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的後來我造訪白止的青丘之國,與鳳九一起坐在狐狸洞後的高台上看著那一樹如錦的桃花和她一直最愛的青丘的日落。她說若是要長久地等待一個人,就不能畏懼一個人看日落的孤獨。
她聽我說起那些過往,神色很是認真。
其實很多人沒有辦法想像我們這些上古神魔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或許當鳳九識得東華時,他已經是太晨宮裡瑞氣十足的尊神;她不曾見過東華年輕時的冰冷與戾氣,殺戮與彷徨。聽我說起東華的曾經,她笑說那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卻又是一個最好的時代。
在那些年少輕狂的歲月里,南荒的戈壁和草原似乎永遠長揚著烈烈的大風。偶爾東華叼著一根草桿,聽我就著這樣的西風朗月與他縱論天下大勢,最後都是冷冷一句:「把這麼多原本和你無關的人掛在心上,不會累嗎。」
是論斷而不是疑問,這似乎是我的前半生最好的註腳。
當年的我始終對父神如此關注這樣冷心冷性的東華感到不解,他似乎從來都為自己活得強大而恣肆,讓我羨慕卻不嚮往。
我一直在做自己,卻總是為別人而活。
可是鳳九終究是懂得東華的。她從不會像白淺一般感嘆不曾在最好的年華與他相遇;她說有些故事是用來親身經歷的,有些過往卻是用來感同身受的。
她只是問,少綰,你會不會覺得疼。
她實在太通透。除了她,我不知還有誰能穿透東華萬年的寂寞。
鳳九這般年紀時,我卻不能像她一樣一心一意的愛一個人。你看,這樣多的一字,需要多好的福澤與造化。
十三萬歲那年,魔族又試圖來拔神族家門口的白菜,以至於我呆在水沼澤都十分的不安穩。
事實上作為魔族的一員,那顆白菜的最終歸屬我覺得仍然是存疑的。
事情是這樣的。二十萬年前神魔二族字斟句酌地簽下合約,兩國邊疆,以菩提河道中界線為界。此後菩提河西岸神族代代繁衍,菩提河東岸卻是魔族生生不息。雖說當地的住戶並沒有那個能力橫渡浩浩蕩蕩的菩提河去拔對面住戶家門口的白菜,可是神族好事,約莫十幾萬年前在菩提河的中界線欄上了一條玄鐵打造的沉重索鏈,縱貫整個菩提河道,以至於此後菩提河上行船都是自發的雙向一車道,統一在神族的岸上拉縴揚帆,在魔族的河上隨波逐流。
可是上古四時不明陰晴無定,十萬年前某幾個年頭天地間降下一場無休無止的豪雨,淹得人們不得不宿在自家腌咸白菜酸蘿蔔的大缸子里,而且潮濕得身上幾乎發了霉;後來不知為何豪雨終於漸漸止息,魔族的解釋是因為我從蛋里破殼而出,天降祥瑞;而神族則堅信是父神母神以自身的修為化解了這一場浩劫——墨淵差不多也是那個時候降生的,由於母神動了胎氣,生生多在母神的肚子里耽擱了好幾年。
等到旱地裸露出來,人們晒乾自己身上的霉斑並且拿出仔細包裹在油布里的白菜種子開始了新的勞作之時,有一部分的兩族人民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該上繳哪一族的稅錢了。
原因很簡單,菩提河的中游改了道,向東邊的魔族移了那麼幾移;但神族的玄鐵大鏈,雖然被淹得銹跡斑斑,終歸還是挺立在了老河道的中央。
於是二族的高層就此事展開了磋商。魔族的使者表示你看那條玄鐵鏈,是你們神族自己勒在老河道中界線上的,那麼這個國界是你們自己承認的,新河道多劃給西岸的土地神族就不要想了,咱們繼續照著以往的方式過日子多好?可是神族的仙使們拿出合約指著「菩提河中界線為界」的條款,說當日簽下的協議如此,並沒有說是舊河道新河道,這地就劃給我們吧。
這塊地本身不是多大,拼拼湊湊勉強也及得上一個水沼澤學宮;可是這是尊嚴問題不容侵犯,於是這塊原本無名無份寄信連地址都不知道該怎麼寫的土地當夜就有了一個佶屈聱牙的地名「嬅囿澤」,且時年僅一萬歲的我難得和慶姜同仇敵愾地發布一條凰令宣布「嬅囿澤自古以來便是魔族的土地」,當然,沒有詛咒的效力和對象;但我們能做的神族也能做,他們當夜印刷的地圖上便把這一塊土地極為精緻地勾勒進版圖,並且取了個很符合他們神族審美的名字叫「倩雲灘」。
所以現在我看著軍報和密報,不知道是該為這樣糾結的局勢頭疼呢,還是該為時時切換「嬅囿澤」和「倩雲灘」的地名而頭疼。
本身兩族也是不想為這麼一塊小地方大動干戈,所以這事情也就拖了將近十萬年沒有加以解決;神族認為本地人民使用著神族的倩雲灘自然要交土地稅,而魔族繼續依著往常的例向盛產白菜的嬅囿澤徵收白菜稅。
只是近來神族宣稱倩雲灘的百姓都已經被神族的生活習俗同化完畢,如果魔族繼續對他們行使管轄之權並且繼續對當地的特產白菜徵稅,人民就將爆發嚴重的起義。魔族也深知神族近年來借著地利之便暗中往嬅囿澤移去不少戰力;南荒缺蔬菜徵收白菜稅,和神族的土地稅又有什麼區別?所謂起義就是個幌子;不過反正名義上只是鎮壓下自己的人民,於是三十萬大軍悍然壓上邊境,揚言應戰。
其實之前兩族也爆發過不少次小規模戰事,多半是由於慶姜對父神失了應盡的禮數。這些戰事神族有道理可依,且我也覺得頗無聊,倒還沒什麼人找我的麻煩;但這次明顯是神族蹬鼻子上臉揩本祖宗的油,水沼澤學宮裡神族的那幫少年們卻開始義憤填膺地指責起我背信棄義來。
這種思想煽動的小巧,神族還真是頗有一套,本祖宗服輸。
饒是父神和我關係再好,在這些時候向來是避嫌不見面的。我雖然不是神族人定義的「沒文化的野丫頭」,卻著實比一般人都要篤信武力;雖然不能糾正神族少年們的思想狂潮,打一架卻從來不會遲疑。戰事即將打響的某一天,我正準備白日去課堂上應個卯,晚上就背起我的包袱回南荒打架,一大早難得在宿舍里醒來,卻看見門外涌動著一大批白色的身影,正是神族的那群白痴,無組織無紀律地嚷嚷著要綁了我去做人質。
這種程度的綁架能成功,東華的糖醋魚就能成為人間美味了。
父神手下的青年才俊還真是德才兼備教化萬民。我冷笑一聲,祭出天火直直在人群中燒出一條路來。明晃晃地光芒一路上不知道灼傷了多少雙眼睛,燒焦了多少白衣和皮肉,而且遇水只會更加熱烈——他們無禮意圖綁架在先,便是父神也不能責罰阻撓。
看見這一幕我還真不想走了。
這幫神族渣滓卻在叫罵抽噎中紛紛讓開。墨淵一襲白衣,墨發飄舞,緩步而來。
身無兵刃,指尖拈著一卷書冊,顯見是來與我講和的,周遭神族卻仍然在他此時威嚴的環視下自覺地噤了聲;
其實若論神道的繼承者,非墨淵莫屬。此時他神色平靜坦蕩地自混亂的人群中與我對視,風姿卓越令我也暗自喝了一聲彩。
面上卻是一片冷肅,我指尖印伽微動,天火便險險欲向他燒去:「墨淵神君,你也是來綁我上城樓的嗎?」
他神色肅穆地對我施了一禮道聲抱歉,轉身對著神族們朗聲道:「兩族相爭不斬來使,神族的兒郎們,你們太也失了體統!」
神族們雖不忿,也不敢駁他的話,因為他的意思興許就是父神的意思。所以這些禮法最是無稽,哪有拳頭硬說了算來得爽快。
墨淵又轉向我,伸手微微一引:「還請帝尊收了法器,容在下帶您離開此地。」
我較他在族中地位高得多,他此時倒是禮數周全。我急著回魔族,於是微微頷首,隨著他步出人群。關係匪淺的人此時卻只能以這種方式相對,我覺得挺可笑。
素日離開水沼澤的蘆葦盪中,又是一年蘆花白頭的時節。
我們之間橫亘不去的差異第一次被放大在面前,卻都只有沉默。今後這樣的場景或許會重演無數次,誰又說得清呢。
他注視著我翻身騰上一朵烏雲,低低道:「少綰,戰陣之上我們便是敵人。你……萬事小心。」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我沒有回頭。
良久,身後隱隱有琴音破開千里的烏雲隱隱傳來,是太古遺音鳴珠濺玉的音響——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都說這是送女子回鄉時的歌謠,每每聽到這樣委婉的調子,我卻總固執的認為,這是目送著心上人遠嫁異鄉的哀歌。
如今墨淵奏起這支惜別的曲子,卻自有我喜歡的悲愴和恢弘。樂舞一道,他從來都是我的知音。
五萬年的交情,任誰的心都不是石頭。我們送走的,不僅僅是一個有些故舊的朋友,更是一段無處安放的時光。
八萬歲的時候他隨我去南荒,焦紅的戈壁岩石後說起「一萬歲時就聽說,魔族始祖女神是天生的將才。那時我在神族總被譽為奇才,大約心目中能和我並駕齊驅的,也不過一個你罷了」,我笑答「所以見到我必然是讓你失望了」。
九萬歲的時候他遞過幫我罰抄的五遍佛經,而後撐起一把烏木雨傘走進齋外蒙蒙雨中,聲音淡淡飄來:「今天再不交上去,明天難道要我幫你抄十遍?」我厚顏答:「這個比筆記有用多了,以後不用幫我記筆記,幫我罰抄就好了!」
十萬歲的時候他剛剛歷過飛升大劫,卻自己跑進我受罰的璇璣陣中帶我出來,劈頭蓋臉把我訓得恨恨然沒有拿出那朵偷給他補修為的靈芝,反而跺腳嚷他:「墨淵,你一點也不適合管別人,你只會把自己搭進去,誰讓你生來就是保護別人的料子!」(事件詳見《枕上書》少綰番外)
十一萬歲的時候神族魔族關係緊張,他拍著那張黃花梨木的課桌與我對峙:「你們魔族為什麼總試圖用暴力解決問題!」我祭出朔葉槍沖他叫囂:「總好過你們那些娘娘腔的禮義廉恥!」
十二萬歲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和我冷戰,半夜我循著琴聲找他和解,卻聽他淡淡道:「少綰,你說的對,我成不了東華那樣的統治者,我只想做四海八荒的庇佑者而已。」而我笑說:「難得你告訴我你知道該做什麼。」
……………………
樂莫樂兮深相知,悲莫悲兮遠別離。這並非最後的離別,我卻感到這五萬年里似乎觸碰了一些不能觸碰的禁忌。
墨淵說我的好奇心太過強烈,強烈到總是靠近自己最不應該靠近的東西,所以永遠走不出哪怕最簡單的陣法。他說得對——
其實無論被叫做嬅囿澤還是倩雲灘,臨著菩提河的這方寸土地,始終是平坦而肥沃的。此番成為殺伐的戰場,也是前所未有的事。魔族嗜血,我素來認為飽飲鮮血的土地定能長出更為繁茂的花朵,戰前偶爾與墨淵論及此事,他卻對這番論斷不以為然。
「要麼神族就不要應戰,不然就不要對我們提這假惺惺的仁義道德。」這是那番論辯我甩下的最後一句話。
我掛著個副統領的銜做著正統領的事——正統領,所謂的魔族宿將姜岐年屆二十餘萬歲,並且心態和年齡出乎意料的非常等稱,領兵作戰銳氣盡失,不過想著如何逃避責任而已。我抵達前線當日神族的部隊已經開始在菩提河西岸安營紮寨,而姜岐的計劃,居然是雙方隔著菩提河對壘。需知戰場嬅囿澤在菩提河西,若是每次都需渡河與神族短兵相接,這仗也沒法打了。
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就不信姜岐沒想過。我當夜提著一把大刀衝進姜岐的大帳時就明白,老傢伙深夜之中主帳居然守衛全無燈火通明,不過就是在等我願者上鉤。此後若是我領兵贏了,自有他提攜之功;若是輸了,便是我不敬主帥擅奪兵權。
軍機不可失,本祖宗忍了。
我原本的計劃,是直接三十萬大軍悍然壓上神族邊界,趁神族還未集結完畢,就速戰速決撕開一條戰線好順便從神族手上能搶一點是一點——對付神族我們的優勢就是一種主動進攻的進取姿態;只是此番主帥如此窩囊,我便也只有先老實守住嬅囿澤再說了。
帶著五萬兵馬渡河而去的時候,我看著菩提河泛著huangse的波浪想著這個舉動不知是不是慶姜的授意。若真是如此,慶姜便是擔心我軍功卓著更不好控制,才出此下策——不過,他一向並不是如此拿戰事當兒戲的人。或許不過是因為我資歷不足不足以服眾,領兵又素來戾氣過重,才找一個沉穩的將領來制衡,只是這人選,忒也不濟。
這次父神並沒有派墨淵來前線,令我有些詫異——不過理由也可以想見。倘若兩個將領太過熟悉,陣前你來我往地拆解半天勝負不分失了銳氣,這仗也沒法打了。只是我有些失望,原本指望能與墨淵陣前對壘分個高低,此番怕是沒有機會了。
兩軍對壘數日,戰局便很是膠著。嬅囿澤不過尺寸之地,僅僅容得下雙方十萬人對陣於此。鎮日里人喧馬嘶雞飛狗跳,好不歡騰。神族除了第一日向我們叫陣,毫無進展的廝殺一陣之後,竟然就始終高掛免戰牌——偏生我還沒有那個能力去夷平神族的大營。
我覺得,他們似乎是在等著什麼。
在那個最好也是最差的年代,他們可哭可笑,恣意妄為,高歌相合,因為那個年代被就是一個狂亂的年代。亂世,亂的是人心,是感情。他們終知道有一天他們會在戰場相遇即使不願。亂世,不是一個對的時間,神魔,不是一個對的人,水沼澤不是一個對的地方。他們沒有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遇上對的那個人,註定不能讓感情就像行為一樣恣意妄為。亂世終有終結,可惜或許是她沒有等到那個時間,或許也是他沒有認真等下去,可那又有什麼關係。終其一天再相遇,那便是對的時間對的地方,即使人心不古,歲月不復。
亂世佳人,大抵便如同少綰這般。
血可灑,情可有,卻不可訴——
二貨的二感想。
慶姜此番的書簡態度倒是出乎意料的好,直言兵力不足是姜岐失職,讓我盡量速戰速決。畢竟二十五萬人隔著河什麼用都沒有還空耗著軍餉,我覺著他多半有些心疼糧草。居然還沒頭沒腦地提了一句,說回到磬城找我有要事相商。
「嗤——」這就是我看見這封書信時的態度。
我也在等著什麼。神族既然認定我們背著菩提河紮營退無可退是大大的不利,本祖宗就讓你們看看什麼叫做不利。
其實每每思考神族的下一步舉動時我總會思量倘若對方主帥是墨淵又會是如何的情況,然後覺得神族現在的將領和墨淵相比實在是太弱了,敢情朝中無人的,並不只有魔族。不想讓魔族佔了這塊地方是吧?這三個月陰雨纏綿是吧?嬅囿澤泥濘不適合作戰是吧?反正你們也看不見菩提河的水位是吧?
我請姜岐派了一支隊伍在菩提河魔族的東岸築了一道高堤,也算是造福一方;又在上游築了一道壩,將近些天的水流盡數囤積。
在我準備開閘放水的前一天接到戰報,說鬼族開始在魔族北方趁火打劫;慶姜長子伯桓已經親自上了前線,兵力略微吃緊。而此時神族的副使正坐鎮在鬼族的大紫明宮;前兩日方才談判妥帖返回神族的正使,正是父神嫡子墨淵。
枉我惦記了你這麼些天,敢情是干這個去了。作為對手我也不得不贊他一句幹得漂亮,可惜墨淵,這個戰場上你還是慢了一步。
說到伯桓就不由得想起仲尹,這倆兄弟畢竟是與我一起長大的,論及情分也不淺,只是我已經多年不曾見過他們。
慶姜若說還有什麼讓我欽服的,就是對他的髮妻的情意。他的夫人曳玹八萬年前死於難產,若許年來他也從來沒有提過再娶。而兩個兒子里,伯桓與他父親頗像,從相貌到個性,怨不得慶姜從小便將他當作繼承人來培養;仲尹卻出生便是難產,胎裡帶下不足之症,加之慶姜將曳玹亡故歸了大半的緣由在他身上,因此從小便不受重視。
伯桓對我的態度似是從他父親那裡得到的真傳,提防且敬畏;但仲尹從小無人照拂,慶姜將他與我一起丟在章尾山的營區里養大,他性子又是懦弱,少不得我時時替他向別人出完氣,再恨鐵不成鋼地揍他一頓。三萬年前我從西海取走黑曜石的事情令慶姜震怒不已,又沒有立場指摘我,便一味拿了仲尹撒氣——卻也沒聽仲尹向我抱怨什麼。
夜色幽深,大堤上人銜枚、馬勒口,一絲聲息也不聞。我在黑暗中默默嘆了口氣,看著趁著夜色已經盡數撤退至對岸的大堤的五萬人,和面前一座燈火通明的空營,想著這次還是借著軍功讓慶姜撤了仲尹的主祭職位吧,除了我,誰能在章尾山那個破地方呆下去。
這次能得手,其實完全因為不是每個神族都像墨淵一般對情報有如此高的警惕性。神族探子的一般手法,我在與墨淵素日的交鋒中自然是深深清楚的。神族的思維更是拘泥得很,魔族「就算不是我的也不會是你的」這種思想,他們是無法理解的。
等神族的主帥接到戰報說魔族已經撤退,帶著兵馬進入我的營帳查看時,菩提河上游的大壩被千斤的力道轟然炸開。
當年不過是一場洪水淹走了這塊土地,本祖宗今天就給你淹回來。
聽著對岸一片嘩嘩的水聲,夾雜著呼救聲、嗆水聲、踩踏聲,我心下暗爽,揚揚手命令我方的人馬:「掌燈!」
大堤上霎時燃起火把,照著對岸被淹得七零八落的神族大軍,真是一片火樹銀花的好景色。
我興高采烈地帶著我的十萬人撐著提前準備好的在泥濘中最好使的小筏子掩殺過去,立在船頭,朔葉槍尖舞出點點銀光,一道銀光便是一條人命,簡單得猶如收割一畦一畦的白菜——殺戮的感覺最是讓魔族沉溺。但同時我也有些鬱卒——剩下的二十萬人已經日夜兼程地趕往北方疆界,註定了此番即使我大勝神族,過去乘勝追擊的計劃也只能擱淺。
約莫兩個時辰後探子來報,說神族的援兵已經趕來,約莫有五萬人。
來得比想像中快很多,不是神族最近的城池趕往此地的速度——不過在我聽說了援兵將領是誰後瞬間釋然。
墨淵,剛從鬼族回來就要開始猜測我的計劃,亟亟趕來拯救這幫智商悲劇的同胞,你可真夠辛苦的。
我傳令將戰線向西推進十里到地面不那麼潮濕的地方,又留下三萬人接應撤退——既是來了,怎麼能不和他光明正大地打一場?只是我們也已經沒有太多便宜好占,這七萬人已經戰了一夜,對上對方的五萬人,也不過堪堪勢均力敵。若論及主帥戰鬥力,此時我恐怕也及不上墨淵;但是不把這五萬人報銷了,我不甘心。
何況,真的是好久不見啊……我仰起臉看看天上已然偏西的一輪圓月,在火把暖色的襯托下減去了水沼澤葦塘里的孤清。
其實離開水沼澤,也不過整整一月而已。
奉行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後。每次開戰前他總是很小心翼翼,某一次我問他為什麼,他支吾半天反問我:「祖宗,你看你下軍令時大帳里哪個敢開口?」
難道我對待敵人和戰友,都是冬天一般冷酷?
可是這次奉行居然開口了。他問道:「祖宗,你怎麼……笑起來了?」
然後他就看見我陰森地瞪了他一眼。我發現自從進入水沼澤,我讓人住嘴的本事越發高強,估計都是那些嚼舌根子的女仙培養的。
我:「奉行,你被帶壞了。」奉行:「……祖宗,我剛才說了什麼嗎?」——
這是我和墨淵在戰場上的第一次交鋒;而縱觀我的上半輩子,這是我們心態都最為正常的一次。
行軍十里後,熹微的晨光中,兩軍在一塊頗為開闊的平地上拉開了陣勢。神族的地界不比南荒的戈壁,水豐草美,便是縱馬馳騁,也不會塵土飛揚。我看著這塊很快就要報廢的草場,感到頗為可惜。
不得不說,墨淵那一身玄色戰甲,看起來還是比素日的白衣威嚴了許多。或許也有他平時神色溫和的緣故,即使打架,我也沒見識過他如此冷肅的表情。
男色可餐,我吹了聲口哨,聽見神族的軍中傳來了喝罵的聲音。
素日上戰場我卻沒那麼多講究。我從不會穿合乎我始祖身份的鳳袍,曳地的裙擺和各種刺繡和裝飾,一點實用價值都沒有,而戰甲只會妨礙我砍人;不過我在魔族軍中威望頗高,見到絳色勁裝一騎黑馬,所有將士都知道這意味著至高無上的始祖女神。
神族顯然還在觀望——我太清楚墨淵後發制人的習慣;可是我的將士們廝殺了一夜,等下去並不划算。於是拍馬出陣,向墨淵請戰:
「魔族始祖少綰,領教閣下的高招!」
在當日的我和墨淵看來,戰場之中便是敵人,我們都不曾手下留情。但是這場架竟然有打不完的架勢。
素日我們相互拆解的機會頗多,對彼此的家數都是深諳於心,以至於所有抗衡竟然都是條件反射之下的反應。偏生都是殺氣縱橫全力出擊,以至於招招之間速度飛快,性命相搏毫無餘地。朔葉槍尖攜著嗜血的綠色光芒在他的面門虛晃,槍尾斜飛一記「綠雲出岫」,還擊軒轅帶著嗖嗖劍風以極為刁鑽角度刺出的「九華黯月」;槍身纏腰橫掃,氣勢磅礴的一記「鴻雁長飛」還是從他往昔的身法中悟出的招數,又被他劍花一挽「魚龍潛躍」正正在槍尖借力一騰輕靈飄逸地閃避過去——就連這兩式拆解的名字都是我們一起定下的……
這些何其刁鑽古怪的路數被一一破解,看來華麗而詭譎;從前打架從來沒有這樣的不死不休,也從來不曾發現,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已經是如此的深刻。
我們當初的武藝並非天下冠絕,這一戰卻是恢弘,在旁人看來風雲色變意氣縱橫,以至於兩軍掩殺時竟也無一人能靠近。軒轅劍和朔葉槍兩大上古神器帶著不容錯辨的肅殺以快打快,功力稍弱者竟會斃命於這震動寰宇的交擊之聲;以至於多年之後的神魔大戰前夕,還有不明就裡者斷言唯魔族始祖女神能和戰神墨淵相抗。
交戰的雙方軍隊似是備受鼓舞掐咬得死緊,鼓擂馬嘶響徹林木,硝煙血腥隨風飄舉。屍橫遍野,血沃土壤,惹得禿鷲在戰場上空陣陣盤旋,卻又因為強悍的殺氣而不敢靠近。
我覺得我此時的神情一定和墨淵一樣,是與場景極為不搭調的無語。
招數相抗綿綿不絕,居然連停手都是不能。可我畢竟是在異國的土地作戰,又不是不死不休的防守反擊,其實此時雙方都早早應該鳴金收兵,不需要這樣慘烈的傷亡。
我正猶豫著如何停手,卻見墨淵錯步逼近手腕微晃,劍鋒耀出萬點白芒,正是那招虛實難辨的「蒹葭蒼靄」。我本應沉身以槍桿回一記「中游伐檀」,心念微動間卻是不閃不避地以手臂迎上了他斜斜削來的實招。
這是自傷的選擇,我卻賭他一定會愣住。「蒹葭蒼靄」,使完倘若稍有停滯便是空門大開。
我挺槍槊上,槍尖卻不知怎的堪堪錯開了他的心臟,扎進了肩頭。
「這不是我第一次使這招,怎麼不長記性。」
我本想說抱歉,卻發現這是戰場,所以開口竟是這樣的話。心下一痛,不忍細看墨淵此時神情,退開步子飛身掠向我方陣地,我朗聲喝令鳴金收兵,遠路返回以防神族援兵突至;神族因為主帥重傷,也撤兵回城不再追擊。
嬅囿澤終是被魔族收復,與墨淵那一戰卻是傷亡慘重;但這樣一來魔族在嬅囿澤設兵駐防、開府建制,神族也再無阻撓之力,更絕了他們趁著魔族鬼族相爭趁機騷擾的心思。
大局初定我便匆匆趕回魔都向慶姜彙報這一戰。一路上風塵僕僕,卻一直回憶著那一場針鋒相對卻又天衣無縫的戰役,回憶著那一槍刺下時心中的不忍和猶疑,回憶起離開時墨淵那喑啞的一聲「少綰」,竟讓我有想要回頭的衝動。
沙場無眼,魔族嗜血,他是唯一能讓我留情的那一個。
待我回到磬城,與墨淵那一戰已是四海皆驚,根本不消彙報便已添油加醋地被傳進了慶姜的萬琅殿。
我自然不曾忘記慶姜曾說找我有要事相商,只能更衣梳洗,脫下戰場的勁裝換上合乎身份的衣裙隨著侍者進宮。出征時我不過是征西副統領,接受慶姜的指揮;回到磬城,我卻是魔族的始祖女神,萬琅殿里供著我的神座。
萬琅殿一如既往的恢弘闊大,卻是年復一年的陰暗幽涼。殿中高高供奉著慶姜的王位和我的神座,青燈泛著幽深的燭影曈曈;青石鋪就的地面光滑而冰冷,隱隱綽綽倒影著來來往往無聲的宮人的影子;十六根漢白玉立柱雕刻著鷹隼的紋樣——這是慶姜家族統治的殿宇。
磬城不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是日光和暖的章尾山。
我面無表情地緩步走上高台,長長的、呈十六條鳳羽的裙裾輕輕曳過青灰的磚石,碧玉為底的繡鞋在台階上叩出清細脆弱的聲響,涼透了足心。
轉身對著慶姜斂衽鄭重一禮。他還以拱手一揖。
——十三萬年來這個禮儀一直被保持著,代表著我承認他的統治,他承認我的圖騰和神威。
慶姜原不過是碧魔族的魔君,以驍勇著稱,魔界五族混戰之中戰勝各族得到了五族首領的位置。他已然二十餘萬歲,身體因數萬年的養尊處優而漸漸發福。粗看不過一個普通的中年人,眸子望進去卻精光隱隱,一身魔功竟是從未離手過。此番先是以長輩的身份與我一番寒暄,先贊我當機立斷用兵如神,又贊我力敵墨淵武功冠絕,與素昔我戰勝歸來的陳詞濫調並無分別。
我與他對坐在一張雕飾著俗艷鳳紋和鷹隼的笨重小几後,臉上釀著和雅的假笑,矢口否認。道:都是機緣巧合,事實上很多都是姜岐將軍的功勞;神族的墨淵剛從鬼族回來力有不逮也是有的。
他拈著幾根油膩的鬍鬚對我微微笑笑,我感到似乎有什麼不一樣。
只聽他開口,聲音不大,也不甚清亮,卻悠悠地盪滿偌大的萬琅殿:孤的長子伯桓愛慕尊座許久,所以今天孤代他向尊座提親。尊座自幼是孤撫養成人,並無親眷,這事是否允准,悉聽尊座之便。
在我聽來,卻是平地驚雷。
我在魔族向來是地位尊貴而權勢空虛。即使慶姜也需敬稱我一聲尊座,可是很多事情我卻奈何他不得。眼下內憂外患,我與慶姜兩虎相爭,顯然並不是什麼好事。
捫心自問,若說這十三萬年來我沒有與慶姜爭奪權柄之心,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只是權柄在手並不一定是為了自己,我不過是對這個民族有著尊神的責任。
我的神思卻遊離向一個下弦月正朦朧的夜晚,有人拂袖破開我隱身的結界,對我皺眉:【少綰,一個人扛著這麼多責任,難道不累嗎?】
其實伯桓是否真的愛慕我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魔族全體信仰的尊神,是難得一見的將才,是慶姜必須好好用著又必須嚴密防著的潛在對手。
慶姜顯然也是思量了許久才對我做此提議。我們從來不會相信彼此。若他想保住自己和伯桓未來的權柄,我想維持我的尊位和性命,那麼下嫁伯桓,將我們的利益放在同一條戰線上,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大殿陰森幽涼,唯有我胸口的黑曜石微微地釋放著陽光的溫度。我記起西海的陽光下,有人淡淡望向海面,對我低語:【少綰,你其實……可以學著相信我。】
慶姜俯身拾起几上細膩雕鑿著雙層鷹樣紋飾的白玉單耳酒壺,握慣了刀槍的手指執壺手勢卻是篤定而優雅。他目光悠然地注視著其中清澈的酒漿斟滿小几上兩個銀質鑲金的酒杯,水聲潺潺,穩定而清脆,似是覺得我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確實,嫁給伯桓對我們的地位和權勢,都是兩不相負。若是拒絕,今後仍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耳邊卻有琴弦斷裂的翁鳴,依稀有人嘆息:【少綰,你做選擇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問過你的心,你的心究竟在哪裡?】
是啊,我沒有理由拒絕,只是我的心不願意,可是我早就學會了對它不聞不問。
我抬頭對慶姜冷然道:「少綰的婚事勞大王費心了。只是少綰雖不是什麼矜貴女子,婚姻大事也不願輕易辜負了去。少綰與二位王子已是數萬年不曾一見,甚為牽念,不知何時可以一晤?」——
魔族帝尊少綰,也是名動八荒的美人。魔族章尾山的朝覲十年一度,只為祭拜這隻庇佑魔族的始祖鳳凰;卻總有不少外族人士潛進魔族的關城,只為看一眼傳說中章尾山明凈日光之下「皎如殤山皓雪,妍若仲春之華;鬟鬢舒捲,難掩橫波妙目;圭璧琳琅,未輸蹁躚容姿」的傾城之色。
事實上每次看到別人用這句神族的腐儒大賦來形容魔族的始祖女神,我都覺得他們的眼神一定不好——十年一度專門做給外族看的朝覲儀式,我身上單是金鳳翟衣就有十一層之多,環佩鋃鐺壓得枷鎖也似,還說什麼姿容蹁躚;妝粉眼彩毫無必要的厚厚幾層,入席時精怪一般,隱退時必然脫妝,殤山皓雪難道是用來形容妝粉掉的渣子?
這神族的審美觀都是怎麼長的,還是,就沒有美人了?
魔族的審美中,所謂尊神的姿容就是戰場上的赫赫武威——絳衣如霞,黑馬潑風;槍纓艷色勝血,舞若風墮梨花,倒是更合襯這始祖的神韻。
後來我在韶攸關的城樓上見到了伯桓。
即使那一日戈壁的戰陣之中風沙甚大迷了我的眼睛,我也決計不會錯認,他看著我時眼中的神情是那種帶著毀滅性質的貪婪。
那時與鬼族的戰事正落於下風。我冷眼看著伯桓在城頭上呼喝指揮著魔族的將士衝鋒,色厲內荏,不知當年我怎麼會認為他肖似他那終歸稱得上驍勇痴情的父親。我對他輕蔑一笑,旋身而起,投向城下與鬼族的戰陣——陣中皆是我族鐵血男兒,贏得其中任何一人的欽慕,都要好過他這樣的草包。
我自幼生長之所在,就感受著人世間最深重的惡意。我太熟悉那隱藏著佔有或摧毀的眼神。伯桓這種人,甚至學不會佔有,只會一味地銷毀。
眼前依稀浮現起另一雙眼睛;注視著我時,漆黑幽涼如一口深井,只倒影著絳色衣衫的我的影子。
我離他萬里之遙的一瞬忽然得了極大一悟,從嬅囿澤到磬城,再到這韶攸關,我一直惦念著的不過一個人。
只是這次不再是一個依稀的影子。水沼澤浩蕩的白衣身影中,我總能一下認出他的背影。我想念起他數萬年來凝視著我的樣子,我不願意再被困在其他人的眼眸之中。
墨淵。
情之為物不是想否認便可以輕輕抹去的;只是開始於數萬年之前,明白卻在很久以後。
我也不過是一個俗氣之至的女子。那一槍不曾槊上他的心口,卻驀然揭開心中埋藏數萬年的謎底。人生總會有那麼幾件事情值得瘋狂一回。
我的上輩子從這個時辰起就已經瘋魔了。我同自己打了一個賭,賭我在墨淵心中的位置是否值得我放棄一切地追隨。
我曾經以為我贏過,但是隔著十九萬年的光陰看來,或許這個賭約,從一開始便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