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我和墨淵八字不合。當年父神讓我與他同桌,也許只是不想自己獨生的兒子每天花大把的時間周全自己的課業,所以讓他來周全周全我。
比方說當年水沼澤的課堂上,睡覺的其實並不止我一個。東華在我後面睡得更是明目張胆,連把課本立起來擋一擋的興緻都沒有;更不要提他那一頭從來不束每逢睡覺就變得亂糟糟的銀髮,鋪得滿肩滿背滿課桌,比我可是囂張了不少。雖然我承認,東華即使不聽課,成績卻仍然能和墨淵不分上下。
可是墨淵只管我。
開初他還試圖在課堂上把我叫醒,可是後來發現連父神都對我的不求上進表示默許,他就默默的幫我又記了一份筆記。
我這人最害怕欠人東西。
你看,比方說在南荒時,每次魔族**我想打群架,找東華幫忙除了食宿全包,戰利品上他每次都會與我七三開。對,他七我三。他說既然我享受了打架的樂趣,就不能再享受太多戰利品的好處,不然有干天和,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他下次未必會幫我打架。
於是他力戰群魔,名利雙收,而我的好處就少很多。
和這樣的人做哥們雖然會有些時時讓人憋屈,但是也正因為他不會讓我佔便宜,我的良心就不會有什麼自責;每每看到他重傷也絕對不會有什麼愧怍之心,什麼「是我連累了你」之類的台詞是絕對不會有;更成功的阻止了我在真正把他當作生死之交前對他有什麼想入非非的可能。
所以我也不想欠墨淵東西,哪怕這東西是我可能在離開水沼澤之前都不會打開看一眼的博物論筆記。
不需要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欠他這個情?於是我難得好聲氣地和他解釋,我覺得現在學的東西對我的未來並沒有絲毫的用處,我來這裡進學不過是無奈之下的選擇;父神當時幫我擇這理算齋,想必是覺得博物論的夫子講課最是催眠,比較能提高我課堂上補眠的效率。
那天的日光甚是雍容,透過理算齋巨大的雕花窗戶投了滿滿一個書桌。除了懶洋洋如同沒事人一般的東華,滿齋人的目光,都齊齊投向了我們這一桌。
墨淵轉過頭皺眉看了我一眼:「少綰,瑤光說你晚上從來都夜不歸宿,都在做些什麼?」
那是墨淵第一次完整地叫我的名字。
其實我們的氣氛不算是劍拔弩張,只不過水沼澤的舌頭,向來控制在人數頗多又頗為清閑的神族女仙們身上。我說過,神族一向好管閑事,又自命可以教化蒼生。於是那些女仙們,便一味地拿了學中同窗的瑣碎事體來當了私下的下酒菜。說實話,在我看來,拿了折顏同青丘白止與靈狐族的某個公主的情愛糾葛,又或是我和東華究竟是否有些曖昧來嚼了舌根,實則是很有損仙格的一件事。
而她們思慕墨淵或者東華,自然認為我這個野丫頭佔了這二位身邊的大好河山,簡直是暴殄天物。
而神族又一向有個不太好的習慣,就是見到看不過眼的事體,最愛在無心或是無力糾正回他們的正道時,略略地把眉峰那麼一皺,既顯示自己的良好教養,又能婉約地表示下自己的不贊同。
而墨淵更是個中翹楚,他全身上下無可指摘的規矩和仙氣,足以給他增多幾分資本。
譬如說他現在皺眉看我,目光之清正嚴明,評價之有理有據,實在是佔據了太有利的立場。聲音雖低,但書齋一片安靜之中,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本身脖子就有那麼一點生理缺陷老是情不自禁瞟向墨淵的瑤光等人,非常有樣學樣不落人後地,皺眉看向我。以至於我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以為,皺眉這個表情,大抵是墨淵創造出來,供神族們瞻仰欽羨然後學習使用的。
卻聽折顏嘿嘿一笑,指著身邊的東華說:「這石頭平日也總是夜不歸宿的,少綰啊,你們……」
我陰惻惻瞪他一眼,他約莫是怕被我揍,非常乾淨利落地住了嘴。
要知道年少輕狂的時候,我們總是自視甚高的。
我覺得吧,墨淵這個娘炮身為啟蒙教育就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父神嫡子,這輩子見識的最激烈的勾心鬥角,恐怕也就是那幫追求他的女仙們採取的種種手段;人生最大的痛苦,恐怕也就是沒有按時學會父神布置的強化版課業。他自然不能理解我需要徹夜呆在隱形的結界里等待著南荒我的密探帶來慶姜的確切消息。
慶姜對我的提防並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我在一萬歲上就膽敢在對鬼族的戰役失利、無人注意到我時祭出一條凰令公然更改慶姜的作戰計劃,然後提起朔葉槍領著受到神諭就像打了雞血一般的魔族將士直搗鬼軍統帥的大營。我當然知道這些做法很容易引火燒身,可是如果魔族在三界混不下去了,那還有誰會收留這麼一隻曾經被魔族頂禮膜拜過的五彩斑斕的鳳凰。
慶姜只不過是個讓六大魔族面和心不和的首領,我卻是魔族亘古就信仰的尊神。所以那次之後我就經常受到慶姜贈送的諸如碧海蒼靈百年遊歷、白水山妖物展覽、西海海底尋寶之旅、水沼澤修學旅行一類的單程票,以確保我長期不在魔族諸般事務都只能靠他來決定且祝福我有去無回。自打我出生他的精神狀態就不大對勁,即使我因為年紀尚幼力有不逮戰略性地撤退出魔族,哪天把我圖騰的地位搞丟了任他宰割才是虧大發了。
東華身為我的至交自然是知道這麼一回事的。他自幼生存的碧海蒼靈虎狼環伺,打小就是從血海里趟過來的,以至於當日身上的殺戮之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受我邀請住在魔族時連爬他床的姑娘們都要抖上三抖。他不曾拜師,卻有這麼一身好本事,靠得不止是武力,更是智謀。他眼下既不屬於任何勢力,卻又同時被各大勢力拉攏。旁觀者清,我便時常拉了他去幫我參謀。事實上魔族當日的權利鬥爭及其複雜,我和他商量的大大小小的事務,他的處理都比我冷靜而有節制,他後來執掌三界,我至少有一半的相助之功。
把我一隻熱愛太陽的鳳凰,逼得像晝伏夜出的貓頭鷹,慶姜真是生物史上的奇才。
倉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饒是墨淵熟讀這些聖賢箴言,卻也不會領悟到「先保住命再和我談學業」這樣深層次的內涵。我自然不能讓墨淵一個神族知道我夜裡在做什麼。於是我揉揉眉心說,沒什麼,練練功罷了。
他那張小白臉一下就黑了。並且從此我也沒有能夠擺脫他給我記的筆記,和因此而來的負罪感。
事實上我一點都不為那個無星無月的晚上遇見墨淵而奇怪。我覺得他那種在學業上刨根問底的習慣,在生活上的可移植性必定很好。
那時正值魔族內部**的緊張階段,我的信使們卻並沒有按時到來。兩個大族的魔君的爭權鬥法,慶姜座山觀虎鬥,擺出一副兩不相幫的架勢。兩大魔君權勢過大本就是他一塊心病,此時兩敗俱傷他倒還更放心。可是我卻要在這裡等著挺重要的戰報,看看事情究竟鬧大到哪個程度。
這是個什麼世道。
我走出結界在蘆葦盪里諦聽,聽見了隱隱的刀兵相擊之聲。
我趕緊飛身過去,卻看見墨淵大半夜穿著招搖的一襲白衣,執著軒轅劍,身形瀟洒地與魔族兩個信使正斗得難解難分。那兩人功力不濟,勉力撐持下見我現身,齊齊舒了口氣,行禮道:「帝尊。」
墨淵收了劍,挑眉等我的解釋。
多管閑事管到我頭上來了我自然氣結,不過若是把他們當作闖入水沼澤的外敵,墨淵此番的做法倒也無可厚非。於是我嘆口氣與他解釋道:「兄台,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半夜會出現在這裡,不過這兩人是來找我商量家務事的,你不會也要管吧。」
他抖抖袖子道:「學宮外入夜便設有禁制,你這是置學宮的安全於不顧。」言畢甚是君子地退開三步,「你大可以把結界設在此處,商討完事情,我看著這二位離開。」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我催動魔力製造了一個霧障的結界,保證墨淵看不見也聽不見我們在做什麼,然後讓那二人開口。
他們雖然被揍得挺慘,但彙報上來的情況倒頗樂觀,道赤之魔君已經有向北撤軍退出槐水一線的趨勢。挑起這一場混亂的人主動退縮,那是我最希望的結果。於是我撤去結界,安撫了他們兩句告訴他們可以走了,剛才受傷的話醫藥費自理。
墨淵沒什麼表示,只是目送著那二人跳上朵雲彩晃晃悠悠地飛遠,突然涼幽幽地開口:「上次慶姜要對鬼族用兵,卻因為六大魔族聯合反對作罷,是你的首尾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聯繫上這個事的,但的確是我做的。魔族內部都還偶爾打掐不斷,如此對鬼族擅動刀兵,神族萬一趁火打劫,我們有多少能力兩線作戰?當時我費盡心機才勸和六大魔君反對慶姜的專斷,不過,墨淵是神族,知道這個事應該不會太高興。
我還沒來得及糊弄他,他已經繼續道:「現在魔族內訌,你應該沒有少操心吧。」
這事情魔族掩得嚴實,他如果不是在誆我說實話,便是在自曝神族在魔族有內線。但不管怎麼說,他總是知道這個事的。
於是我試圖騙他:「是啊是啊,我讓他們去把局面再弄亂一點,最好趁亂把慶姜殺了我好上位。」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連赤之魔君欲向鬼族借兵入槐水一線,你也不在乎?」
這個消息我可沒聽說。赤魔族正好在魔族與鬼族交界的地界上,與鬼族搭上了什麼干係也不是不可能。倘若赤魔族北撤不是為了平息內亂而是去做接應鬼軍這等引狼入室的行徑,魔族眼下的麻煩可就大了。
墨淵今夜看來並沒有興趣與我裝個不問世事的樣子,於是我也就不再掩藏,我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從袖子里掏出一疊戰報,一揚手在半空平平鋪開,正是魔族槐水一帶未來四五天里的兵力部署情況。每日都有那麼一兩座城池是空防,一座一座連成一條線,起點正是那鬼族邊界上的韶攸關。
能想像嗎?白天我們還在理論上課睡覺和筆記的問題,我還以為墨淵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兒,晚上就被他揭出這麼多我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來。
我的神經瞬間繃緊:「你們究竟知道多少?」
他揚揚手上又收拾得齊整的軍報:「這是我們從鬼君桌上拿到的。情況是否屬實,你存疑,我們也存疑。」
敢情這水沼澤還都是人生雙面;敢情父神母神還兼職了中央情報局;敢情墨淵,正在跟我談條件。
饒是我從小在慶姜的壓迫下一點一點地憑著自己的神諭累積人脈,要累積到鬼族卻著實沒有。此事干係甚大,即使慶姜想管,只怕也無法從赤魔族刻意造假的軍報上了解真相。
天色已經微微明朗,蘆葦盪上泛起一層薄薄的霧氣。我看著盡頭浩浩蕩蕩的海水,覺得我需要立刻回魔族一趟驗證這個事實。
於是我說:「你一夜沒睡,白天怎麼聽課?趕緊回去補眠,這事容我自己想一想。」
他卻根本不接我的話茬子:「你現在這樣回魔族,被慶姜知道只會對你更多忌憚。」
我卻管不了那許多,墨淵如果一定要攔,我就算不一定打得過他但是開溜總還是可以的。我開始束衣服扎頭髮,召喚涼水來洗臉,為跑路做好準備。
卻聽到墨淵說:「昨夜我分析戰報時已經幫你跟父君告過假,到時會有兩個人頂著修正術替你我上課。」
我愣了:「你放我走?」
「不,我得和你一起去。」
他生得高大,白衣在熹微的曉色中顯得很是飄然,此時俯身牢牢看定我,眼裡是絳色衣衫的我的影子。
「少綰,你自己說的,神族就是好管閑事。」
那年我在水沼澤初秋的晨光中第一次被他這樣的目光困得動彈不得,產生了一種自己被套牢的錯覺。浩浩萬頃蘆花混著晨起的薄霧將陽光彌散成溫和的淺黃。所幸沒有霞色升起,這一日,倒是個好天。
直到和他一起御風行在回魔族的路上,我才意識到不對勁。
如果是兩大魔君相爭,那麼此番我回去,便是為了魔族內政。即使是牽連上鬼軍入韶攸關,也實在是與此番我身邊的這位神君關係不大。
他和我同去,也不過是為了情報吧。
如我所說水沼澤每個人都是人生雙面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族群里擁有另一個身份,每個人都懷抱著不同的目的。
比如瑤光,她多半是為了套牢一個金龜婿;比如東華,不過是來考察各個族群的實力為自己的未來做個抉擇;比如我,不過是為了暫時脫離慶姜的視線暗中發展自己的勢力;比如墨淵,誰知道他在這各族的學子中打量到了多少的秘辛。
這個發現,讓我一時有些沉重。從小長到大,別人不是怕我就是想坑我,即使逃出了魔族,也逃不出這從我被作為一顆有靈識的蛋供奉崇拜時就已經註定的鑲金牢籠。
此時我們已經躲在了韶攸關外鬼軍可能途徑的山坳里。墨淵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一般,頭也不回地道:「你不用懷疑父神召你入學的原因,他自然有保護你的意思在裡頭。」
「亂世人心本來就不可能澄澈似水,兩三分真心已經是難得。少綰,這個道理,我們都應該明白。」
我沒什麼可以回答的。他說得不錯,即使我們看上去有那麼多的不同,神族的少主和魔族的尊神,不過都是被逼迫著長大的少年罷了。
遠遠的天際線處出現了浩蕩卻沉默的鬼軍,在韶攸關外不起眼的山陰安營紮寨,看樣子是在等待兩三日內便來接應的赤魔軍隊。
我憤怒地祭出凰令神諭的宣紙,欲令周邊魔族城池的將領前來阻截。他們必須服從凰令,否則神諭上的詛咒加身,他們都會承受不起。
墨淵一把攔住我:「你忘了?你直接操縱軍隊是慶姜的大忌。」
確實,這詛咒來源於我的靈識,是震懾魔族的一大法器;當年我只是一個蛋,他們既是在外面祭祀我的族群,有什麼請求我便允了也無妨;只是自我破殼,便有了自己判斷和喻示的能力。
慶姜和我都明白,其實即使滅了我,再換一個不會做決定的靈識激發這詛咒,也不過一個大型的轉移咒罷了,並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可是現在我沒有別的辦法。即使我去告訴慶姜鬼軍進犯,照樣會惹他忌憚。
於是我冷笑:「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墨淵皺眉看著我:「我一萬歲時就聽說,魔族始祖女神是天生的將才。那時我在神族總被譽為奇才,大約心目中能和我並駕齊驅的,也不過一個你罷了。」
見他又皺眉,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所以見到我必然是讓你失望了?」
他學著我冷笑:「一個這麼沒規矩的丫頭,哪裡是個一族尊神的樣子。」
後來墨淵的辦法,是他以神族使者的身份面見慶姜,順帶提一提在韶攸關內見到鬼軍的事實。確實,如果慶姜還反應不過來的話,這魔族的領袖就真該換個人噹噹了。他說這個法子雖然慢一些,戰局慘烈些,我卻可以安全些;我不由的嗤笑,說神族估計巴不得鬼族與魔族大打出手,你們安全些才是真的。
他瞥我一眼:「我是不是更應該希望魔族的始祖女神慘死在魔族內鬥之中?」
回憶有莫名其妙的柔軟,但當時當日相視而笑的心境,我們已經再也找不回來了。
魔族的那幾日在機鋒和鬥法中過去,再回到水沼澤,一切都變得有一點不一樣。
最大的不一樣就是現在除了接受東華的追求者們的情書簪子荷包肚兜附送chunyao若干,我這還足足地多了一份墨淵的。
其實我有鼻炎,最聞不得那些香粉味道,可是我既然因為打著噴嚏不能把那些在我面前臉色緋紅的小女仙女魔打回姥姥家,就只能在攢夠多少份東西之後找始作俑者墨淵或者東華打一架。憑心而論世家子墨淵的情書還是要比白手起家的東華多些,何況他和我勢均力敵不像和東華打起來一邊倒,所以我和他打架打得很是殷勤。
其實墨淵雖則全身透著一股傲氣,卻著實比東華厚道得多,比方說他還是會把那些情書拿回去,並且偶爾給一兩個痴情的回信叫她們專心學業;比方說如果我和東華合夥誆他吃糖醋魚,憑他「口不臧否人物」的神族修養,頂多是來上那麼一句「胡鬧」,可是東華就只會誆我吃糖醋魚。比方說某次我頭髮太長掃到了後面的東華,他化出把剪子就要給我剪了,卻被墨淵發現,最終未能成功。
其實我也不喜歡養著那麼長的頭髮,墜在腦袋後面重得很;只是為了我在魔族的神祗形象,不得不越留越長。彼時墨淵從指尖上化出一根髮帶,告訴我要是不喜歡綰頭髮至少也要紮起來。我懶得買這種娘炮的東西,那條兩端綴著鈴鐺的紅色髮帶,我用了很多年。
我覺得當初我的存在就是為了不斷地刷新墨淵對「胡鬧」的認知程度的底線,以至於他現在居然有這麼好的帶徒弟的耐性。他在搖醒我無數次,沒收了我五次零食四次酒壺三次秘籍兩次話本以及一次春宮後徹底放棄了讓我上課聽講的打算,無奈道我怎麼能幫你記一輩子筆記;他在我從折顏的酒窖里偷酒喝時悠悠出現在我身後,告訴我偷完記得恢復原狀不然被他父君發現了這一窖酒就全會被假公濟私;有的時候我徹夜處理事務他會拿著一疊戰報出現,每次都很及時,然後第二天我押著必定不肯在課堂上睡覺的他回寢室,沖他嚷嚷「我會幫你告假的你一萬年前就學過白木陣法再聽聽個逑啊!」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東華被父神看中,暗中收了關門弟子。於是東華被父神私下授業時,連墨淵也沒有聽的份兒。
那天晚上我在蘆葦盪中喝酒時,向來清冷自持的白衣少年第一次接過我遞過去的酒壺,對著月亮一口一口地喝得分外鬱悶。我看著他略有些皺的外袍和略有些亂的鬢髮,覺得自己是真的只會解脫人不會開解人。
我說:一直聽說你琴彈得不錯,我勉為其難幫你聽聽。
鳳凰善樂舞,可是我的音樂啟蒙,不過是那些傳唱在魔族軍營里悠長沉鬱的歌謠。我以為只有在那裡才會聽見那樣悲愴的調子,不料墨淵的琴鳴金碎玉,正是《採薇》那雄渾的音響。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彷徨而沉重。不是懷人,不是思歸,只是失望。
我閉眼聽著這熟悉的調子,突然覺得每個人都和我一樣的苦惱。驕傲如墨淵,發現自己並不是父神母神眼中最合適的繼承人時,會比我發現其實慶姜其實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哥哥還要鬱卒難消,何況慶姜並不是我的親哥哥。
於是我寬慰他,東華絕對彈不出這樣的調子。
他卻苦笑著叩住仍在翁鳴的琴弦,說他其實應該明白父君的用心。父神挑選的是未來的天地共主,他拘泥於神道,本身就少了那份兼收並蓄的雍容。
我喝得有些暈,側頭想了想,覺得雖然他確實不及東華那份見天算計的腹黑,但其實嫁給他的姑娘,就比嫁給東華有福氣。
但說出口卻是:你其實從來就沒想過當天地共主對不對?你只是在努力地做你父君娘親想讓你做的事情,其實現在他們不這麼要求你了,你就可以做自己了。
他仰頭灌一口酒:你對一個從小沒有自己的人,談什麼做自己。
我無言以對,再一次覺得他就是個娘炮。沒見過酒量這麼小的——
父神不是不知道墨淵的那點鬱悶。他第二天就在誦書堂見了我。
父神其實是個為老不尊的神仙,他第一次見我和東華的時候就說,丫頭很清醒,以後就算栽了,肯定是栽在男人上,不算丟人;小子不是神就是魔,不過這個選擇做得越晚越正確。
栽在男人上,還不夠丟人?
估計父神也就在神族們面前做個法相莊嚴的形容,尤其是墨淵——折顏說他見過墨淵被父神打手心,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這次父神問我:阿淵昨晚是不是找你喝酒的?
父神昨晚明明在折騰東華,東華今天早上眼底都發青,這是熬幾個通宵都不會有的事;而今天早上墨淵強撐著去上課時,我可是幫他把酒氣消了的。
於是我說沒有。
父神搖頭一哂:這孩子我養大的我能不知道?他還沒寬容到那個地步。
我大膽地對上父神的眼睛,說其實父神您並沒有想讓墨淵繼承您的衣缽吧?
父神眯著眼睛看我:丫頭,當年果然沒看錯你。去吧,阿淵這次交給你了。
那聲「阿淵」讓我在剛接觸到誦書堂外面的陽光時就抖了一抖。
父神的算盤打得很精。且不說墨淵那個嚴謹的性子不適合未來天地共主的位置,估計父神自己現在坐這個位置也是夠嗆,何苦送自己兒子受這個窮罪。
我從袖子里抽出一份前兩天剛接到的消息。既然父神讓我開解墨淵,那我就不客氣地公器私用了……
我拿著這份消息去找墨淵,臨行前找了塊陰氣頗重的夾竹桃樹蔭,在下面打坐到臉色蒼白。
找墨淵幫忙和找東華幫忙完全是兩個概念。
要說服東華幫忙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儘管他做事的時候還是夠義氣。光是對他痛陳厲害他多半會飄來一句「與我何干」,只有與他分析此事與他有多麼的利益交關、成事後有多少好處,他才會勉為其難地答應,而且事情結束以後他出一分力我必然要付出十分的代價
墨淵就不一樣,只要告訴他我要去做什麼,順帶提一提此事對我有如何的危險,他就會頗擔心地看著我說算了多個人多個照應我陪你去吧。這個法子屢試不爽,我有的時候覺得他們神族這個助人為樂的習慣真是個好習慣——要怪,就怪墨淵你為什麼要長良心這個東西。
我現在找墨淵的這個事,說來實在是件私事。因為仲尹小弟很是貼心,特特派人來告訴我,他父王好像正派人去西海尋一塊上古傳說中的黑曜石。
黑曜石是彙集日光的上佳法器,故爾各族首領都視其為權力的象徵;而仲尹所指的這塊則一向被視為一個傳說。傳說中這塊石頭誕生於開天闢地之時,高達一丈寬約八尺——但根本無人相信,因為倘若真是如此,這石頭陽氣如此旺盛,必然是不難找到的。而自從母神鍊石補天之後,這石頭便銷聲匿跡,普遍的看法是這石頭已經破碎在那場天地大劫之中了。
上回魔族與鬼族一番大戰,鬼族寡不敵眾終究落敗,好歹割了邊疆五座城池進獻慶姜,同時提供消息,道這上古黑曜,極有可能隱藏在西海深淵裡。鬼族畏懼陽氣,因此對此聖物並不感興趣,所以讓給魔族也是無妨。
我說過,我是只熱愛太陽的鳳凰,每逢修鍊便需要頗多的陽氣滋補。近來被這晝夜顛倒的生活所累,自覺自從入了這水沼澤,道法精進便不似以往在章尾山那般神速——章尾山本就是日光匯盛之地,魔族中人還是很會幫我選道場的。
這黑曜石,雖說無論被誰找到都是上古遺迹光耀千秋,但是如果在我手上,對我修鍊的助益便是極大的。反正誰找到就是誰的,說不得我也想去看一看。
堪輿術的夫子捧著一本《堪輿金匱》正念得搖頭晃腦。我心道魔族北邊隔著覃堯山就是鬼族,要破掉這個風水估計只有等慶姜大刀闊斧開疆擴土,憑現在這個實力還是遙遙無期。於是左胳膊肘一拐捅捅墨淵,他雖然沒有轉頭看我,頃刻卻從下面遞來張小紙條,三個清雋的小字——「什麼事」。
我抓過一枝禿筆,蘸了我那一硯沒有仔細磨開的膠墨,在背面塗了幾個漆黑的字給他——「我要去西海辦件事,幫我找個人頂下課」
字條又傳過來,這次紙大了些——「做什麼」
我寫道——「撿石頭,傳說中被母神打碎的那塊」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無精打采地往桌上一趴,顯得臉色蒼白陽氣不足。
然後他搖搖頭,運筆寫道——「晚上老地方等我」
父神要我開解墨淵,他其實並不是想不通;他只是有點鬱悶——那就找點事做讓他沒時間鬱悶。顯然陪我去趟西海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很自覺地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換了身趕路的衣服,檢查了我的朔葉槍,進了蘆葦盪就看見墨淵抱著軒轅劍候在那裡。
他說:「我幫你也告過假了,一起去吧。」
這種利落勁兒甚得我心,我說:「夠哥們。」
他很無奈地看著我。
空氣很是澄凈,繁星襯托之下他的眼睛其實更是漂亮,黑而深邃,靜得像一汪井水。我被他看得呆了一呆,扯了他白衣的袖口,道:「走吧。」
神族是沒有這樣的規矩的,可是不知為何,他對這些舉動,已經和我對自己欠他東西一樣,都有些習以為常——
後來這塊石頭被東華拿來做了我的棺材板,所以說當年我作為一隻不會水的鳳凰毅然下海也稱得上是高瞻遠矚。
西海,深湛幽藍的顏色,泛著冰冷的涼意。深海之下,潛藏著世上最深的巨大海溝。
我本就是寒體,再多的陽氣都用來練了一身魔功,甫一沾水,便打了一個寒噤。素日潛入水中的慣例,是祭起魔力凝成的氣障阻隔海水的涼意;然而此番若是潛入海溝,水壓之大令氣障毫無作用;海水較之海面只會更為冰冷。所以眼下我只能生生受著這種冰涼。
墨淵見我臉色蒼白,猶豫了一下,道了一聲冒犯,伸出左手頗為君子地拈住了我右手的指尖。頃刻,手指相交處傳來一股暖融的氣息。
我感激地看了墨淵一眼。父神母神的原身都是靈蛇,他自然也是這種冷血的水中動物,不用怕這海水;這熱氣卻必定是運功化出的,真是好人做到底。
卻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於是問道:「你不是蛇嗎?怎麼天氣冷的時候也不冬眠。」
他很無奈且無語地把我望著。
我覺得他好像經常對我很無奈。神族規矩多,連表情都是寡淡,他多半也不太會翻白眼,情緒一定憋得很辛苦。
於是我又問:「都說你是從母神肚子里生出來的——你們蛇難道不是從蛋里爬出來的?」
他掉過頭去深吸一口氣,水中冒出不少泡泡。
我還沒問完:「你們靈蛇一胎應該不止一個吧?為什麼你會是獨生呢?」
他回頭:「你要是不怕冷,我就收手了。」
我立時很乖覺地住了口。
下潛數丈之後西海的海底便是一片昏黑。我從包袱里摸出一顆鴨蛋大的明珠照路,淺藍色的光暈只能照亮三尺以內,忒也不濟事。不過這海水隔光效果如此之好,倒讓黑曜石藏匿在水下多了那麼幾分可信——接觸不到日光,石頭也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
墨淵問:「海底太暗了,你想怎麼找那塊黑曜石?」
我自然打算過。既然黑曜石能吸收日光,鳳凰天火的光也是一樣;只要慶姜的人還沒有到,這個先機我確是占定了。
我抿緊嘴唇,下定決心鬆開了墨淵的手,雙手飛快地動作,結出鳳凰天火的法印。
霎時,面前噴湧出金黃的火焰,鮮明亮烈,帶著灼熱的溫度照亮了海底的一團漆黑,映出周身的環境,海中竟是一叢一叢斑斕的五彩珊瑚。
這樣的好景色被藏在海底,真是浪費。我說:「墨淵,待會搞定那塊石頭就來挖點珊瑚賺外快吧,我都快窮死了。」
他望了望周身碩大純凈的珊瑚枝椏,嘆口氣道:「市儈。」
我聳聳肩,看著天火的光一點一點向著一個方向涌動,揮手招呼他跟上來:「我可是很窮的,零花錢少得可憐。上次奉行的醫藥費我還沒給報銷呢。」
奉行這孩子在水沼澤的日子可不好過,有我這麼一個隨時跑路的主子,我揍人都是他負責替我道歉,我違紀都是他替我收場,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墨淵卻突然一把拉住我,道:「這地形不對。」
我看了一眼四周,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周圍有些珊瑚石塊不是長久放置在當地的徵兆。我們有可能陷入了一個刻意布置的陣法中。
我瞬間覺得拉了墨淵來此地的決策很是英明,陣法五行我一竅不通,卻是他的啟蒙課程。可是誰會這麼無聊,到這漆黑的海底布下這個陣法?
我單手捏訣穩住鳳凰天火,右手繼續握住墨淵伸出的左手。維持這樣大型的術法,最多也只能撐一個時辰,且其他術法就不能再用。既是我的戰鬥力大大降低,此時若是有伏擊,只能靠墨淵了。
他卻很是沉穩,略略打量周身後,帶著我轉折前進錯步後退,彎曲著向天火照出光路指向的方向前進,神色極為專註。握住我的左手溫暖而穩實,讓我生出一兩分安心來。
「猜得到這陣法是誰布下的嗎?」
「神魔二族對深海的陰氣都比較忌諱,多半是鬼族——他們告訴慶姜黑曜石在此處,居然伏了這個禍心。」我推測道。
他把我換了個手拖著,道:「你做事向來是這麼不顧後果。今日我不在,誰幫你破這個陣?」
我翻了個白眼:「不是你,也是東華——帶著你們倆比帶一個營的高手都有用。」
正忖著墨淵鬱悶父神收東華為弟子的事,這話是不是不太妥當;腳下卻一不小心掀起塊石頭來。
墨淵飛快地回身撲向我,面面相對,呼吸相聞。我被圈在他和一塊碩大的珊瑚中間,看著一大群不知哪裡冒出的飛石險險從他身後擦過。
「這陣法不能掉以輕心——跟緊了。」他鬆開雙臂拉住我的手,臉上紅得有點可疑——神族男女授受不親,他估計從來沒離女子如此近過。
不知怎的我也有點羞赧,這神族的規矩居然還傳染。不過我也不敢再開口說話分神,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
「這陣法很有可能是沖著你來的。」墨淵的聲音不帶情緒地從前方傳來,「畢竟鳳凰天火是找黑曜石的捷徑。」
他的潛台詞我也知道,這海底肯定有人等了我許久了。身為一個僅僅十萬歲的魔,被人如此惦記,說明我還是很本事。
都不是臨陣脫逃的人。長到這麼大,我還真沒怎麼怕過。破陣墨淵是高手,行在其中風平浪靜得很,根本看不出危險;何況看著他白衣飄飄地走在前面,儘管還是很娘炮,我卻一點也憂心不起來。反正現在也急不得,且慢慢跟著他拿到石頭是正經。如果石頭裡存了一部分從前日光的能量,我就不會喪失戰鬥力。
這一路極是安靜。而安靜往往預示著更大的危險,看見那高一丈寬三尺的碩大黑曜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繃緊了神經。
伸手撫上這種我很是熟稔的石頭,我很失望地發現,由於海底陰鷙過盛,其中並沒有剩下太多的陽氣。
我問墨淵:「這裡不是什麼陣眼吧?」
他搖搖頭,目光頗為讚歎地看我單手拈起精縮的法印,將石頭縮小成我脖頸上的一個黑色掛墜。
然後我謹慎地收起天火,陽氣褪去後,很快便感受到了鬼族中人靠近的幽幽氣澤。
墨淵朗聲道:「黑暗之中動手不易,諸位還是現身吧。」
典型的神族禮節。
我撇嘴,伸手化出朔葉槍,魔族上古的神兵利器,即使這樣濃重的黑暗中依舊泛著嗜血的幽綠。我現在身上功力剩餘不多,海水又冷得刺骨幾欲凍僵,速戰速決才是上策;鬼眾雖多,我們卻仍有幾分活路。
就是有點對不起墨淵,讓他陪我闖這麼一遭,有什麼閃失我怎麼和父神交代啊。
鬼眾最喜詭計,鬼火也是極陰之火,可以在深水中燃燒,然而他們卻沒有照明,顯然是不想暴露他們的位置和周遭的環境;墨淵的神族習慣是後發制人,這盤棋開局還真不能指望他。
我鬱悶地嘆了口氣,聽見了鬼眾的嗤笑——陣前喪氣最是不吉。
手中的槍尖突然暴起天火亮烈的明黃,熾熱的光弧在所有人作出反應前已經襲上了術法最強的敵人的面門,將他平板的面容照得仿若幽冥。天火的陽氣正是鬼族的死敵,雖然此舉等於暴露了我的所在。鬼眾顯然低估了我悍勇的程度。魔族的始祖,既然要庇佑族群,時時都須有身先士卒的準備,素來只論殺敵一千,不懼自傷八百。
對手反應不慢,很快便與我纏鬥在一起。他面無表情,不似冷酷反而是無心無情的獃滯;身形瘦削如枯柴,動作卻靈活,一桿判官筆點捺挑戳,出手狠辣詭譎,一時與我鬥了個不相上下。身後有暗器之聲向我襲來,卻都在半空被盡數攔住——墨淵的確是個好隊友,再說他一向擅長幫我收拾殘局。一干鬼眾交給他,我很放心。
他的劍術盡得父神真傳,迅疾剛猛,軒轅劍鋒橫掠起平地波瀾,洶湧而至,將鬼眾的陣型沖得凌亂。他冷笑一聲,身畔是陣陣戰陣中刀兵落地的清脆聲響:「少綰,鬼族出動法王設計於你,面子不小啊。」
鬼族法王冷騫,十萬餘年來以冷麵著稱,一對判官筆奪人性命無聲無息,確是鬼族風範。此時即使被叫破身份,也毫無反應。卻有小鬼在下面陰森森道:「魔族尊神來找塊石頭,居然也需要神族相助,魔族內訌真是不小。」
我心下一凜。我與慶姜面和心不合雖然六族皆有耳聞,但素日也僅有猜測並無實證。這些鬼眾既是明白了這一茬,就一個都不能放過了。
然而此番問題出在我這裡。鳳凰體溫偏高,浸在海水之中本就抵受不住;雖然槍法精絕,我卻因為槍尖挑著天火併沒有術法傍身;頃刻法力殆盡,天火消失,再對上冷騫一雙鐵筆,便不會有當下的勢均力敵了。
數著交手後,眼見天火光芒漸弱,冷騫終於開口,聲音如同金屬刮過劍鋒,讓人一陣惡寒:「能撐到這個程度,倒也不負你魔族始祖女神的威名了。」
擊殺敵人,我向來不死不休。此番並不是沒有後著,倘若運起全身殘餘功力撞上冷騫,天火涅盤雖然是烈火焚心的疼痛,於鳳凰卻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便吃了這個苦頭也無妨——天火於鬼族卻是致命的。
我眯了眼,聽見身後刀兵之聲雖然越發散亂卻漸漸止息,想來墨淵雖多半有些吃力,卻也能應付下那些鬼眾,遂沉聲低喝:「墨淵,我要是燒成灰,你可得幫我收好了!」
卻感到身後有水波湧來,腰身被緊緊收進一個懷抱,眼前軒轅的劍鋒不甚穩當地帶著幽暗的冷光指向冷騫的棺材臉——墨淵聽風辨形之術已臻佳境。他的氣息明顯不穩,在我耳邊冷聲道:「不過一個鬼族法王,值得你涅盤以殉?」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軒轅這一擊雖然不中,我卻有了喘息的餘地。
趁著墨淵不備掙脫他的束縛,轉身借力,飛快地撞向冷騫。朔葉槍尖在空中弧線完美地掉轉,穿透我的腰腹直襲冷騫的心臟。
一擊,必殺。
驟然平息的水流中,我慢慢地反手抽出貫穿身體的長槍,借著軒轅的劍光看見海水漸漸被不知是誰的血染成深紫,沖墨淵若無其事地笑笑,然後放心地任憑眼前慢慢黑了過去。
待我再醒過來時,已經漂浮在西海海面上墨淵幻化的一艘小舟里。身上絳色的衣裙被烘乾,觸目驚心的血跡也被清理,只剩下一個邊緣襤褸的破洞。我捂住傷口深覺自己的遲鈍。當時下手倒不猶豫,現在——還真是疼啊。
陽光甚是明朗,海面上金光萬點,如同波浪鍍上的碎金。胸前的黑曜石漸漸變得溫暖,此行收穫甚大,我很滿意。
對面坐著墨淵,側著臉似是凝視著海面,眸色深沉不明。他一襲白衣已收拾得妥帖,黑髮未曾束起,披在肩上隨著海風飄飄拂拂,有一點平日沒有的溫和閑散。我剛想開口說我醒了,卻見他已然轉過頭來臉色冰冷地看著我,審犯人一般問道:「少綰,你解決問題的手段,都是這麼決絕的?」
我不忿他的態度,欲撐起身坐直,最終卻著實沒有力氣地歪下去:「魔族戰場上素來便不會有人來救,若是受了重傷更只會被自己的族人一刀了斷,自然擊倒對方才是第一件的——這次,謝謝你了。」
「你昏迷了一整天。」他伸手扶住我,動作輕柔,語調有明顯的嘆息:「明明我還在,為什麼……少綰,你是不是從來信不過任何人?」
我撇撇嘴,枕著他的手臂苦笑:「除了你和東華,我還真不曾有什麼隊友。自捅一槍不過是應激反應罷了。」
他那張清冷的小白臉黑得很不好看。
我覺得我約莫是把他嚇到了,於是安慰道:「沒事,反正我命大——有一次在白水山擊殺一條惡蛟,我在山中昏迷了三天,還不是自己爬起來回的魔都。」
陽光普照,他看著我的眼神卻幾乎冷冽成了昨日的海水,讓我畏懼地縮了縮。我嘆口氣:「其實有你在我還是很放心的。」
他終究是背過臉去。
良久,聽不出是什麼情緒的聲音隨著海風飄進我的耳朵:
「少綰,你其實……可以學著相信我。」
這句喟嘆,隔著森涼的命運和十九萬年的別離被我再次拾起。
彼時十萬歲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哦,對了。十萬歲的我不置可否地閉上眼睛,回憶起了那個不是擁抱的擁抱——明明是冷血動物,可是他的懷抱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