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韋氏一行人由蓋天大王完顏宗賢親自押送。此前金主下旨,命儘快將康王母韋氏、康王妃邢氏及幾位重要的王妃先遣入京禁押,所以宗賢命部分體弱乏力的宮眷乘牛車,其餘的能騎馬的皆騎馬,以加快行程。韋氏獲准乘牛車,便攜了邢氏的手,欲與她同乘。邢氏上車時彎腰,所著的寬大外服衣襟順勢一飄,宗賢無意間回首,注意到她腹部明顯隆起,眉頭便皺了皺。
他直直地朝邢氏走去,邢氏立時一驚,捏緊韋氏的手。
韋氏此刻的臉亦蒼白如紙,心下暗暗叫苦。
邢氏已懷孕五六月。眾宋女入寨之初,金帥府便下令,已有身孕的要聽醫官下藥打胎。那時邢氏束腰穿寬身衣服仔細掩飾,韋氏等人也幫她瞞過了醫官,所以能將胎兒保到現在。無奈如今她腹部越來越大,再要遮掩已很難。
宗賢走到邢氏面前,猛地伸手一扯,便扯開了她的外服。盯著她的腰腹看了看,就冷麵一指近處的一匹馬,道:「去騎馬。」
邢氏是大家閨秀,從小嬌養於閨中,連路都很少走,更遑論騎馬。不免驚懼,跪於宗賢足下求他許她乘牛車或步行。但宗賢不理,再命兩遍,見她仍不肯動,遂叫來兩名士兵,硬把邢氏架上了馬。
馬上的邢氏拉著韁繩俯身緊貼馬背,不住戰慄。宗賢執鞭走到馬後,手起鞭落,那馬嘶鳴一聲,即刻揚蹄狂奔。邢氏無法馭馬,不等馬奔出十餘丈已被顛下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韋氏與楊氏忙跑過去將她扶起,只見她早已暈厥,而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因邢氏流產,宗賢才同意在醫官為她稍作處理後讓她與韋氏一同乘牛車。過了數時辰邢氏醒轉,睜著一雙黯淡的眸子茫然向上看了車棚許久,才似驟然清醒,一手焦急地撫腹部,一手抓緊身旁韋氏的手臂,顫聲問:「我的孩子呢?」
韋氏大慟,想起她小產下的那個男胎,不知如何作答,惟有任眼淚一連串地滴落。
邢氏頓時失聲悲泣,支身起來摟緊韋氏,哭道:「娘啊娘,我的孩子沒有了!九哥的孩子沒有了……」
婆媳二人相擁而泣,牛車嘎啞向北行,碾碎悲聲一地。
邢氏的苦難並未就此結束。待她身體好轉後,宗賢強佔了她。邢氏痛不欲生,曾投河自盡,但被金兵救上,宗賢威脅說再自盡就把跟她沾親帶故的宮眷全殺掉,邢氏才安靜下來,獃獃地繼續北上,每日以淚洗面。
此後的兩月就韋氏而言過得倒相對平靜。她已人到中年,容貌本來在趙佶的妃子中就不算出眾,如今跟身邊那幾位年輕王妃相比更顯得人老珠黃,她又刻意不仔細梳洗,常蓬頭垢面,所以宗賢等人這期間倒不曾拿正眼瞧她。
到了六月,天氣炎熱,金右副元帥宗望回京途中以冷水洗浴,當晚就感覺不適,躺了幾日仍不見好。金主完顏晟得訊後親命宮中醫官乘快馬趕來為他治療,未料病情非但不減還越發嚴重,不消數日便一命嗚呼。
宗望死後宗賢悶悶不樂,一日行軍途中淋了雨,也著涼病倒,但他卻堅持不肯讓京中來的醫官為他治病,病也越拖越重。
他麾下部將術弛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便建議道:「聽說不少宋人都略通點醫術,想必風寒這樣的小病我們這裡的宋人也會治。大王既不肯讓大金醫官診治,不如讓宋人試試?我先告誡她們,若出半點差池就把她們全殺光,諒她們不敢動什麼手腳。」
宗賢同意,於是術弛召集眾宋女,問可有通醫術者。會治病的宋女倒也有,但不願為金人診治,因此都低首垂目,並不答話。
術弛尋不到人,一怒之下一把拉出站於近處的韋氏,喝問:「你會不會?」
韋氏瞠目,連連搖頭:「奴家不會……」
術弛冷笑:「如此無用,也不必活了!」嘩地抽刀,架在韋氏脖子上作勢要殺。
侍婢楊氏急忙站出,道:「將軍且慢!若只是風寒小疾,我家娘娘也是會治的,適才她只是怕不能立桿見影迅速治癒,惹大王將軍生氣,才不敢說會。倘將軍肯多給兩日時間,娘娘應該能治好大王的病。」
術弛斜眼看韋氏:「是么?」
楊氏暗使眼色,韋氏明白,亦只得先應承,和淚頷首,術弛才放了她,押她去備葯。
韋氏哪裡知道該用什麼葯,發了半天愣,忽然想起薑湯有驅寒溫 胃作用,想必可治風寒,便去找了一塊姜切了,煎成濃濃的幾碗湯,應術弛之命先自飲一碗,再為宗賢送了一碗去。
宗賢飲後出了身汗,感覺竟好了些,術弛大喜,遂命韋氏這幾日都留在宗賢身邊伺候。韋氏深懼金人,不敢不盡心照料宗賢,除了每日為他煎薑湯外,也日夜侍奉於宗賢榻前,為他端茶送水、洗面蓋被,一切均做得小心翼翼無比細緻,惟恐惹他不高興責罰於她。
一夜 ,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韋氏在宗賢營中守著他枯坐。本來閉目沉睡的宗賢忽然醒來,睜開眼睛瞧她半天后問:「你是趙佶的什麼老婆?」
韋氏惶惶然站起,琢磨他問題半晌,猜他問的應該是她的品階名號,便垂目輕聲回答:「奴家是道君皇帝的賢妃……韋賢妃。」
他點點頭,還是盯著她看,暫未再說話,她便也沉默著不敢出聲。片刻後,宗賢吩咐說:「唱支曲兒給我聽罷。」
韋氏頗感意外,又不好拒絕,只得問:「大王想聽什麼?」
宗賢道:「你們漢人的曲子我也不懂,你隨意唱。」
韋氏想了想,輕輕坐下,啟口清唱:「簾旌微動,峭寒天氣,龍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猶淺。又還是、春將半。清歌妙舞從頭按。等芳時開宴。記去年、對著東風,曾許不負鶯花願……」
唱著唱著,不覺微露淺笑,亦有淡淡喜色浮上眉梢。
原來這是趙佶昔日填的一闋《探春令》,寫宮中賞春與飲宴情景。韋氏隨之憶起宣政年間的歌舞昇平,生香羅綺。猶記當年初見時,樓外簾旌微動,那人一身華服,姿容炫目,傲立於龍池水邊,看得她心中和暖,渾然忘了那峭寒天氣……
一路含笑地想,直至曲終,目色尚溫 柔。又出了許久神,聽宗賢轉側,才陡然意識到身處何地。轉首見宗賢仍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若有所思的樣子,立時大感不安,惟盼能儘快逃離他的注視,遂朝他跪下,低低道:「大王既已大好,請容奴家告退。」
宗賢卻不允,簡潔命道:「你,留下來。」
這「留下來」的意思是分明的了。許久以來擔心的事終於來臨,韋氏憂苦之下也找不到良策脫身,只好故作糊塗,萬望他能開恩放她歸去:「今夜大王已進膳服藥,宜早些歇息,奴家不敢再留此叨擾,請大王讓奴家先回去,明晨一定早來。」
宗賢一哂:「你真要回去?現在?」
韋氏低頭稱是。宗賢倒似不惱不怒,但說:「你聽。」
韋氏先是不解宗賢讓她聽什麼,不過兩人都未再出聲,外界的聲音就逐漸清晰起來。
剛才唱曲時未留意,越下越大的雨已成傾盆之勢,雜以電閃雷鳴的聲音,和……隱隱傳來的,金兵的狂笑聲及女子的哭喊聲。
韋氏驚駭之下起身,奔至門邊掀簾朝外看,此刻一道電光閃過,掃落她臉上所有顏色,熾亮的光線下,又一樁令人髮指暴行的序幕映入她驚懼的眼。
行軍途中驛館與營帳有限,皆給金軍將領及兵卒住,宋女們平日一般只能找個角落露天而眠。因這晚下雨,宋女們一個個被淋得難受,便有一些跑到金兵營邊,欲站在檐下略避片刻。這情景令營中金兵色心大起,紛紛出來,抓住那些宋女就往裡拖。
在雨中瑟瑟發抖的女子這才明白雨並非此夜最大的悲劇,她們驚叫、掙扎,或在瓢潑的雨水中漫無目的地狂奔,然最終都逃不過一雙雙粗蠻的手。她們相繼沒入金人的營帳,不久後更凄厲的呼叫又自內傳出。
韋氏右手緊捂住嘴,閉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後退。門帘再度垂下,隔斷外間的景象,才讓她覺得稍微安寧。
「還要回去么?」宗賢再問。
韋氏未答他,只瑟縮著蹲坐在宗賢房中的一個角落裡,在宗賢下床 來拉她的時候,她沒有作任何抗拒。
抵達金上京後,金主賜浴,命她們著金國盛裝覲見,然後金主從中挑選了幾名姿容出眾的王妃納入後宮。韋氏自不在此列,而邢氏因倍受折磨而形容大損,也未中選,故此二人與其餘落選宮人都被送往金人專為宋女開設的洗衣院服役。
金從汴京俘虜北上的宗室貴戚女子起初約有三千四百餘人,抵燕山後僅存一千九百餘人,死亡近半。其餘人陸續抵京後也是先由皇室選過,再分賞部分給金軍將帥,被賜給金人的有一千多人,剩下三百餘名則送往洗衣院。
宋俘的死亡給韋氏帶來的最後觸動是來自朱皇后。她剛到上京金人就強令她露上體,披羊裘。朱後不堪其辱,回屋後即自縊,雖被人救下,但很快又投水自盡。韋氏聞訊落淚不止,對楊氏道:「她是皇后,尚且如此,我等日後更不能活了!」
楊氏雖也頗感驚憂,卻還是極力勸慰她:「娘娘福大命大,只要懂得愛惜自己,必能等到九殿下前來營救的那天。」
她們所居的洗衣院名為浣衣之地,實與妓院相似,宋女們不僅要為金人漿洗衣服,更要忍受他們的凌辱,十人九娼,名節既喪,身命亦亡。到最後韋氏再見有宋女屍首自院內抬出已無感覺,只漠然低頭使勁洗盆中的衣服。
還是盡量把自己打扮成粗陋老丑的樣子,以躲避金人的注視。但有一天,一位金人還是把她從一群洗衣婦中拉了出來。她抬頭,看見宗賢那熟悉的虯髯面孔。
「跟我回府。」他以習慣的簡短命令語氣說。
「我?」韋氏有點驚訝。是經常有金國的達官貴人來洗衣院挑選女子回去做妾,但他們選的都是年輕貌美的。
「是你。」宗賢確認,見她獃獃地不再說話,皺了皺眉,問:「難道你想留在這裡?」
韋氏垂目看看自己洗衣洗得紅腫脫皮的雙手,遲疑地,最後終於搖了搖頭。
宗賢催促:「走罷。」
輕嘆一聲,韋氏說:「我已經不年輕了……」
「嗯,」宗賢說:「我知道。」
韋氏想想,又說:「我長得也粗陋。」
「我瞧著順眼。」宗賢應道,隨即拉她闊步走出:「快走,哪裡這麼羅嗦!」
宗賢在接走韋氏的同時也應她所請帶走了她的侍婢楊氏。兩日後,他又去洗衣院把邢氏接回了府中。這也許是念及與邢氏北上途中的「舊情」,也有可能是想多找個韋氏熟悉的人與她作伴,可這就使得這對昔日的婆媳不得不面對此後共事一夫的窘境。她們都無比尷尬,也因為如此,在韋氏要求下,邢氏不再稱韋氏為母,而改稱「夫人」。
而宗賢對韋氏倒很不錯,待其幾乎如正妻。除韋氏婆媳外,他還分得另外一位王妃、一位帝姬和數位宗姬、貴戚女,都是很年輕的女子,但她們所得之寵 均不及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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