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華為人太不厚道。
此番又不是青丘,我委實沒道理再陪他早起散步,在床上賴個把時辰,實在很合情理,他卻巴巴地非要將我扒拉起來。
昨日新上身的裙子皺得不成樣子,我懶得換,靠在一旁灌了杯冷茶,掩著嘴打了個呵欠。
夜華心情甚好,行雲流水穿好外袍結好腰帶,坐到銅鏡跟前,悠然道:「好了,過來與我束髮罷。」
我愣了一愣:「你是喚的我?」
他拿起一把木梳:「聽迷谷說,你束髮束得很不錯。」
我束髮束得的確不錯,狐狸洞沒個婢女服侍,四哥又從不會梳頭髮,於是便都我來束。除了尋常的樣式,若四哥要去十里桃林找折顏,我還會梳些新鮮花樣,每每折顏看了,都十分歡喜。可夜華在青丘住著時,向來不束髮的,不過拿一根帛帶,在發尾處齊齊綁了,看著十分柔和。
他盈盈笑著將木梳遞給我:「今日我須得覲見天君,儀容不整就不好了。」
夜華有一頭十分漂亮的頭髮,觸感柔軟,漆黑亮澤。木梳滑下去便到底,很省我的心。不過盤起來堆到頭頂時,便略有些費事。
妝台上放著一隻玉簪一隻玉冠。拿簪子將頭髮簪好,再戴上玉冠。唔,許久不練手,這趟手藝倒也沒生疏。
銅鏡里,夜華含笑將我望著。
我左右看了看,覺得這個髮式正襯得他丰神俊朗,神姿威嚴,沒什麼再修繕的了。遂滿意地往妝台上擱梳子。
銅鏡里,夜華仍自含笑。我那擱梳子的右手,被他握住了。
他低聲道:「從前你……」眼睛裡有些東西,淡淡的,如靜水突然流轉。
呃,他今日不會是,不會是又著了魔風罷。
我半躬著腰,保持著左手搭他的肩,右手被他握在妝台上這個高難度姿勢,甚艱辛地預備聽他講這個從前。
他卻慢慢將我的手放開了,從前也便沒了下文。只是笑笑,從衣袖裡摸出串珠子來戴在我的手上,模樣有些頹然。
我自然知道這是個逢凶化吉的珠串。
他從銅鏡跟前站起來,勉強笑道:「這個串子你先戴著,如今你同個凡人沒兩樣,雖不至於在凡界遇到什麼大禍事,卻也難免萬一。」
我看他今日這麼一喜一憂的,似乎有些不同尋常,便沒答其他的話,只應了。
他點了點頭,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臉,道:「那我便去天宮了。」頓了頓又道:「昨夜忙著正經事,卻忘了同你說,待六月初一,命格轉到了該轉的時辰,你將元貞死命攔著,派個人將東華帝君一把推下水去,若到時候是東華帝君救了那落水的女子,便只是元貞從這場糾纏中解脫出來,妨礙不著東華帝君體驗人生至苦,如此就皆大歡喜了。」
說完轉身便不見了。
我先是想了想昨夜究竟同他忙了些什麼正經事情,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又將他後邊幾句話想了想。
乖乖,這卻是個好辦法。還是旁人看得清明些。我瞻前顧後了這麼些天,竟是自己將自己攪糊塗了。
解決了這麼一樁心頭大事,我陡然覺得壓在身上半個月的大石頭一時全飛了,渾身都輕飄飄的。
於是我便輕飄飄地坐下再喝了杯茶。
這茶水方喝到一半,卻猛然記起來昨夜朦朧間想起的那件事。
十分要命的一件事。
迷谷曾說鳳九去凡界報恩了,當時只道是她承了哪個凡人的恩情,要去將這恩情償一償,也就不甚在意。如今想來,鳳九長到三萬多歲,統共不過欠東華帝君一個大恩。做神仙的時候,東華不知比鳳九高明多少,自然她想報恩也報不到點子上。如今她卻來凡界報恩,莫不是找轉生後的東華來了罷。她好不容易才將對東華的孽想斷乾淨,兩個人要再合著折騰幾日,將那斷了的孽想折騰出點根芽來……我的二哥二嫂,這可怎麼得了。
想到此處,我趕緊跳起來換了身衣裳往院外奔。此番須去主動找一找那見一面就得少我三年修為的元貞小弟,向他打聽一下,他們這皇宮裡半年前有沒有新進來一個額間一朵鳳羽花的年輕女子。
鳳九的娘是赤狐族的,當年她娘將將同二哥成親時,我便疑心他們要生一隻又紅又白的花狐狸。卻沒料到鳳九的娘懷胎三年,竟生下一隻鴿血般紅艷艷的小狐狸,只耳朵一圈並四隻爪子是白的,玲瓏可愛得很。待這小狐狸滿周歲後化做人形,額間天生一朵鳳羽花的胎記。這胎記雖看著漂亮,變換的時候卻是個累贅,只要是化了人形,不論變做個什麼模樣,卻都是顯得出來的。二哥疲懶,只因了這朵鳳羽花,因了這小狐狸出生在九月,周歲定名時便給鳳九起了這麼個不雅不俗的名字,連著我們白家的族姓,喚做白鳳九。青丘的小仙們都稱我姑姑,殊不知,該正經喚我姑姑的就鳳九這麼一個。
元貞小弟正是那一汪及時雨。我尚未奔出院門,正遇著他握了兩卷經文邁進來。見著我,眼睛亮了亮,恭謹地喚了聲師父。
先前已經說了,這元貞小弟是個刨根問底的心性,貿貿然問他鳳九的事十分不便,我在心中掂量一番,先將他拉到旁邊一張石凳上坐穩了。
元貞咳嗽了聲,道:「師父脖子上是怎麼了,看著像是,像是……」
我驚訝地摸了摸脖子,卻並未覺得怎麼。
他從袖中掏出一面銅鏡,我接過來照了照,脖頸處似乎有個被蚊蟲叮咬了的紅痕。
這蚊子委實有膽色,竟敢來吸本上神的血。
不過,倒叫它吸成功了,少不得要受用個萬兒八千年,屆時修成個蚊子仙也未可知。唔,這是只很有福分的蚊子啊。
我點點頭讚歎道:「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小紅痕,你卻也注意到了,有個人曾說你有一幅連螞蟻也捨不得踩死的善心,看來是不錯的。」
元貞微紅著臉望著我:「啊?」
我接著道:「須知行路時不能踩著螞蟻,卻不僅需要一副善心,還需要一副細心。善心和細心本就是一體的。」
元貞站起來,做出個受教的姿態。
我摸著下巴高深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象。萬象皆是從無中而來,無中生有,乃是個細緻的活。學道是很需要細緻的。今日為師的便想考考你細緻的程度。」
元貞肅然道:「師父請說。」
我亦肅然道:「你十六歲前是在道觀里過,十六歲後便在這皇宮裡過,為師也不為難你,單問你兩個問題,一個關於道觀,一個關於皇宮。」
元貞幾乎已豎起了耳朵。
我沉吟道:「你從小住的那座道觀中,有一位只穿白衣的道姑,這位道姑有常用的一枚拂塵,我便考考你這枚拂塵柄是用什麼木頭做成的。」
他想了想,沒想出來。
我道:「且先不必答,還有一問,你現在住的這座王宮裡有位女子,額間一枚鳳羽花的胎記,我便考考你她是住在什麼地方,佔個什麼職位,閨名是什麼。」
他沉思良久,一併答道:「元貞寡陋,在道觀中住著時,卻從未見過師父口中所說的這位白衣道姑,道觀中倒是有穿白衣的道姑,卻不是從來都穿白衣的。這位額間一枚鳳羽花胎記的女子,元貞倒知曉,正是住在菡萏院里的陳貴人,這位陳貴人此前額間也並無鳳羽花的,去年臘冬時掉進荷塘大病一場,藥石罔及,本以為就此要香消玉殞,後來卻突然好了,好了之後額間便生出一朵鳳羽花來,幾個妃嬪請來的一個真人將這朵花判了一判,說是朵妖花。父皇雖然不信,卻也很冷落陳貴人。至於陳貴人的閨名,徒弟卻委實不太曉得。」
咳,鳳九果然是奔東華來了。
不過,那騙吃騙喝的真人竟然能將一位神女的額間花看做妖花,他甚有本事。
元貞惴惴望著我。
我點頭道:「唔,這般細心已屬難得,可修習道法,你卻還得更加細緻些。退下罷,今日你暫且不必再看經文,先好好將自己學道的態度參一參。」
元貞耷拉著腦袋走了。
看著他落寞孤寂的背影,本上神心中,十分不忍。
元貞小弟,其實你已經夠細緻了,再細緻你就成八公了。
元貞的背影漸行漸遠,我隨手喚了一個侍婢,著她領著去陳貴人的菡萏院。
鳳九欠東華的這個恩情,便算我青丘之國承了,他日要還,便是我這個做姑姑的和他們幾個做叔叔的來還,今日卻怎麼也得要將鳳九勸說回去。
想必我住的院落位分是很高的,進皇帝的後宮進得很順利。
因來得很匆忙,並沒有準備拜帖,便只著了大院里忙活的一個侍婢通報。不多時,這侍女便來引了我們進去。這院落並不算大,打理得卻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蟲有魚,吟詩弄月的都很合適。
湖邊一個亭子,亭子里坐了個圓臉女子,正漫不經心地餵魚,模樣甚一般,額間一朵鳳羽花,正是鳳九如今借的凡胎。我嘆了一口氣,在青丘時,作為我白家孫字輩有且僅有的一個女丁,鳳九是如何的瀟洒又意氣。如今為了東華,卻跑來這麼個冷清地方餵魚,令人何其唏噓。
聽見我這一聲嘆,餵魚的鳳九轉過頭來。
我悵然道:「小九,姑姑來看你了。」
她獨自一人飄零在凡界半年多,必定十分孤獨寂寞,聽見我這一聲喚,悲痛難忍,立刻便要撲進我的懷中。
我張開雙臂。
她嗚地一聲,撲到我後面緊緊抱住引我們進來的那名侍女。
我張開的兩隻手臂不知道該收了還是該繼續伸著。
她滿臉驚恐狀邊哭邊死命地搖頭:「不……姑姑……你不能帶我走……我愛他……我不能沒有他……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誰也不能……」
我被她這陣式嚇得後退一步。
這大約並不是我們家的那隻紅狐狸罷。
鳳九雖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卻從不做大哭大鬧的模樣,十分有擔當。即便對東華用情用得深,時時傷心,也斷然不會傷得人盡皆知,大抵是從折顏處順酒來喝。
二哥見她還是一個小丫頭,便時時喝得酩酊大醉,曾將她吊起來打了兩頓。打得氣息奄奄的,我們瞧著都十分心疼。她將牙關咬出血都不哭出來。我和四哥都害怕她性子犟,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於是將她接回狐狸洞養傷。
我勸解她:「酒終究不是個好東西……」被四哥瞪了一眼,只得改成:「折顏釀的酒固然是好東西,但你終日拿它來澆愁便忒對不起折顏的手藝。須知酒這個東西只能讓你得一時的解脫,待醒轉過來,煩惱你的事情卻不會因你飲了酒便得到解決。」聽了我這番勸解,鳳九終於哇一聲哭出來:「我才不是為了澆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煩惱,只是因為不喝就難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東華的面前哭出來,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來。」
鳳九終究只是個丫頭,我同四哥聽了,心裡都很難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見著鳳九落眼淚。
如今面前這個摟著自己的侍女哭得驚天動地的,我甚沒言語搖了搖頭。
不想見著我搖頭,她卻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一定成全我們罷……來世我給你做牛做馬……求你成全我們罷……」
被她抱著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風中的一片落葉。
我嘴角抽了抽。
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襟口。
那抖得如風中落葉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雞血搬振奮地跳起來,邊撒腳丫子跑邊扯著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請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臉盆……」
我掩著嘴角咳了聲:「唔,你吐慢點,別吐得太急,怕嗆著,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話罷拽著同我一起進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辭了。
從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陳貴人的性情同鳳九沒有半點相同之處,然她額間確然有一朵鳳羽花,也確然地一眼便認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說鳳九一個神仙,即便暫借了凡人的肉身來住,也萬萬不該被這凡人生前的情思牽絆,此番卻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著額頭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術兩生咒罷?
說起這兩生咒來,倒也並不是個傷天害理的術法,不過是助人在一個特定的時辰里轉換性情罷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買賣的小仙從前就極喜歡對自己下這個咒。如此,不管遇到多麼難纏的客人,便都能發自肺腑地堆起一張真誠的臉,笑得菊花一般燦爛,不至於幾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顯見得這不是個實誠法術,有違神仙的仙德,後來四哥同我一合計,便將它禁了。
倘若此番鳳九真在身上下了兩生咒,唔,她又是為什麼要下這個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沒想明白。下午打了個盹兒,揣摩著夜裡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卻不想鳳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過去,她倒先過來了。
當是時,我搭了個檯子,正獨自在後院用晚膳。襯著天上的朗月稀星,頗有幾分情趣。將將吃得高興,她背上扎了捆荊條,猛然地從院牆上跳進來,正正砸在我飯桌上。一桌的盤子碗碟應聲四濺,我慌忙端個茶杯跳開。她則悲苦地從桌案上爬下來,將背上有些歪斜的荊條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與我做個甚大的禮:「姑姑,不肖女鳳九來給姑姑負荊請罪了。」
我將湛到袖口上的幾滴油珠兒擦了擦,見她現下是原本的樣貌,並未用那陳貴人的凡身,順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兩生咒?」
她臉皮紅了紅,讚歎了聲姑姑英明,姑姑委實英明。
我對她這聲讚歎深以為然,早年我大多時候很糊塗,活到近來,便大多時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將她扶一扶,但見她滿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鋥亮鋥亮,還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讓她起來,到一旁的石凳上坐著。
我從手中幸免於難的茶杯里喝了口茶水,皺眉問她:「你既是來報東華的恩,卻又為什麼須得違禁來使這個兩生咒的?」
鳳九一張嘴巴立刻張成個圓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來報的東華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說東華帝君托生是個極機密的事,四海八荒沒幾個人曉得的。」
我慢條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狀沒說話。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將東華帝君的一舉一動摸得這麼透徹,莫不是看上他了罷?」既而又做扼腕狀:「唔,東華帝君確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長得好些,術法也高明些,輩分也與你合稱些,可須知東華帝君是個石頭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憂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經心道:「算起來,四哥也快從西山回來了,這兩生咒當初倒還是他頭一個提出來要禁了的。我尚且記得從前青丘有個糊塗仙,以為這個禁制是個說說就算的禁制,依然不管不顧用了兩三回,最後彷彿是被四哥趕出了青丘?」
鳳九立刻從石凳上跳起來,將背上的荊條扶了扶,兩手一揖,拜下來恭順道:「侄女在東華帝君府上做侍婢時,曾做給司命星君一個人情。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東華帝君托生轉世時,便著了個童子來通知侄女,算是將這個情還給侄女了。侄女不肖,當年受了東華帝君的大恩,卻遲遲無以為報,既得知帝君托生轉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時將這個恩報了。帝君14歲那年,侄女入得他的夢境,問他這一世有些什麼成不了的願望,達不了的痴心。」
我打岔道:「那石頭做的東華說了些什麼?該不是富貴江山皆不要,只願求得一心人罷?」
鳳九詫異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這樣。」
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這一世的東華,他竟,他竟俗氣得這樣?!
風九擦了擦滿臉的茶水,訕訕續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時,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愛他,不離不棄的女子。」
我沉吟道:「於是你便將你自己搭了進來?」
鳳九點頭又搖頭道:「其實也算不得將自己搭進來。司命星君曾與侄女看過東華帝君這一世的命格。帝君這一世里註定遇不到真心愛他的女子,不過,在他三十七歲這年的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上,倒能遇到個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可惜這女子愛的是他的兒子元貞太子。侄女此番雖是來報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貴人陽壽盡,侄女思前想後,便暫借了這位貴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顆真心來,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暫且先圓了他求一心人的這個念想。待到他真心愛慕的那位女子出現,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頭嘆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還不夠心傷么?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做神仙時他若也是這個願望,你對他痴心那麼多年,便算早還清了。」
鳳九頹然道:「姑姑說得有理。侄女原本以為這是個極好辦的事。既然曾對帝君痴心過兩千多年,此番雖則斷了情,但要再找點當日對他的感覺來,照理該不算太難。可哪曉得這個真心也不是說拿得出來便能拿出來的,我醞釀了許多天,待借著陳貴人的肉身見著帝君時,卻委實找不到愛慕的感覺,便連一兩句情話都說不出,侄女覺得對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悵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麼容易復燃的,舊情也不是那麼容易復熾的,你不用這麼愧疚傷心。」
她凜然道:「然侄女畢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個大情,保住了陳貴人的肉身,就這麼放手作罷,不將這個恩報了,總覺得吃虧得很,苦想了兩日,」她頓了頓道:「侄女只得在自己身上下兩生咒。受法術的束縛,白日里必得依照陳貴人生前的性子做出愛慕帝君的形容,太陽下山方能解脫。卻不想陳貴人生前是這樣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顧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覺得痛苦萬分,委實太丟人了。」
我違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懷,也沒有多麼丟人。」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我問她:「你自化了陳貴人報恩以來,可有叫東華佔了便宜?」
她愣了一愣,搖頭道:「先前陳貴人便不是多得寵的。我借了她肉身後額間胎記長出來,被一個混賬真人判做妖花,帝君雖沒將我打入冷宮去,卻再沒到菡萏院來了。」
我訝然道:「那你每日做些愛他愛得要死要活的姿態,卻有什麼意思?」
她鄭重道:「須知真心愛一個人,是件很需要敬業精神的事,萬不能當著別人的面愛,背著別人的面就不愛了。」
我打了個呵欠。
見今鳳九的這個光景,倒還叫人放心。若她能順順利利地自己將這個恩報了,不用我與他的幾個叔叔擔著,也並沒什麼不好。我甚通透在心裡過了一遭,正預備讓油水滴答的鳳九回去將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里,卻颳了陣瑞氣騰騰的風。
這紫竹苑想來是個福地。
今夜,想來是個吉時。
折顏在半空里顯了形,神色竟有些疲憊。蒼天大地,這是多麼難得一見的情景。該不會是他又做了什麼,將四哥惹著了罷。
我不動聲色喝了口茶。
他果然道:「丫頭,真真這些天有來找你么?」
那聲真真生生將鳳九激得一抖,聽了這麼多年,小丫頭竟還沒有習慣,真是可憐。
我搖頭道:「四哥不是去西山尋他的坐騎畢方鳥了么?」
他尷尬一笑:「前些天回來了。」繼而又捂著頭道:「他那畢方鳥委實野性難訓。」
將將要走時,卻又轉過來與我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說,你去東海赴宴的第二日,天君的孫子夜華來桃林找過我,同我打聽三百年前你的舊事。」
我驚詫道:「啊?」
他皺了皺眉道:「我告知他五百多年前你生了場大病,睡了兩百多年才醒過來,他也沒再問什麼便走了,丫頭,你同他的這樁婚事不會是又要黃了吧?」
五百多年前同擎蒼的那場惡戰自是不能同外人道,畢竟青丘與擎蒼並沒什麼冤讎,青丘的上神去拿擎蒼有些說不過去。
我沉吟了會兒答他:「應該不會吧,並未見著夜華有要退婚的形容。」
他點頭道:「那就好。」側身對鳳九說了句:「真真很想著你的廚藝,什麼時候得空便來桃林一趟吧。」鳳九正要答話,他又道:「你身上這個兩生咒下得不錯。」匆匆便走了。
鳳九十分委屈地將我望著:「姑姑,他威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