雋牽起了瑤瑤的手,將她帶離這血色狼 藉的天地。
問及她此前的經歷,她難堪又遲疑,在宗雋溫 和目光的鼓勵下,才吞吞吐吐地說了個大概。
天會五年,她隨其餘南朝宮眷一起被押送到上京後,先被送入洗衣院,某日被國相宗翰的二弟澤利意外窺見,澤利知自己地位不及宗室重臣,定然無法從郎主那裡索要帝姬,便命人夜裡潛入洗衣院,將瑤瑤偷偷劫了去。
澤利平日外出時便將她鎖在家中後院,而他家大婦亦是個不容人的,看瑤瑤頗不順眼,每每任意凌辱打罵,前兩年因顧忌澤利,行事尚還不敢太過,而如今見澤利漸漸厭倦了瑤瑤,很少再搭理她,便肆無忌憚變本加厲地折磨她。半月前澤利因公出京,他夫人便尋了個借口把瑤瑤毒打一頓,再讓家奴將她重又送入了洗衣院。不想未過多久即遇上玉箱之事,洗衣院被牽連的女子起事逃跑,也拉上了她,其實她確也不清楚此事原由內情,但聽凡與趙妃沾親帶故的都要被誅,便也著了慌,無措之下也隨眾女子逃往韓州,若非宗雋看出她容貌與柔福相似,必也死於亂箭下了。
「八太子……還會殺我么?」最後,她試探著偷眼看宗雋,怯怯地問。
宗雋朝她笑笑,說:「如果我要殺你,剛才就不會領你出來。」
「可是……」她仍不放心:「若郎主要殺我……」
宗雋略擺了擺首,看穩她:「我既作了決定,便自有法子擔當。」
瑤瑤如釋重負,伸手拭拭額上的汗,淺笑帶梨渦,那笑容純凈而明朗,但衣袖滑至半肘間,宗雋在她因此露出的手腕上看見幾塊青紫的傷處,再沿著她的臉龐看下去,發現她右耳下脖上有一道結了血痂的鞭痕。
意識到宗雋在看她傷痕,瑤瑤頓時變得局促不安,牽袖引領盡量遮擋,然後深深垂首靜默地侍立。
宗雋本欲領兵回京,卻又接到完顏晟的命令,說經此一變恐韓州宋宗室亦生作亂之心,宗雋務必再留於韓州數日,嚴密監視此間宋人,如有異動一併誅之。
宗雋接旨,暫駐韓州,瑤瑤亦隨他留下,每日侍奉在他身旁,主動端茶送水鋪床 疊被,惟恐有一絲怠慢。
那些傷痕,不僅留於她身上,更烙在了她心間。宗雋一聲輕微的咳嗽都足以令她驚怕,倉皇地抬頭,像是想看他,卻又不敢直視他雙目,微蹙著淡淡的煙眉,目光便飄浮,一脈可憐兮兮的模樣。感覺到他注視的眼光時,就匆忙跑來跪下,顫聲問他有何吩咐,若他說沒事,她便又乖乖地退回去,在角落站著,低首發呆。
有次他喚了她一聲「瑤瑤」,她即現出無比驚異的神情,不敢確定地問:「八太子是在喚奴婢么?」
「對。」宗雋道:「我記得這是你的名字。難道我記錯了?」
「沒有,沒錯。」她急忙應道:「是奴婢不習慣……以前的主人從來不叫奴婢的名字。」
宗雋倒有些好奇了:「不叫你的名字,那叫什麼?」
她面紅過耳,甚是艱難地勉強答:「他們叫我賤……賤……」
「不必說了。」宗雋瞭然地打斷她:「我以後都會叫你瑤瑤,聽到我喚,你便要及時答應。」
「是!」她喜悅地答,感激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掩下喜色,恢復了低眉順目的常態。
這小小的變化令宗雋覺得興味索然。他其實很喜歡看她笑,那是她最接近她姐姐瑗瑗的神情,而當她以婢女姿態恭謹候命時,她與瑗瑗相似之處,也惟在眉眼間了。
那日夜裡,瑤瑤服侍宗雋更衣,收拾疊放他換下的衣服,動作輕柔,面帶微笑的臉在燭影浮光下顯得分外鮮妍。待宗雋坐定在床 沿,她輕輕為他放下帳幕,然後徐徐退至門邊,卻未說告退的話,只靜待他吩咐。
淡淡看她須臾後,宗雋向她伸出手。她似不感意外,輕盈地走回,在他身側跪下,將纖細的雙腕擱在他膝上,螓首悄然枕於其間。
宗雋撫了撫她柔順如絲的烏髮,她安寧地闔上眼,神色恬淡靜和,溫 婉得像一隻終於找到一處細暖裀褥的受凍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