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殿中茫然了半晌,心中有些空空蕩蕩。
端起一旁案几上的冷茶再喝兩口,將有些乾澀的嗓子潤了潤,才踩著飄忽的步子出了殿門。
殿外立成兩列的西海小神仙已撤了一半,想必給夜華開道去了。剩下的這一半正呼啦呼啦朝西海水晶宮正宮門方向移。
看這光景,倒像是又有客至。
我逮住一個掃尾的隨便問了兩句,掃尾的仁兄苦著一張臉果然道:「有客自遠方來,水君著臣下們前去迎一迎。」
看來西海水君今日很有幾分迎賓待客的緣分,即便此番是西方梵境蓮花座上的佛祖駕到,我也絕不會詫異了。西海兩代水君都低調,沒怎麼得著我們這些老輩神仙的垂憐關懷,今日能連連迎到幾位貴客,長一長他的臉面,這麼挺好。
結魄燈既在夜華處,自然用不著我再到九重天上走一趟,省了不少的事情,可怪的是我這一顆心卻並不覺鬆快。方才夜華那副蕭索的背影在我眼皮跟前一陣一陣晃蕩,晃蕩得我一顆狐狸心一陣一陣緊。
片刻前領我過來的一雙小仙娥恭恭順順地再將我原路領回去。因疊雍那副同墨淵甚不搭的容貌勢必要令我看得百感交集,過扶英殿時便也沒推門進去瞧他一瞧,著小仙娥直接將我領去了扶英殿近旁暫住的小樓。
西海水君在起名字這一點上委實有些廢柴,遠不如東海水君的品味。譬如說扶英殿近旁一左一右的兩座小樓,一個樓底下種海棠花紅艷艷的,便稱的紅樓,另一個樓底下種芭蕉樹綠油油的,便稱的青樓。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這青樓。
大抵為了不辜負這個名字,這青樓中從床榻到椅子一應用的青杠木,矮凳上的花盆桌上的茶具一應用的青瓷,就連上下伺候的小仙婢們也一應穿的青衣,抬頭一望,滿目慘綠,瞧得人十分悲摧。
因那一堆綠油油的小仙婢在樓中晃得我頭暈,便一概將他們打發到樓底下撥草去了。
一時間樓中空得很,連累我心頭也越發空空蕩蕩起來。
正空蕩著,背後的窗扇吱呀一聲,我略略一抬眼皮。唔,方才累一半的西海小神仙翻滾著腳底板前去相迎的那位貴客,看來並不是西天梵境蓮花台上的佛祖。
我倒了杯冷茶,朝著探頭跳進來的人打了個招呼:「喲,四哥,喝茶。」
他一雙眼將我從頭到腳掃個遍,端起茶杯來飲了口,擰著一雙眉道:「明明是姑娘家,怎的扮成個男子的模樣?」
我望了一回房梁,誠實道:「折顏讓扮的。」
他一口茶噴出來,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面不改色道:「你這麼真好看。」
四哥往常三番兩次來西海,皆為的是找西海二皇子蘇陌葉喝酒。
此番他這麼巴巴地跑過來,卻據說並不是來找蘇陌葉喝酒的,乃是為了來看他的親妹妹本上神我。
說他原本要跟著折顏一同上九重天來尋我,卻被折顏止住了。在床榻上躺了半日也沒等著折顏回去,想著折顏多半是將我直接送來了西海,便奔過來瞧一瞧我,順便同蘇陌葉打個招呼。
他坐在青杠木的靠背椅上,大約嘴巴里沒咬一根狗尾巴草有些不慣,略略偏了偏頭,道:「我原本不過來看一看你在這西海安頓得好不好,嗯,折顏辦事忒令人放心了。不過,你這臉色是怎麼一回事?煞白煞白的,莫非墨淵回來了你竟不開心么?」
我抬手摸了摸臉,歡喜狀道:「開心,我一直都開著心,默默地開著心。」
他皺眉道:「那做什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我揉了揉臉,乾乾一笑:「大約是方才用了追魂術,一時沒緩過來。」
他目光如炬緊盯著我。
我再乾乾一笑:「加之早上同夜華嘔了兩口閑氣。」
四哥看得不錯,此番我確然有些魂不守舍。但這魂不守舍的根源卻並不是九重天上同夜華的那兩句口角,而是方才大殿中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然這樁事若捅出去給四哥曉得,折顏迷谷畢方估摸便都該曉得了。
同折顏處得久了,在挖人八卦這個事情上,我的四哥白真很不長進地練成了一把好手;在傳人八卦這個事情上,更是青出於藍,乃是一把高出折顏這把好手許多的好好手。
我同夜華因糰子而生的那場閑氣說來也算不得個八卦,不說怕被他煩惱一下午,隨便搪塞一個同他說了便圖個清凈。一番計較後,我喝了口茶水潤嗓子,挑揀挑揀將九重天上的這趟口角與他全說了。
他歪在靠背椅上豎起耳朵來切切聽著,待我說完後,半晌,抬頭望著我古怪一笑,道:「你一向覺得自己年事高輩分老,即便真有不懂事的小輩得罪了你,也不屑同他們計較。你同夜華的這樁事,聽你這麼一說,談感情我自然站在你這一邊,但義理上倒也並不覺得夜華有什麼錯。那阿離才多大一個娃娃,你給他餵了那麼些酒,醉得七八個時辰沒醒來,也不派個人報夜華一聲。他們天上的龍族打架打得好,醫術卻向來不佳,猛然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醉到這個境界,也不曉得有沒大妨害,你這個當後娘的還不知去向,他心中若還能無半點起伏,那委實也是個人才。」頓了頓,探過半張桌子揉了揉我腦袋道:「照你的性子,尋常遇到這個事情不過當個笑話笑一笑,今次卻陪盡一身的風度,還端出來他的那位側妃卯足了勁頭刺激他,唔,誠然你這一番作為令做哥哥的很激賞,但撇開這個不說,你這個反常的作為,該不是醋了吧?」
我一愣,腦中一道通透的白光忽地閃過。自青丘上九重天這兩日,我心中常莫名地一抽一抽,度量也沒往日寬厚,見著素錦那位典範便周身上下地不舒爽,受不得糰子他爹說我半句不是,今日又魂不守舍半日,原是,原是我醋了?我竟一直在醋著??我一醋竟醋了這麼久???我醋了這麼久自個兒竟半點也沒覺得???!!!
手中涼茶啪一聲掉到地上,四哥慌忙跳開去,右手搭著左手心猛地一敲,點頭道:「你果然醋了。」
我茫然了半晌,眼巴巴望著四哥掙扎道:「不、不能吧。我長了他九萬歲,我若動作快點,現下不僅孫子,怕曾孫都他這麼大了。我一直覺得對不大住他,還心心念念給他娶幾位貌美的側妃。再說,前日里他同我表那一趟白時,我也沒半分砰然心動的感受。我也不是個沒經過風月的,若我果真對他有那不一般的念想,當他跟我表白時,我至少也該得砰然地動一下心吧?」
四哥一雙眼睛亮了亮:「他竟跟你表白了?呵,能一眼看中我帶大的人,這小子忒有眼光,忒有眼光。」呵了半晌,豪爽道:「至於你說的這個年齡,年齡他原本就不是個問題,我們阿爹不也大了阿娘一萬五千多歲。只要相貌登對就成了嘛,我看你們的相貌就很登對。說到你想給他娶側妃這個事,唔,我記得從前折顏也心心念念地要幫我娶個夫人,但你看,娶了許多年也沒娶成,嘿嘿,他覺得這四海八荒沒一個女神仙配得上我。」繼而拍著我的肩膀做過來人狀道:「砰然心動這個段子固然是個好段子,可那也需得唱女角兒的這個有一顆敏感且纖細的心。縱然你是我的親妹妹,我也得說一句公道話,你天生是個少根筋的,做神仙做得不錯,於風月卻實打實是個外行。砰然心動一型的,於你而言太過熱情活潑了些。似你這種少根筋的,只適合細水長流的。」
我額角上青筋跳了兩跳。
他從桌案上揀出只茶杯在指間轉了轉,笑道:「聽迷谷說夜華在青丘來住了四個多月,唔,這個細水雖流得忒短了些,不過,我暫且先問一句,若他今後再不住青丘了,你可有遺憾?唔,算了,你那根筋少得,遺憾不遺憾的估計萬兒八千年的才回得過味來。這麼說吧,他若走了,你有沒什麼不習慣的?」
我額角上青筋再跳了兩跳,在這兩跳之間,心中一顫。
夜華在青丘住著時,初初幾日,我確有不慣。但想著日後終要同他成婚,兩個人早晚須得住在一處,也就隨著去了。白日被他拖著散步,他做飯時我添個柴火,他批文書時我在一旁佔個位子磕瓜子看話本,夜裡再陪他殺幾盤棋,因我想著同他成婚後千秋萬載都這麼過,便漸漸地十分習慣。也不過四個來月的時日,經四哥這麼一提,夜華來青丘住著前,我是怎麼過日子的來著?
我心中一沉。
四哥打了個哈哈道:「等將墨淵調理得差不多了,還是請阿爹去找天君提一提,趕緊將你兩個的婚事辦了。今日依你四哥我的英明之見,你十有八九是瞧上夜華了。老天總算開了一回眼,叫你的紅鸞星動了一動,雖動得忒沒聲沒息了些,好歹讓我看了出來。你也不用過於糾結,夜華既也招惹了你,跟你表了白,若他敢違了表白時的誓約。」
我正豎起耳朵來要聽一聽,若夜華膽敢違了與我表白時的一番誓約便會怎樣,他卻將手中茶杯嗒地一聲擱在桌上,道了聲:「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很放心,那我就先回去了。」便跳上窗戶,嗖一聲不見了。
四哥的這一番話,我在心中仔細過了一遭。這一遭,過得我萬餘年也不曾惴惴過的心十分惴惴。
四哥說得不錯,我雖一直想給夜華娶幾位貌美的側妃,可小輩的神仙們見多了,竟沒覺得有一個配得上夜華的。
若我當真是對夜華動了心……我白淺這十四萬餘年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會對個比我小九萬歲,等閑該叫我一聲老祖宗的小子默默動一回心。
我立在空蕩蕩的樓中計較了半日,感嘆了半日,噓唏了半日,到底沒耗出個結果來。
今日這大半日的幾頓折騰也煞費精神,雖心中仍惴惴著,依舊合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卻不想躺得也不安生。一閉眼,面前一派黑茫茫中便呈出夜華蒼白的臉來。
我在床榻上翻覆了半個多一個時辰,雖不曉得是不是對夜華動了心,可四哥那一番話讓我琢磨明白過來,九重天上暫且還與我有著婚約的太子夜華,他在我心中占的位置是個不大一般的位置。
我左思右想,覺得同夜華解除婚約這個事可以暫且先緩一緩,一切靜觀其變。他今下午那一通的莫名其妙,唔,想起來便令人頭疼,也暫不與他計較了。今夜便先拿出上神的風度來,去他那處取結魄燈時,放下架子同他好好和解了。
是夜,待我摸到夜華下榻的那處寢殿時,他正坐在院中一張石凳上飲酒。旁的石桌上擺了只東嶺玉的酒壺,石桌下已橫七豎八倒了好幾個酒罈子,被一旁的珊瑚映著,煥出瑩瑩的綠光。昨日糰子醉酒時,奈奈曾無限憂愁地感嘆,說這小殿下的酒量正是替了他的父君,十分地淺。
我從未與夜華大飲過,是以無從知曉他的酒量。見今他腳底下已擺了一二三四五五個酒罈子,執杯的手卻仍舊穩當,如此看來,酒量並不算淺么。
他見著我,愣了愣,左手抬起來揉了揉額角,隨即起身道:「哦,你是來取結魄燈的。」起身時身體狠狠晃了一晃。我趕緊伸手去扶,卻被他輕輕擋了,只淡淡道:「我沒事。」
西海水君劈給他住的這處寢殿甚宏偉,他坐的那處離殿中有百來十步路。
他面上瞧不出來什麼大動靜,只一張臉比今日下午見的還白幾分,襯著披散下來的漆黑的髮絲,顯得有些憔悴。待他轉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後頭隔個三四步跟著。
他在前頭走得十分沉穩,彷彿方才那一晃是別人晃的,只是比往常慢了一些,時不時地會抬手揉揉額角。唔,看來還是醉了。連醉個酒也醉得不動聲色的,同他那副性子倒也合襯。
殿中沒一個伺候的,我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抬頭正對上他沉沉的目光。
他一雙眼睛長得十分凌厲漂亮,眼中一派深沉的黑,面上不笑時,這一雙眼望人很顯冷氣,自然而然便帶出幾分九重天上的威儀。
雖然我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可讀人的目光一向並不怎麼好手。但今日很邪行,我同他兩兩對望半晌,竟叫我透過冷氣望出他目光中的幾分頹廢和愴然來。
他將目光移向一旁,默了一會兒,翻手低念了兩句什麼。
我楞楞地盯著他手中突然冒出來的一盞桐油燈,稀奇道:「這就是結魄燈?瞧著也忒尋常了些。」
他將這一盞燈放到我的手中,神色平淡道:「置在疊雍的床頭三日,讓這燈燃上三日不滅,墨淵的魂便能結好了。這三日里,燈上的火焰須仔細呵護,萬不能圖便利就用仙氣保著它。」
那燈甫落在我掌中,一團熟悉的氣澤迎面撲來,略略沾了些紅塵味,不大像是仙氣,倒像是凡人的氣澤,我一向同凡人並沒什麼交情,這氣澤卻熟悉至斯,叫我愣了一愣。恍一聽到他那個話,便只點頭道:「自然是要仔細呵護,半分馬虎不得的。」
他默了一忽兒,道:「是我多慮了,照顧墨淵你一向很盡心盡責。」
這結魄燈是天族的聖物,按理說應當由歷屆的天君供奉,九重天上那等板正的地方,這規矩自然不能說改就改。天君尚且健在,夜華也不過頂個太子的銜,結魄燈卻在他的手中存著,叫我有些疑惑。天宮不像青丘,更不像大紫明宮,立的規矩很森嚴,一族的聖物向來並不大好外借。若我上天宮找天君借這聖物,已打好了將九重天欠青丘的債一筆勾消的算盤。此番夜華竟能這麼容易將燈借給我,叫我有點感動,遂持著燈慷慨道:「你幫了我這樣大一個忙,也不能叫你太吃虧,你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同我說,若我能幫得上你的忙,也會儘力幫一幫。」
他靠坐在對面椅子上,神情疲憊,微皺著眉頭道:「我沒什麼想要的。」
他這神態看得我心中一抽。此前沒得著四哥訓誡,當我心中這麼一抽時只覺莫名其妙。但今時不同往日,我剛受了四哥的點化,只往那不像樣的方面邁上一步微微一探,心中已通透了七八分。這七八分的通透通得我甚悲摧。所幸仍舊有絲清明很長進地在垂死掙扎。
我訕訕道:「真沒什麼想要的?沒什麼想要的我就先回去了。」
他猛抬頭,望了我半晌,神情依然平淡,緩緩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至始至終不過一個你罷了。」
今夜果然十分邪行,聽得他面不改色的一番肉麻話,我竟並未覺得多麼肉麻,反是心中一動,雖不夠砰然,卻也是一大動。待反應過來在這一大動後說了句什麼話,我直欲一個嘴巴子將自己抽死。
咳咳,我說的是:「你想與本上神一夜風流?」
所幸待我反應過來時夜華他尚在茫然震驚之中,我面上一派火紅,收拾了燈盞速速告退。腳還沒跨出門檻,被他從後頭一把摟住。
我抬頭望了回房梁,白淺,你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夜華周身的酒氣籠得我一陣陣犯暈,他摟我摟得十分緊,被他這樣一摟,方才的躁動不安一概不見了,腦中只剩桃花般燦爛的煙霞,像是元神出了竅。保不準元神真出竅了,因為接下來我情不自禁又說了句欠抽的話。
咳咳,我說的是:「在大門口忒不像樣了些,還是去床榻上吧。」說了這個話後,我竟然還捏個訣,將自己變回了女身……
直到被夜華打橫抱到裡間的床榻上,我也沒琢磨明白怎麼就說了那樣的話,做了那樣的事。他今夜喝了許多酒,竟也能打橫將我抱起來,走得還很穩當,我佩服他。
我躺在榻上茫然了一陣,突然悟了。
我一直糾結對夜華存的是個什麼心,即便經了四哥的提點,大致明白了些,但因明白得太突然,仍舊十分糾結。但我看凡界的戲本子,講到那書生小姐才子佳人的,小姐佳人們多是做了這檔事情才認清楚對書生才子們的真心。興許做了這個事後,我便也能清清楚楚,一眼看透對夜華存的心思了?
他俯身壓下來時,一頭漆黑的髮絲鋪開,挨得我的臉有些癢。既然我已經頓悟,自然不再扭捏,半撐著身子去剝他的衣裳,他一雙眼睛深深望著我,眼中閃了閃,卻又歸於暗淡。我被他這麼一望,望得手中一頓,心中一緊。他將我拽著他腰帶的手拿開,微微笑了一笑。腦中恍惚閃過一個影子,似浮雲一般影影綽綽,彷彿是一張青竹的床榻,他額上微有汗滴,靠著我的耳畔低聲說:「會有些疼,但是不要怕。」可我活到這麼大把的年紀,什麼床都躺過,確然是沒躺過青竹做的床榻的。那下方的女子面容我看不真切,似一團霧籠了,只瞧得出約莫一個輪廓,可那細細的抽氣聲,我在一旁茫然一聽,卻委實跟我沒兩樣。我一張老臉騰地紅個乾淨,這這這,這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對夜華的心思竟已經,已經齷齪到了這個地步了?
我哀傷地回神,預備摸著心口唏噓兩聲,這一摸不打緊,我低了眼皮一看,娘噯,我那一身原本穿得穩穩噹噹的衣裳哪裡去了?
他仍俯在我的上方,眼中一團火燒得十分熱烈,面上卻淡淡地:「你這衣裳實在難脫,我便使了個術。」
我撲哧一笑道:「你該不是忍不住了吧。」
殿中夜明珠十分柔和,透過幕帳鋪在他白色的肌膚上,這膚色有些像狐狸洞中我常用的茶杯,倒也並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從胸膛到腰腹還划了枚極深的刀痕,看著十分英氣。唔,夜華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聲到我耳邊道:「你說得不錯,我忍不住了。」
半夜醒過來時,腦子裡全是漿糊。那夜明珠的光輝大約是被夜華使了個術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摟在懷中,緊緊靠著他的胸膛,臉就貼著他胸膛處的那枚傷痕。
回想昨夜,只還記得頭頂上起伏的幕帳,我被他折騰得模糊入睡之時,似乎他還說了句:「若我這一生還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只今夜了,即便你是為了結魄燈,為了墨淵,我也沒什麼遺憾了。」那話我聽得不真切,近日腦子裡又經常冒出來些莫名的東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覺。
即便我同他做了這件事,遺憾的是,卻也沒像那些戲本子中的小姐佳人一般,靈光乍現茅塞頓開。這令我頭一回覺得,凡界的那些個戲本子大約較不得真。
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撫著他胸前這一枚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說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亂,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便著了夜華領兵去收伏,不料鮫人兇猛,夜華差點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後,四哥在狐狸洞中反覆提了許多次,邊提說邊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麼亂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們越髮長得不像樣了些,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打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逼得差點成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
我的四哥白真是個話嘮,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只要是夜華領的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得很。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一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么?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太能藏疑問,撫著他胸前這一道扎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個兩敗俱傷。」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身葬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麼好處?」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那樣,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故意找死?」
他緊了緊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
我瞭然道:「哦,原是詐死。」遂訝然道:「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麼?」
他卻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時,頭頂上卻傳來他澀然的一個聲音:「我這一生,從未羨慕過任何人,卻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卻喝了四五罈子酒,此前能保持靈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散出來。醬香的酒向來有這個毛病,睡到後半夜才口渴上頭。他平素最是話少,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閑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罈子酒終於上了頭。
他閑扯的這幾句,無意間便爆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緻勃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當年桑籍拐到少辛後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面,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並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的轉折。
說桑籍對少辛用情很深,將她帶到九天之上後,恩寵甚隆重。
桑籍一向得天君寵愛,自以為憑藉對少辛的一腔深情,便能換得天君垂憐,成全他與少辛。可他對少辛這一番昭昭的情意卻惹來了大禍事,天君非但沒成全他們這一對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巴蛇動了真心,十分不好,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女嫁過去受委屈,於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誼更沒半點的好處。可嘆彼時天君並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肥,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狸洞,還想著為了兩族的情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醜事遮著掩著。於是,因著桑籍的寵愛在九重天上風光了好幾日的少辛,終歸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後,被天君尋了個錯處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里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巴蛇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卻還膽敢在九天之上的清凈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她一身的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壓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少辛來,萬念俱灰之時只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叫板道,若天君定要這麼罰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來,只同少辛同歸於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處。
桑籍的這一番叫板絕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流淚聽者傷心。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話就叫桑籍崩潰了。
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巴蛇的生死我倒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死了後,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巴蛇。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卻十分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少辛殉情了,只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於消停了,十分滿意。對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也便沒再費多少的精神。一不留神,卻叫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鑽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少辛。並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這便有了折顏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
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把少辛結果了也沒人來說閑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麼妖蛾子,天君無法,只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卻也成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澀的情。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果卻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愛他,卻並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身份的束縛,他脫身倒也脫得洒脫。」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呵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樑上盤旋了七十二隻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正是墨淵當年出生時才享過的尊榮。我出生時便被定的是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由衷讚歎道:「真是不錯。」
他卻默了一默,半晌,將我摟得更緊一些,緩緩道:「我愛上的女子若不是青丘的白淺,便只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湮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處所,才能保這段情得個善終。」
這一頓閑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讚歎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愛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將雲被往上拉了拉,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姿態,安然睡了。
將入睡未入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物,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么?」
他這話問得甚沒道理,我打了個哈欠敷衍:「這天上地下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罷。」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入睡未入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
我摸了摸好端端長在身上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麼魔風,只抱著他的手臂再打一個呵欠敷衍道:「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了。」
他緊貼著我的胸膛一顫,半晌,更緊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我立在一棵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里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座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面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衣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彷彿籠在密布的濃雲裡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處,就只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
立著的女子道:「能種桃樹么?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裹腹。唔,可這山上不是挺好么,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麼要搬去別處?」
坐著的男子周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是個神仙。立著的女子卻平凡得很,是個凡人。他們這一對聲音,我聽著十分耳熟。然因終歸是在夢中,難免有些失真。
那男子默了一會兒,道:「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的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唔,既然你想種,那我們便試試罷。」
背後的女子亦默了一會兒,卻忽然俯身下去抱住那男子的肩膀。男子回頭過來,瞧了這女子半晌,兩人便親在一處了。我仍辨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兩個親得難分難解,我因執著於弄清楚他們的相貌,加之曉得是在做夢,便也沒特特迴避,只睜大了一雙眼睛,直見得這一對鴛鴦青天白日地親到床榻上。
弄不清這兩人長得什麼模樣,叫我心中十分難受,早年時我春宮圖也瞧了不少,這一幕活春宮自然不在話下,正打算默默地、隱忍地繼續瞧下去,周圍的景緻卻瞬時全變了。
我在心中暗暗讚歎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這變換的景緻正是在桃林的入口,玄衣的男子對著素衣裳的女子切切道:「萬不可走出這山頭半步,你如今正懷著我的孩子,很容易便叫我家中人發現,倘若被他們發現,事情就不太妙了。這樁事辦完我立刻回來,唔,對了,我已想出法子來能在那處種桃樹了。」話畢又從袖袋中取出一面銅鏡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覺得孤單,便對著這面鏡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說話。你卻切記不可走出桃林,踏出這山頭半步。」女子點頭稱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聲一嘆:「本是拜了東荒大澤成了親的,卻不將我領回去見家人,像個小老婆似的,哎,懷胎後還需得左右躲藏著,這也太摧殘人了,算什麼事呢。」搖了搖頭進屋了。
我亦搖了一搖頭。
看得出他們這是段仙凡戀,自古以來神仙和凡人相戀就沒幾個得著好結果的。當年天吳愛上一個凡人,為了改這凡人的壽數,讓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爛,吃過很大的苦頭,差點陪盡一身的仙元,經墨淵的一番點化才終於悟了。饒是如此,也因當年為這一段情傷了仙根,遠古神袛應劫時才沒能躲得過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進屋,我跟前的場景便又換了個模樣。仍是這一片桃花林,只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椏椏的,映著半空中一輪殘月,瞧得人挺傷情。素衣裳的女子捧著銅鏡一聲聲喚著什麼,只見得模糊難辨的五官中,一張嘴開開合合,聲音卻一星半點兒也聽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沖。我心上一顫,竟忘了自己是在夢中,趕忙跟過去出聲提點:「你相公不是讓你莫出桃林么?」她卻並未聽到我這個勸,自顧自依舊往外奔。
這桃花林外百來十步處加了道厚實的仙障,擋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話下,那女子躥得忒猛,半點不含糊,過那仙障卻絲毫未被攔一攔,咻地就溜過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兩道閃電來。我一驚。醒了。
我醒過來時,晨光大照。房中空無人影,只留那盞結魄燈規規矩矩置在床頭。
虧得床上一頂青幕帳的提點,叫我曉得現下睡的不是夜華的床,而是青樓中自己的床。唔,夜華辦事果然穩重。
兩個綠油油的青衣小仙娥過來服侍我收拾。其實也沒甚可收拾的,我周身上下都很清爽,想來夜華早收拾過了。
今早我醒過來,見著這照進房中的大片晨光,這大片晨光中的滿眼油綠,心中前所未有的明白透徹,又悟了。
有一個戲文段子是這麼說的,說一個官家的小姐回鄉探親,路遇強人,要被這強人強上山頭做壓寨夫人。我其實很激賞這個強人,他一對宣花斧耍得很精彩,比那動不動就是子曰子曰的酸書生們不知強過幾重山去了。但這個官家的小姐卻貞潔,很瞧不上耍斧頭的強人,寧死不屈。但就是這麼個貞潔不屈的良家小姐,在下一個段子里卻跟翻牆的書生鑽了芙蓉帳,有了私情。可見那些佳人小姐們也不是隨便和哪個人都能鑽芙蓉帳的。他們並不是做了這件事才茅塞頓開。在做這個事情前,想必她們已對各自的書生存了難言的心。
昨夜我同夜華做這件事,算來也是我引他在先。除了初初有些痛楚,到後來,我也覺得情這個東西很有趣味。他抱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圓滿。
如今看來,正同四哥所說,本上神我,跨越年齡的鴻溝,瞧上夜華了。
情這個東西,果然不是你想不沾,就可以沾不上的。
唔,幸虧此前我覺得四海八荒沒一個準婚配的女神仙能夠得上做夜華的側妃。
既然我同夜華兩情相悅了,婚自然不能退。
我預備用完早膳後,趁著去扶英殿點結魄燈前,到夜華殿中瞧瞧他,順便同他提一提,他願意不願意為了我,做個繼任時不能立天后的天君。
唔,我覺得他自然該是願意的。
我春風得意地用過早膳,春風得意地路過扶英殿,春風得意地一路來到夜華的寢殿。
大約泰及否來,我吃了個閉門羹。守在殿前的兩個小仙娥道:「君上今日大早已回天宮了。」
夜華當太子當得不易,每日都有諸多文書待批。他這麼匆匆地來西海一趟,又匆匆地回去,大約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體諒他是個稱職的太子,與那兩個小仙娥道了聲謝,頹廢地踱回扶英殿。
扶英殿中,施術使疊雍睡著後,我謹慎地點燃結魄燈。
結魄燈在疊雍床頭燃了三日,我在疊雍床頭守了三日。水君的夫人每日都要著些僕婢來殿門前探頭探腦一番,生怕我將他這兒子弄死了。所幸一一被攔在門口的幾個水君心腹擋了回去。
殿中一眾的小仙娥也是如臨大敵,平日里據說都是爭著搶著服侍疊雍,此番卻沒一個敢近床頭三尺,連走個路都是輕手輕腳,生怕動靜一大就把結魄燈上的火苗子驚熄了。
坐在床邊上看疊雍睡覺確實沒什麼趣味,那結魄燈燃出的一些氣澤令我極恍惚,便令候在一側的小仙娥端了些堅果過來,剝剝核桃瓜子,穩穩心神。
三日守下來,疊雍床前積了不少瓜子殼,我也熬得一雙眼通紅,且因一直盯著結魄燈,一閉眼,跟前就是一簇突突跳動的火苗。
疊雍睡的這三日,睡得神清氣爽,醒來後精神頭十足。他自覺六百多年來精神頭從未像今日這般足過,激動不能自已,吵著要去西海上頭游一游,見一見久違了六百多年沒再見過的景緻。幸而他還通幾分人情,曉得我這三天受苦了,沒拉著我一同去。
墨淵的魂算是結好了,接下來便該籌備籌備去東海的瀛洲取神芝草。別的倒沒什麼可籌備的,體力卻實在需積攢些。我一路回到青樓,囑咐小仙娥們緊閉大門,想了想再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撲到床榻上便開始大睡。
這一睡竟睡了五六日。
待我睡醒後收了仙障,正打算去見見西海水君,向他告一個假,甫打開房門,兩個跪在門前的仙娥卻將我嚇了一跳。這兩個仙娥看來跪了不少時辰,見著出門的我,面上雖呆著,口中已麻利道:「仙君可算醒了,折顏上神已在底下大廳里候了仙君整整兩日。」
我一愣。
近日我是個香餑餑,誰都來找我。四哥夜華西海水君連同西海水君的那位夫人都暫不用說,光是折顏,連著這一次,已是兩次來找我了。卻不知他這次找我,又是為的甚。
我走在前頭,兩個小仙娥爬起來踉踉蹌蹌跟在後頭。
我拐下樓梯,折顏正抬頭往這邊望。見著我笑了笑,招手道:「過來坐。」
我蹭過去坐了,順便打發跟著的幾個仙娥都出去撥草,從桌上摸了個茶杯起來,倒了半杯水潤嗓子。
他從頭到腳掃我一遍,道:「瞧你這個情形,墨淵的魂想是修繕好了。前日我煉成功一顆丹藥,特地給你帶過來,興許你用得著。」
話罷將一顆瑩白的仙丹放在我的手中。
我將這顆仙丹拿到鼻頭聞了一聞,它隱隱地竟飄著兩絲神芝草的芳香。
我目瞪口呆:「這這這,這顆丹藥是折了你的修為來煉的?你,你曉得我想渡修為給墨淵?」又左右將他瞅瞅:「你去瀛洲取神芝草竟沒被那四凶獸傷著?」
他掩著袖子咳了兩聲,道:「哦?你竟想著要渡自身的修為給墨淵?這個我卻沒想到,當年你獨自封印擎蒼時,周身的仙力已折了好些,幸好我提早做成功這顆丹藥,你若再渡些仙力給墨淵,剩下那一丁點兒修為怕太對不起上神這個名號了。」轉了轉手中的茶杯又道:「父神當初將我養大,這一份養育之恩無以為報,他留下的一雙孩子,小的沒了,大的既還在,我能幫便幫一點。」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話裡頭含的情誼卻深重。我眼眶子潤了一潤,收起丹藥朝他道了聲謝。
他應承了這聲謝,卻沒說什麼,只嘆了口氣。
我捧著丹藥默在一旁。
他抬起眼皮來覷了覷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終堆出笑來,道:「我也該走了,你找一天疊雍精神頭好的時候給他服了。他那身子骨服這個丹也不曉得受不受得起,你還是在一旁多照看些。」
我點頭稱是,目送他出了大廳。
疊雍近來的精神頭無一日不好,西海水君的夫人很開心,西海水君也很開心,於是整個西海上下都開心。但疊雍的身子骨天生不大強壯,服下這顆凝聚了折顏上萬年修為的十全大補丹,定要被補得月餘下不了床。本著一顆慈悲的菩薩心,我決定讓疊雍在下不了床之前先多蹦躂幾天。在他四處蹦躂的這幾天里,四哥的酒肉朋友蘇陌葉邀我喝了幾場酒。
疊雍逍遙了半月,半月後,我親自服侍他吞下了折顏送來的丹藥。疊雍身子骨雖不濟,卻也不至於像我和折顏估摸的那麼不濟。吞下這丹藥後,不過在床上暈乎了七天。
自他暈在床上以後,這七天裡頭,他娘親日日坐在他的床頭以淚洗面。雖然我也保證過他這癥狀不過是補過頭了,稍稍有些受不住。但他娘親望著我的一張臉仍舊飽含憤怒。
她那一張臉我瞧不見也就算了,但她因太著緊自己的兒子,害怕昏睡的疊雍一時出了什麼岔子找不著我,便央著西海水君來托我隨著她一起日日守在疊雍的床榻跟前。我不好拂西海水君的面子,只得僵著臉應了。她日日坐在床頭悲她的兒子,我剝個核桃也能叫她無限憂傷地瞪半日,剝了兩三回之後,便不再剝了,日子過得很凄涼。
第七天夜裡,補過頭的疊雍總算順過氣,醒了。此時房中只有我一人。他娘親前一刻本還守著他的,可因守了他七天見他仍沒醒過來,又不好實實在在遷怒於我,一時悲得岔了氣,也暈了,方才正被西海水君抬了出去。
我湊過去,打算瞧瞧那顆丹藥被他吸收得怎麼樣了。將將湊到床沿上,手卻被他一把握住。他神色複雜,望著我道:「我睡的這幾天,你一直在我旁邊守著?」
他這話說得很是,我點了點頭道:「你可還有哪裡覺得不大好?」
他卻沒答我,只皺了皺眉道:「我聽說你是個斷袖?」
東海水君不錯,很不錯,這個八卦竟然已經傳到西海了。
但這種事向來越描越黑,我不變應萬變,抽出手來從容答道:「我聽說殿下你也是個斷袖。」
他眉毛擰成一條,道:「不錯,我雖是個斷袖,但愛的並不是你這種模樣的。」
我探手過去替他診脈,敷衍道:「哦,你這模樣生得文弱,是不該愛我這個模樣的,要愛也是該愛夜華君那個模樣的。」
我認識的男神仙裡頭,就屬夜華長得最好,雖同墨淵差不離的面相,但因面上總是冷冷的,顯得十分硬派。疊雍生得文氣,又性喜傷春悲秋,我便估摸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個比較柔弱的定位,即便喜歡男子,也喜歡硬派些的男子,是以才有嘴上的那一句敷衍。我不過隨口的一說,他一張臉卻瞬時通紅,慌忙將眼睛瞥向一旁。
我心中咯噔一聲,顫抖著手捏著他脈搏道:「你,你思慕的真是夜華君?」
他轉頭過來為難道:「這件事實在不能勉強,仙君你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我很感激你。若不是殿中的侍女們同我說,我其實也沒察覺你的心意。我沒察覺你的心意之前,對你的殷勤照看十分心安理得,還因,還因你同君上的那個傳聞,在心頭存了些對你的疙瘩。不想造化弄人,如今卻叫我曉得了你真正的心意。我曉得了你這個心意,終歸又不能回應你,叫我覺得很傷感,也覺得對你不起。」頓了頓,又無限憂愁地唏噓道:「這樣的事,我只在很久以前從蘇陌葉帶給我的戲文里看過,卻沒想到戲文中的故事倒讓我們應了。」感嘆一番,再道:「仙君同君上的那一段,都是真的?君上他,他不抗拒斷袖,是么?」
我愣了半天的神,才從疊雍描述的這段三角斷袖情中回魂。抽了抽嘴角,咬著牙笑道:「他抗拒,我用盡了手段,他還是抗拒,所以我才轉而求其次,把念想轉到殿下你身上來的。」
他一張通紅的臉一點一點白了。
我向來曉得夜華那張臉惹桃花,只是沒想到除了惹女桃花,偶爾還能惹惹男桃花。四哥說得不錯,如今這個年頭,實在是個令人痛心疾首的年頭。唔,往後還是不要再讓夜華來西海得好。
疊雍的脈很穩,氣澤很平和。
但為了把穩,我覺得還是得再使個追魂術探查探查他體內折顏的仙氣是否如了我的願,在好好地護養著墨淵的魂。
疊雍上回吃了悶虧,卻絲毫沒學得精明些,又栽在我的手刀上。因是第二次對著他使追魂術,我一路沒什麼阻礙便入得了他的元神。這一回我沒靠著大聖佛音的指引,一路順風順水地尋到了墨淵。
上回見著他時,只一縷微弱的仙氣護養著他。此番護養他的那片仙氣卻十分龐大洶湧,我根本無法近他的身。這樣強大的仙力,非幾萬年精深的修為不能煉成。看來墨淵的醒轉,已是指日可待。
可,可護養著墨淵的這片氣澤卻並不是折顏的。這樣洶湧又沉靜,內斂又磅礴的氣澤……我心中一片冰涼,終於明白折顏送丹藥過來時的欲言又止,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去瀛洲取了神芝草,身上卻沒半點的傷痕。不過因他從未去過瀛洲,從未招惹過那守仙草的凶獸罷了。他雖一向不大正經,卻從不說謊,從不佔人的便宜。他那時大約想同我說,這丹藥其實是夜華煉的。那為什麼他要瞞住我,難不成,難不成……
我強穩住心志退出疊雍的元神,跌跌撞撞撲到旁的桌案上倒了杯茶水,水還沒灌下去卻吐出來兩口血。方才神識波動得狠了。
心中一陣突突地跳,我腿一軟靠著桌腳跪倒下來,帶著茶盞碎了一地,疊雍揉著腦袋從床榻上坐起來,一呆,道:「你怎麼了?」
我勉強笑了笑,撐著桌子爬起來:「殿下的病已大好,無須小仙再調養了,勞煩殿下同水君說一聲,小仙有些急事,須先回桃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