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宋君其人其實並非一個正直仙者,時常做虧心事,但因連宋君從未覺得這些虧心事有什麼,因而現有良心不安的時候,拿連宋君自個兒的話說,此乃他的一種從容風度,拿連宋君心儀的成玉元君的話說,彪悍的混賬不需要解釋。
偏寒的混賬連宋君,今日卻因良心不安,而略有惆悵和憂鬱。
說起連宋君的惆悵和憂鬱,不得不提及東華帝君。
帝君三人自阿蘭若之夢出來後,比翼鳥中的眼色的仙仆們不及吩咐,已鞍前馬後為三位收拾好三處就近的卧間。帝君抱著鳳九隨意入了其中一間,連宋君知情知趣。正要招呼仙仆們不用入內隨侍了,卻見已然入內的帝君突然又出現在門口:「你進來一下。」
連宋君有些懵懂,他刻意做出這麼個時機,令他二人同處一室說些小話聯一聯情誼,劫後餘生嘛,正是訴衷情的好時候,美人這種時刻最是脆弱,稍許溫存即可拿下,這種拿美人的關鍵時刻,他招自己進去做什麼?
連宋君懵懵懂懂進了屋,瞧著合一躺在床上的美人鳳九,愣了一愣道:「你在她身上使昏睡訣做什麼,我看你們出來後她已有些要醒來的徵兆,你擔憂她希望她多睡一睡養養精神,我可以理解,但其實睡多了也不大好……」
帝君邊用一雙黑絲帶抓緊袖口邊道:「幫我守一守她,我回來前別讓她醒過來。」
連宋君瞧著他紮緊的袖口道:「你這不是煉丹的裝束嗎?」關懷到,「難不成鳳九她其實染了什麼重症?」
帝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咒一句小白身染重症小心我把你打得身染重症。」
連宋君湊過來仔細瞧了瞧鳳九面色:「那你為何……」
帝君嘆息道:「她不想見我,所以阿若蘭之夢裡同她在一起時我都是假借息澤的身份,但她醒來想起這樁事必定難辦,你送過來的老君那瓶丹,此時算是派上了用場。」
連宋大驚:「你打算餵了她那丹藥令她忘記阿若蘭之夢裡的事?」
東華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我並不想她將那些事全忘了,所以須重新煉那瓶丹藥,改一改它的功用,將她那些記憶全重寫一遍,尤其我瞞她那些。」
連宋木獃獃道:「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他這種情聖決計想不出如此粗暴直接的法子,一時震驚得無言以對,好半晌方回過神來到:「雖然同她坦白有些冒險,但候她醒來你老老實實坦白求她寬恕才是治本之法,你這樣,若她終有一日曉得真相豈不是更加難辦?你多想想。」
帝君抬手揉了揉額角:「我召了天命石,天命石說我們緣薄,經不得太多折騰。小白她在我的事情上……一向有些糾結,此時若讓她想起我在阿若蘭之夢裡瞞了她,後頭不曉得會鬧出什麼來,唯獨這件事我不敢冒險,思來想去還是此法最好。」
連宋長嘆道:「早知如此,那個夢裡你就不該扮息澤哄她。」又調侃道,「瞧著她同你扮的息澤親近起來你就沒有橫生醋意?」
東華皺眉而莫名道:「為何我要生出醋意,不過假借了息澤一個身份罷了,我還是我,她再次愛上我難道不是因為她此生非我不可嗎?」
連宋乾笑道:「你說得是。」
帝君話罷利落出門,徒留連宋君坐在床邊嘆息,要緊時刻太過瞻前顧後說不準誤了大事,直來直往確然是帝君的作風,不過他今次這個決斷,連宋心中卻隱約有些擔憂。誆騙小狐狸之事,如今他也算半個幫凶。連宋君往床上憂鬱一看,復又惆悵一嘆。小狐狸純真和善,誆她其實有些下不了手。但不誆帝君就會對他下手,下的必定是重手,誆耶,不誆耶?還是誆罷。
鳳九睜眼時已經入夜,窗外半輪清月照在房中一個溫泉池裡,水光微漾,如同魚鱗,鼻息間襲來清淡花香,借著月光仰頭一觀,原是床幃旁以絲線吊了個漆板,上頭坐鎮一盆怒放的摩訶曼殊沙華。若她沒記錯,這彷彿是梵音谷中女君為帝君安置的行宮,他們這是,回來了?
鳳九望著頭頂火紅的曼殊沙華髮了半日呆,是了,帝君為姬蘅換了頻婆果,她盜果時墜入了阿蘭若之夢,帝君追來救她,還親了她,同她說了許多溫存話,她就原諒了帝君,後來她的魂不曉得為何入了阿若蘭的殼子,而帝君不知為何成了息澤,阿若蘭和息澤原本便是夫妻,她同帝君就做了夫妻,帝君給她編花環,帶她過女兒節,領她垂釣,陪她賞花,濕透的長髮,荷葉下的親昵,帝君的吻……鳳九瞬間清醒了,半晌,喃喃道:「其實是在做夢吧……」
感到身旁有什麼動了一下,遲鈍地轉身,清淡的月光下卻正對上一張臉。帝君的睡顏。鳳九的心漏跳一拍。或者其實並沒有做夢,只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無論說多少次要放棄卻始終不能放棄的渴望竟化作現實,一時不能習慣,所以每每午夜夢回時總是恍惚夢中?
帝君愛側若睡,愛將頭髮睡得凌亂,她嘴角就抿出個笑來,伸手理順他額前的亂髮,緩了緩,纖白的手指順著他的額飾又滑落到他肩後的銀髮。
是了,是真的。
她睡不著,靜靜看著他的睡臉,心中突然就變得柔軟,探身親在他的嘴角,貼了一會,就見他睜開還有些模糊的雙眼,她的唇仍靠在他嘴邊,輕聲問他:「醒了?」
他看了她一陣,復又閉上眼睛,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頭埋在她肩上,模糊道:「還有些困,等我緩緩。」
他的氣息在她耳邊令她有些發癢,亦回抱過去,輕笑道:「時候還早,你繼續睡,我不吵你。」
他聲音已有幾分清醒,低低道:「你呢?」
她的手撫在他耳後安眠穴,動作極輕地揉令人揉了揉,軟軟道:「我已睡足了,既然我們能回來,想必你費了不少力,我幫你揉揉,你好好睡。」
他嗯了一聲,尾聲中帶著濃濃的鼻音,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淡漠沉靜,令他的心瞬間融化,手上的力更輕更柔,而他的唇卻忽然落在他脖頸處,她微微偏頭躲開他:「不是說還困。」
他的聲音在她肩頭含糊:「緩緩,不太困了。」
她微微挪開些,看著他剛從睡鄉中清醒過來的面容,月光下極深極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樑,微抿的嘴唇,襯著剛才理順此時又有些凌亂銀髮,有一種撩人的慵懶。他也專註地看著她,她沒出聲,卻比出口型:「打算做壞事?」就見他微微挑了挑眉,眼裡流露出一些笑意來。她呆了一呆,湊過去主動嘴唇貼上他的嘴唇。但他頃刻便回吻過去,攻城略地,毫不留情。她緊緊摟住他。
門口忽然傳來啪一聲響,白色的裙角自門緣一閃而過,徒留一地夜明珠的碎片,月色下還有餘光。鳳九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正欲抽身,剛抬起來一半已被東華團在被中擋住。
鳳九在被中小聲且極其慚愧地道:「這裡如今是……是小燕的住處吧,你換回來是不是沒同他說。」東華施術將房門下了禁制,又將一地夜明珠片化為無形,方躺下將她從被中剝出來,輕聲道:「搬回來已同燕池悟打過招呼,此處溫泉可以解乏,他暫住到疾風院去,方才嘛,老鼠打翻花盆罷了。」看她臉頰緋紅,額間鳳羽花開的極艷,手撫上她泛紅的眼角,「怎麼,嚇到了?」她瞟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輕聲問她,「我在還會害怕?」她看了他片刻,頭扭向一邊飛快道:「好吧,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他怔了怔,待反應過來已再次吻上她的唇,而她也緩緩摟住他的脖子,房中花香益盛,月光照進來,似乎也沾染了些香味。
次日大早,鳳就收到小言的傳書,說是半道碰見去忮南神宮辦事的冰塊臉同蘇陌葉,聽聞她已醒來,心中甚慰,問她可得飲酒乎,可食得肉乎,若酒肉皆可進肚,請她速來醉里仙私會,萌少要私下先給她踐一踐行。滿篇字跡算得上清秀,且只有私會這個詞用得不甚妥,令鳳九不由感嘆。幾日不見小燕益發有文化了。
信中另絮叨了些雜事,大意說自她進阿蘭若之夢,比翼鳥一族便曉得他二人這個身份是假的了,因東華和連宋之故不敢多加打探,但萌少私下問過他幾次,念著一場朋友,他是魔君這個事他坦蕩蕩告知了萌少,她的身份雖含糊了,但卻令萌少誤會她也是個魔族。
小燕語重心長道,要繼續瞞著萌少還是索性和盤托出全看她個人,畢竟萌少對傳說中的她中了一段甚深的情意,而萌少註定拼不過冰塊臉,或許為了萌少的安危,看是不是乾脆一直瞞著為好。
鳳九捏著這封信,心中有些沉重。
今晨帝君同她提過,梵音谷他們已經待得夠久了,待他辦了歧南神宮之事便領她回九重天。帝君去歧南神宮,乃是要將封有阿蘭若氣澤和沉曄魂魄的四季樹種在神宮中。沉曄同阿蘭若的過往,她也聽故事似的聽帝君大致說了些,確然是段令人嗟嘆的過往,令她也感到有些心傷。
她扯著帝君另問了一些七七八八,亦曉得了如今谷中的女君確然是橘諾。阿蘭若之夢中的橘諾確認討人嫌棄,但原本的橘諾並非什麼可恨少女,得承女君之位也算是造化。聽聞傾畫的結局倒有些凄涼,說是橘諾後來相上了一個有決斷的王夫,合二人之力將傾畫囚在了深宮中,傾畫在被囚的第二十個年頭瘋了,偶爾言語,提及的卻多是阿蘭若。
鳳九覺得這些事都算一個了結,與自己也無甚干係,唯手中這封信裡頭,小燕卻難得提得很到點子。
萌少。
萌少夠義氣,將她和小燕當真朋友,曉得他們要走,還給他們踐行。做朋友,當見個真心,可萌少……她的身份當不當和萌少說她也有些糊塗,良久,嘆了口氣,心道到時候見機行事罷。
月余不見,醉里仙仍是往日氣派,萌少近日愛坐在大廳裡頭,說是親民,鳳九到時,隱約聽到他言辭熱烈說什麼:「本少雖沒見過她,但料想定時翠眉紅粉一佳人,靜若秋水映月,行似弱柳扶風,端莊賢淑,溫良恭儉,若要以花做比,唯有蓮花可比,取蓮花之雅,取蓮花之潔……」
鳳九順手從桌上撈起一個茶杯道:「這誰?吹得這麼玄乎,是醉里仙新來的樂姬嗎?」
小燕無可奈何看了她一眼:「萌少正在憧憬青丘的鳳九殿下」
鳳九腳下一滑從椅子上栽下去,握著個茶杯坐在地上,半響道:「哦。」
看她摔倒,萌少終於住了花頭,嘆氣地伸出一隻手意欲將她從地上拉起來道:「你雖常同我們混在一起,到底是個姑娘家,儀容體面上總要注意些,像這麼大庭廣眾之下坐在地上是個什麼體統,姑娘家還是要像個姑娘家。」
鳳九受教地爬起來,萌少繼續興高采烈地向小燕道:「鳳九殿下她定是個一等一的名門淑女,因本質太過高潔,且純真善良,熱愛小動物,絕不沾酒肉葷腥這些俗物,是個真正只餐風飲露的高貴女神,且善感仁慈,連只蚊子都捨不得拍死。」
剛用根竹筷子釘死一隻大個兒蒼蠅的鳳九茫然地看向小燕。
小燕終於聽得不忍,插話道:「固然鳳九她的確是個……那個怎麼說的來著,哦,翠眉紅粉一佳人,下次跟老子說話說實在些,萌少你想像中的鳳九是個這樣,但萬一她不是這個樣,你還戀她愛她嗎?」手一指,向鳳九道,「如果她是這個樣,你還戀她愛她嗎?」
萌少看向鳳九哈哈大笑笑的氣都喘不過來:「怎麼可能,」指著她道,「鳳九殿下要是她這樣我只好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了。」
小燕痛苦地扭過頭去。
鳳九鎮定地啃完右手裡一個腿子退,慢吞吞道:「我的確是青丘的鳳九,常勝將軍是我贈你的,那個瓦罐亦是我贈你的,當初我救你時,稱自己是小明,瞞了你這麼久,對不住。」
酒樓中一陣寂靜無聲,萌少端著一個酒杯愣了,良久,聲音帶顫道:「你真是鳳九殿下,那個不沾酒肉,餐風飲露,熱愛小昆蟲小動物的鳳九殿下?」
鳳九斟酌道:「可能你對我有些誤會,其實……」
萌少顫著聲打斷她道:「你方才喝的是甚?」
鳳九看向面前的酒杯:「酒。」
萌少的聲音顫的更厲害了:「吃的是甚?」
鳳九看向桌子上的幾塊骨頭:「兔子肉。」
萌少的聲音已經有點像天外飛銀:「你手裡的竹筷子釘的是個甚?」
鳳九看向手裡的竹筷子:「蒼蠅。」
萌少兩眼一翻,側身歪下了桌,鳳九與小燕齊聲痛呼:「萌少!」
東華連宋蘇陌葉一行此時正踏入大廳,聽得此聲痛呼,蘇陌葉緊走兩步,看向躺在地上的萌少訝然道:「他怎麼了?」
小燕蹲在萌少跟前瞅了半天,又伸手戳了兩戳,痛心道:「哎,萌兄他幾十年的一個夢想破滅,因不堪打擊而暈了過去,不過幸好老子這裡有醒神葯,等老子拿出來給他聞聞啊……」
須臾,備受打擊的萌少終於在醒神葯下幽幽醒轉,爬起來失魂落魄地看了鳳九一眼,一把推開蹲在他面前的小燕邊哭邊跑出酒樓:「女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女人,連我最崇拜的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天下其他女人還有什麼指望!」
連宋君搖著扇子,不明所以道:「他到底收了什麼打擊,看他這個意思,似乎是要從此投向男人?女人我倒認識許多,男人,嘛……」突然若有所思地看向蘇陌葉,「將你哥哥說給他如何?」
陌少遠望萌少的背影:「我哥他……喜歡英武些的,萌皇子可能不夠英武。」
鳳九手裡還拽著那個啃剩的兔子腿,目光看向小燕有些惆悵:「我沒想過我把他逼成了一個斷袖,我們要不要去追一追,萬一他一時想不開……」
小燕瞥了東華一眼,亦回看向鳳九嘆道:「哎,斷袖就斷袖罷,他要是敢再喜歡你,就不只斷個袖了。等他出去哭一哭也好,說不定哭開了興許就想通了,依老子高見,你我追出去不過徒增他傷感,還是不追為好,來來,我們先吃這個兔子肉。」
總下四人坐定分兔子肉,帝君臉上的神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鳳九靠過去偷偷和他咬耳朵:「這個肉哪有什麼好吃,框框他們還可以,回去我給你做更好吃的。
帝君眼中總算流露出點兒笑意,道:「好。」
她繼續同他咬耳朵:「今晨起這麼早,肯定還困吧,待會兒我們偷偷溜出去,你再睡一會,我給你熬補神的湯,你醒了就可以喝。」
帝君的聲音亦放輕了些,道「好。」
從阿蘭若之夢中平安回來,鳳九細數,熟人皆見著,唯漏了一個便是姬蘅。如今她雖明了東華對姬蘅並無情意,且從小燕處得知東華當日黨營娶姬蘅也別有隱情,但她曾親耳聽見姬蘅表過對東華的一片痴心,因而處於私心,這幾日沒見著姬蘅來關懷東華,她覺得倒是一樁幸事。依姬蘅對東華之情對東華之意,姬蘅竟能憋得幾天不來,她覺得也挺稀奇的,稀奇之後又挺敬佩。
然她不過欽佩姬蘅了三天零五個時辰,姬蘅她就扛不住出現了。
是日正直帝君領她出谷,梵音谷這個地方雖稱是出易入難,但修為不到境界者想要不在開古日出谷也有些困難,除非被修為高深的仙者提攜著,帝君帶著她便是提攜之意,
蘇陌葉早前已代帝君分度,說帝君他好清靜,無需比翼鳥闔族相送,免了女君已籌好的一個極盛的排場,保住了桐鄉谷口的山道方便清靜。鳳九已許久不曾早起散步,昨夜又睡得晚,不禁邊走邊犯困,眼見著山道旁草色新鮮晨露可愛,也未曾將她的精神開曠起來。拐過一個彎道一個水塘入目而來,鳳九琢磨著過去澆點水清醒清醒,視野朦朧中,就發現了佇立在水池旁於晨風中白衣飄飄的姬蘅。
姬蘅身後丈遠處,還站在一個臉色不佳的小燕。小燕為了能在情字上有掙個功業,先前已同他們說好了不和他們同路出谷,要在谷中暫陪姬蘅,幾遍情路縹緲還需費許多跋涉之苦,也決意同姬蘅再在這條情路上跋涉跋涉。
這個陣仗……蘇陌葉撫著碧玉簫向連宋道:「我二人是否暫避一避?」
此種萬年難得一遇的二鬧,且還是關乎東華帝君的熱鬧,連三殿下恨不得貼到跟前去好看地更仔細聽得更真切些,聽聞陌少之言,啪一聲打開扇子掩口低聲輕咳道:「你……避避也好,我嘛,我看看,咳咳,我看看……」
前頭姬蘅和小燕二人快步而來,離帝君還有幾步遠時站定,姬蘅今日可以打扮過,眉彎如月,唇若緋櫻,只是雙眼有些像哭過似的腫,卻無損這張臉的風流標誌。姬蘅原本長得便不是那種楚楚可憐型的,如此倒平添了一段我見猶憐的風姿。
姬蘅的目光停在帝君的右手上,臉一白。
鳳九沒睡夠,今日腦子轉的極慢,順著姬蘅的目光一瞥。帝君的右手正牽著自己的左手,她恍然想起來出門時因她鬧著瞌睡很不情願,走的拖拖拉拉,帝君便伸手牽了她走,這一路似乎一直沒松過。又想起姬蘅因得了頻娑果來向自己耀威之事,覺得此事雖是姬蘅平白到她眼前,但她同帝君牽這個手倒像是她故意在姬蘅跟前耀威,這同姬蘅知鶴的作為又有什麼分別,她打了個哈欠,悟出這種事其實也沒什麼意思,胡亂一指牽頭的水塘同帝君道:「看姬蘅共築像有什麼話統計說,我去前頭吸點水醒醒神。」趁機抽出自己的手來。
小燕如花似玉的一張臉上透出新孫,看姬蘅吃吃凝望東華的目光,感覺不忍再視,轉向鳳九道:「哎,聽說這個水塘其實棲著水怪,老子吃點虧陪同你去。」
帝君的目光掃過小燕,淡淡道:「不用你吃虧,我陪她去」,向姬蘅道,「有什麼話我回來再說。」握住鳳九的手便向水塘而去。鳳九有些發矇:「我醒我的神,你們說你們的話不正好節約時間嗎,你做什麼同我一起去?」帝君淡然道:「也不急在一時半刻。」走出十步遠,鳳九似乎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你是擔心我掉下水嗎?」帝君垂頭看她一眼:「你說呢?」鳳九皺著一張臉:「你一定是擔心我掉下水嚇著人家水怪。」帝君挑眉道:「你到懂我。」鳳九憋出一個哼字,不解氣,又憋出一個哼字。
鳳九方才看的不錯,姬蘅的確哭了幾日,那也她英文帝君歸來,且未宿去鳳九院中,反同小燕換了宿處,心中頓覺自己同帝君的因緣可能還有一線轉機,想及夜深時分正是以和人上岸的時候,特地袖了顆夜明珠照明,於深夜裡步履輕盈地去帝君房中探視。
從前帝君住在這個寢殿中時一向由她近身服侍,偶爾假裝不知帝君子啊房中不敲門便徑直而入,帝君也不會說她什麼。她那夜亦是有這個打算,俏入帝君房中為他素手添一爐香,若帝君未醒,次日必曉得是她為自己添香,見出她對他的一個體貼,帝君若醒,她便要抓著這個時機伏在帝君床前同帝君訴她的一腔衷情,她曉得自己生得美,更曉得月光掩映下她是最美的時刻,屆時即便不能打動帝君,也能讓他記憶深刻。
她懷著這個念想雀躍地推開帝君的寢房門,然後……她就哭著跑了回去。她回去又哭了幾日,及至聽說帝君不日便要出谷。她擦開眼淚定了神,明白這是最後的時機。
即便帝君有了鳳九又如何,論先到後來,也是鳳九橫空插在她同帝君之間,鳳九她即便同帝君有情,也不過年余,她對帝君,卻深種了兩百多年,放下談何容易。小燕說她何必執著,可他自己又何嘗不執著。這段情,她還是要爭一爭。可今日她要和帝君說的一番話卻自降身份得很,並不想讓閑雜人聽到,見帝君領著鳳九去醒神,愣了一下亦跟上去,叫住了帝君:「老師,請留步。」
東華回頭,轉過身來看著她。
姬蘅怯聲道:「奴今日其實有一事相求,特來此處候著老師,卻是為求老師一個恩准。」
東華並未出聲,姬蘅曉得這是讓她接著說的意思,澀然續道:「奴年少無知時鑄下大錯,才致三百年不能歸家也無顏歸家,但客軍在梵音谷中卻非長久之計,望老師看在先父面上再施憐憫帶奴出谷,即便做個老師府上的粗使婢女奴也甘心」,咬咬牙看了一眼鳳九道「若老師恩准,奴願一生伺候鳳九殿下和老師。」
聽得姬蘅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鳳九一個激靈,瞌睡生生嚇醒了一般,姬蘅公主這番話雖做小伏低到了極致,若帝君一個心軟將她弄到天上去,卻無異於請上來一個禍根。男人想來不察婦人的細微心思,她從前也不察,幸而得了小燕壯士一些指點,如今於此道已得了三四分造詣,忙十二分誠意向姬蘅道:「我看梵音谷山也好水也好,不受紅塵濁氣所污這一點更是好上加好,是個宜居的樂土,來太晨宮做粗使婢女有什麼好,宮中宮范極森嚴,砸婢向來不入內室,你說的粗使婢女我從前也做過,做了四百年也不曾見帝君一面,你來做這個著實有降你的身份,我嘛,也是當年年紀小且臉皮厚。」帝君看過來,她看出帝君這個目光中略有戲謔,她自行理解可能帝君說的是你現在臉皮也不薄,臉上登時一熱。
姬蘅眼中閃過訝色,目光卻充滿希翼地投向帝君,東華冷淡道:「在梵音谷住著方能剋制你身上的秋水毒,你能安心在此住三千年,身上的毒自可盡數化去。」言下之意不用想出谷了。
姬蘅慌道:「但如此豈不是不能時常見到老師……」
鳳九道「其實我可以給你留一副畫像……」
東華突然道:「你父親臨羽化前托本君照顧你,不過,本君一向不大喜歡照顧對本君想太多的人。」
姬蘅一張臉瞬時慘白,良久,慘然道:「是,奴明白了。」
水塘畔,鳳九盯著塘面發獃,帝君拿絲帕浸了水遞給她,鳳九接過在面上敷了一會兒,待涼意絲絲浸入,終於徹底清醒過來道:「幸虧當年我在你府上做婢女的時候你沒有時機認得我,若那時候你認得我,同我說的話一定也是像今日同姬蘅說的這樣吧」,又躊躇道,「你說那些話的時候其實有些冷漠。」
東天晨曦初露,扯出一片扎眼的霞光,水塘邊碧草如茵,帝君躺下來遠望高曠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那時認得,如今我兒子應該能打醬油了。」
鳳九正待取仍覆在臉上的絲帕,沒聽的太清,道:「你說什麼?」
帝君左手枕著頭,右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向她道:「我們躺一會兒再回去。」
鳳九愣了愣,帝君這個姿勢她極其熟悉,他釣魚時就愛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握著釣竿,等魚上鉤的時節里偶爾在臉上還蓋一本佛經擋日頭,帝君很火樣子都好看,這種閑適的樣子她卻最喜歡。被這等美色迷惑,明曉得還有人等著不該躺下來她還是躺了下來,且自覺地躺在帝君的臂彎里,但口中還是不忘提醒他道:「陌少和連三殿下還等著,我們躺躺讓你過過癮就好啊……」
青草的郵箱陣陣襲來,帝君摟著她閉眼道:「他們自會找事消遣,不用管他們。」
蘇陌葉遠望躺在水塘邊看朝霞的二位,向連宋道:「這個狀況以前有過嗎,依你之見,我們此時當如何?」
連宋君嘆一口氣道:「他一個人放我鴿子這種事倒是常見,他同什麼神女仙娥幽會放我鴿子這種事還從沒見過,」袖子一揮化出一局棋來,再嘆一口長氣道:「我們此時除了候著還能怎麼,權且殺兩局棋熬時辰罷。」
鳳九其實在心中打了個精細的算盤。
出梵音谷的第一樁事是先去姑姑處告一個饒。她當日是被姑姑帶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許多時日音信全無,雖然他們白家對自家崽兒皆是放養,但說不準這些時日姑姑亦很擔憂她,她需去姑姑去順一順她的毛。
第二樁事是復活葉青緹,青緹當年為救她而死在妖刀嵐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氣,即便轉也投胎也只能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體承他的魂魄,化了這股妖氣,再到瑤池去洗滌掉凡塵,令他位列仙品。她當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謝孤栦處。如今她得了頻婆果,頻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卻並非一個凡胎,乃是一個仙軀,正有復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討過饒後,正可以去謝孤栦那裡,討回托他保管的葉青緹的魂魄。
取到青緹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覓仙母處走一趟了,這便是第三樁事。她同帝君雖已做了夫妻,親族俱在的成親禮卻還未有過,這種虛禮在帝君看來是篇虛文,但在青丘老一輩眼中卻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勢必還要再辦個成親禮。然帝君一非世家二無重權,更要命的是還打得一手好架,過她姥姥這一關可能很不容易,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這樁姻緣豈可壞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獨自去趟姥姥處會會姥姥,將她老人家說通。
但古來之事,一向是天不從人願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華君的洗梧宮中,一個涼亭裡頭,鳳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風姿無雙,彼時正悠閑地在亭中提筆作畫,她姑姑白淺歪在一個卧榻上翻一個遊記本子,她小表弟糯米糰子偎在姑姑懷中睡得正香。
她戰戰兢兢地挨過去同她姑姑行禮,一個大禮拜過,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沖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卻連眼皮也沒抬,只一個聲音在遊記本子後頭響起來:「哦,是鳳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擔著什麼大事啊?」姑姑這種聲調是沒有好事的聲調。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不……不記得。」
姑姑仍然沒有抬眼,續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禮就在十五日後。」
兵藏之禮。她腦門一下生疼,哭喪著臉道:「姑姑你能否當今日沒見著我,其實我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呢?」
她姑姑終於抬眼,眼中帶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兵藏之禮上我就變成你的樣子頂了你,但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著再趁什麼便宜乖,還有十五日,每日少睡兩三個時辰,也盡夠準備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統共才睡四個時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著她,「啊,怪可憐的,但年輕人嘛,一天只睡一兩個時辰不妨事。」
她將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華君,夜華君擱筆道:「唔,的確怪可憐的。」
她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華君換了支兔毫道,「幸虧你回來得早,若是再遲個七八日,大約只有熬通夜了。」
鳳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閃了閃,噗,就滅了。
雖然青丘之國不如九重天禮儀繁重,大面上一些禮儀還是有,譬如這個兵藏之記。這是每一任新君即位後必行的一個禮。新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著汀及新君的生辰時占出行禮的日期來,通常是百年之後,這期間新君須親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於兵藏之禮那日當著八荒仙者的面藏於名下治所的聖地,以為後世子孫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鑄劍,就是她姑姑白淺當年為自個兒的兵藏之禮造出的傑作。
鳳九自從領了她姑姑的仙職,繼位為東荒之君,兩百年來一半時光花在進學上,另一半時光就花在鍛造這件神兵上頭,她鍛的亦是一柄劍,因制劍之材取於大荒中的合虛山,因而給此劍命的名號是合虛劍。
她姑姑的婚案前幾日,其實合虛劍已經鑄造成,但裝劍以做兵藏之用的劍匣子卻還不曉得在哪朵浮雲後頭,她從前想的是反正時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後再在九重天玩耍一兩月也不見得會誤什麼事。
哪知後頭她竟掉進了梵音谷,哪知她還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若行禮那天她將一把裸劍呈在八荒眼前,她爺爺白止帝君非將他一身狐狸皮剝了不可,鳳九悲嘆地望了一回蒼天,她此前的那個精細打算無須做了,造劍匣子方才是此時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權且拼一拼罷。
鳳九唉聲嘆氣地途經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連宋君,二人偕走,連宋君瞧鳳九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禁關懷了一二。鳳九在連宋君一番關懷下,十分感動,身上此時背著一個什麼樣的大債也就照實說了,連宋君搖著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還儲著一個帝君?東華造劍匣的水平可謂一流,他來做這個定能在一兩日內完工,此種要緊時刻你將他供在那裡不拿來用,一用豈不暴殄天物?」調笑道,」你溫存他幾句他就幫你做了,何須你在此長吁短嘆。
鳳九此時有一半神志放在劍匣該選什麼材質,做個什麼式樣上頭,聽及連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情其實還是該我自己來做,這個事交給帝君自然萬無一失,但什麼事情都靠著帝君就忒不上進了,再說帝君他也不想我長成一個只靠他的廢物,這個事頂多幫我籌劃籌劃制劍匣的進度,別的大約也不會多伸手幫我。」她又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個賭看帝君會不會主動代勞我,若我贏了,三殿下將上回給成玉元君做短劍所剩的世間至為珍貴的雩琈玉贈我,若三殿下贏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魚做半月糖醋魚獻給三殿下。」
方此時二人正踏入宮門,連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賭注雖是得宜相當,但思及你的境況,這個賭局還是我贏了的好。」扇子一點又道,「唔,我贏了其實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魚,依東華的妒性,他非讓我吐出來不可。」
鳳九道:「三殿下這麼說未免託大,再則帝君他也不至這樣罷……」
二人一路親聊入宮。
然連宋君近日情場雖得意,賭運卻不侍,帝君聽及鳳九前去她姑姑處告饒後的成果,果然當即半空中化出筆墨來為她理了個制劍匣的進度,貼在書房正對著書桌的一根柱子上頭,想了想又在言語間給予了她一些鼓勵,別的再沒有了。
鳳九趁東華出書房門,趕緊朝連宋君拱手,面帶喜色小聲道:「承三殿下抬愛,看來今日在下財星入宮,註定要將三殿下的雩琈玉收為囊中物了。」
連宋君亦小聲道:「方才看你還滿面愁容,此時怎就開懷至此,就為贏了我一個雩琈玉?」
鳳九更小聲道:「十五日內製好劍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更多什麼,愁一會兒松一松心情也就罷了,能將三殿下的雩琈玉誆來為我的劍匣增一分光彩卻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顏開?」
外頭東華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紅葉樹下擺開一張棋桌並兩個石凳。書房如今有鳳九坐鎮,她此時要在書桌前頭描劍匣圖樣,他同連宋在書房裡下棋未免妨礙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頭下棋吹吹涼風也好。
重霖抱著棋桌換了好幾個方向,口中一時道帝君擺在此處對否,一時道帝君擺在彼處對否,卻總是不對。重霖一頭大汗,別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宮中卻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稱,享著一個解語花的美名。此時擺個桌子都不能循著帝君的心意擺好,這讓解語花重霖大人感到壓力很大。又擺了幾個來回,重霖大人行將崩潰時,方聽帝君緩緩道:「唔,這個位置不錯。」
重霖大人著實沒明白,此時這個棋桌遠在紅葉樹樹蔭之外,離那從觀賞花卉也遠,帝君怎麼就看上了這個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時,抬眼便瞧見書房裡頭的那張長書桌,以及書桌後頭鋪紙擺硯的鳳九。重霖大人頓然悟了,瞧著那張書桌因不十分對著書房門,在外頭看無論如何也看不盡興……解語花重霖大人誠懇向帝君道:「外頭正有涼風適意,鳳九殿下的書桌卻太偏可能吹不到涼風,待臣將殿下的書桌也挪挪罷。」帝君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贊同地點頭:「嗯,挪挪也好」
鳳九在裡頭用功,東華連宋二人在外頭用功,棋面上黑白子縱橫,連宋君頗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這太晨宮中喝酒下棋,彼時我記得對你曾有一勸,說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後雙修,知鶴也算不錯。唉,其實知鶴她配你,終歸勉強了些,但那時念她在太晨宮中多年……不過你等了這許多年後等來鳳九,倒沒有虛等,果然唯有這一個承得起你的帝後之位。」
東華挑眉道:「你今日來前喝醉了酒?竟然難得有幾句好話。」
連宋不以為意地笑道:「酒卻沒喝,賭倒是打了一個。」又道,「雖然我對知鶴的印象也算不錯,呃,知鶴她舞還跳得不錯,不過要論貌美兼大氣,說句不偏幫的話,知鶴這點上卻遠不及鳳九。」落下一粒白字道,「今日我諫鳳九她制劍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勞,她卻道她自己的事本當自己來做,不能靠著你徒長成一個廢物。我原以為這只是她的一番場面話,小姑娘嘛,一向總要人捧著寵著,不承想你未幫她她竟果真沒有覺得有什麼,那番話竟說真的。」
東華抬眼看向書房中的鳳九,紅衣少女望著眼前的白紙正專心致志地沉思,落毫時神色間透出嚴峻,可以想見日後她批改文書是個什麼模樣,帝君手中的黑子輕聲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鳳九近日忙得腳不沾地,諸仙不曾應卯她已坐在書房中,一坐坐到午後,又從午後坐到點燈,在從點燈坐到夜深。帝君澤在後頭小園林中忙著。
第三日沉曄將他的行頭一概搬到了小園林,鳳九方知這幾日帝君在園中忙著什麼。舉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全然變了模樣,亭子六面置了帘子擋風,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換成一條長案,亭子與水面相接的白水晶上頭則鋪了層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涼。
聽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書房中太拘束,特意將這座小亭收拾出來方便她用功。鳳九搬進來第一日,就感到這個小亭確然比書房可愛許多。因園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潑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煩了,只需抬頭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時只需將六面帘子一合便成一個卧房。帝君這個新意,讓她有點兒感動。
鳳九吃宿皆在這個亭子裡頭,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論一個清閑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她因著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長駐在這個亭子裡頭,帝君竟然也將吃宿都移來這個亭子裡頭。雖然她的茶水泰半都是帝君遞的,她忙得顧不上吃飯時帝君還伸手喂她個什麼,但其實大部分時候,帝君在這個亭子裡頭,都是在看閑書。她描劍匣樣子時帝君坐在她旁邊看閑書,她選制匣的木料時帝君躺在她旁邊看閑書,她拆木料時帝君睡在她旁邊看閑書,她試著粗略地組裝劍匣盒子時……帝君閑書蓋在臉上睡著了……
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過,匣子已大體完工,唯做裝飾的雩琈玉上頭的雕文還空著,鳳九一根筋總算鬆懈下來。人一鬆快,這日在睡夢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樁事。
帝君前幾日似乎提問她什麼時候可將他帶去青丘見她的父母,她當時怎麼說的來著?她當時正削著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說了實話:「待我說通我姥姥,再說通我老頭就帶你回去。」
她當時忙昏了頭,此時想起心中立刻打了個咯噔,自己當時怎麼就說實話呢。帝君當時書蓋著臉,良久沒有說話,她也並未在意,此時想起來,帝君該不是生氣了吧,但次後幾天帝君似乎又並沒有什麼異樣。
她不禁睜開眼,面前便是帝君平靜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臉,小聲又愧疚地道:「我定會早日說通姥姥和我老頭,早日帶你回青丘,暫且委屈你幾日,你不能因為這個就生我氣啊。」又輕輕地拍了拍帝君的頭。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看天色還有半個時辰好睡,頭埋進帝君懷中避著月光又睡了過去。
兵藏之禮定在二月十八,鳳九辛勞了十四個日夜,終於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更時刻,甩了刻刀成了劍匣封入靈氣,算了解了這樁天大之事。
四尺長的漢楠木匣子,做成一個抽盒,拼接處全無痕迹,盒底兼兩側做了一組五狐戲的刻紋,盒面再鑲上兩塊雩琈玉雕出的佛鈴花。鳳九做菜做得好,菜裡頭常需她刻個蘿蔔雕個南瓜,推此及彼,劍匣上的花紋她也做得十分精雅。這個劍匣子不曉得比當年她爺爺她幾個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當年做的實在要強出許多。
鳳九看著端放在長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陣滿足,她自我滿足了起碼一刻,覺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覺。合夜明珠時看到躺在長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將搭在帝君身上的雲被往上頭提了一提,然後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許久卻毫無睡意,輾轉片刻,復又翻身起來鋪紙提筆,想了一會兒開始塗塗抹抹,塗抹得打起哈欠來方才收筆,正要再去睡,驀然聽到帝君睡醒的聲音從她後頭傳來:「我記得描樣的活你已經做完了,這麼晚了還在畫什麼?」
鳳九最愛聽帝君剛剛睡醒的聲音,低啞裡帶點兒鼻音,她覺得很好聽,想讓他在說兩句她聽聽,就故意沒說話。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養瞌睡,她方才便只在案旁點了根蠟燭,此時亭中只有這一圈幽光。帝君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靠過來,趁著蠟燭的一點微光看向她筆下的畫紙:「看起來……像個房子?」偏頭看她道,「嗯?怎麼不說話?」
忙了十幾日,她反省自己其實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說說話,此時既然大飽了耳福,就滿足地將蠟燭移得近些道:「劍匣子做完了我一時睡不著,就描個竹樓的圖來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狸洞我其實有些住不慣,早想著在外頭的竹林裡頭蓋個小竹樓,但從前我描的圖裡沒有添上你和小狐狸崽子的卧間,所以想重新描一個拿去給迷谷讓他蓋出來,雖然你一年中可能只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覺得……」
帝君像是聽得有興緻,抬指在畫中一處一點,道:「這一處是給我的?」又道,「我倒是很閑,太晨宮或是青丘其實沒有太大所謂,也可以一直長住在青丘,但我以為我是宿在你房中,為何還要另置一間?」
鳳九自得道:「這就是我考慮得周到了,因為如果我們吵架,我把你趕出去,沒有這個卧間你就沒有地方可睡了,雖然也有一間書房,但睡書房還要勞煩迷谷臨時給你鋪床疊被,有些麻煩。
帝君默然的道:「我覺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氣,你也不該將我趕出去。」
鳳九一揮手道:「啊,那個不打緊,都是些細枝末節的事了,暫不提它,要緊事該添幾件房備給小狐狸崽子,這個竹樓蓋好後我打算至少住個千兒八百年的,所以留幾間房舍都要精打細量,你覺得留幾間好些?」
帝君道:「留幾間就是生幾個,是這個意思吧?那留一間就夠了。」
鳳九聊著聊著瞌睡又有些漫上來,打著呵欠道:「嗯,我原本其實想的留兩間,因為有兩個小崽子才熱鬧對不對,但又有些擔心他們自個去玩了不親我這個娘親不同我玩怎麼辦好,像姑姑家只有糰子一個,糰子就比較黏姑姑,我想那樣比較好,所以這張圖留的也是一間,你既然不同意……」
帝君當機立斷道:「那就生兩個,這張圖你也不用動了,將我那間讓給他們,就這麼定了。」
鳳九剛打完一個呵欠,捂著口道:「可……帝君卻已經吹熄了蠟燭。
小園林牆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過來,亭中不至於十分幽暗,帝君略已抬手,六面帘子滑下來連那些逛都擋住,帝君的唇在她的額頭上停了一停,掀起蓋在身上的雲被將她裹進被團:「再不睡天就亮了,熬了這麼多天,就不覺得累?」
鳳九立刻將方才要說什麼全忘到浮雲外,拽著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點頭:「方才同你說話不覺得累,光滅了不知為何就又累又困,但那個劍匣子里方才看了沒有,我做的好不好?」
帝君將她攬進懷中:「嗯,看到了,做的很好。」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國。
青丘上一回做兵藏之禮,還是十來萬年前白淺上神分封東荒的時候。據史冊記載,彼時禮台搭在東荒的堂亭山上,台上有異花結成的數百級草階,直通向堂亭山最高的聖峰。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一身白衣,雙手高舉劍盒沿著草階拾級而上,於堂亭山聖峰上藏下陶鑄劍時,其風姿為洪荒仙者們爭相傳頌。
堂亭山不愧為東荒的聖山,曆數十萬載仍蔥蘢蒼鬱,不見垂老之態。山頂做兵藏之禮用的禮台於今晨第一線太陽照過來時重現世間,極常闊的一方高台,全以祥雲做成,且是一絲雜色都無的祥雲,台上翻滾的雲霧飄渺出無窮仙意,確然當得上神仙做禮的排場。對面的觀禮台雖盡數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論理算奢華了,但跟這方雲台比起來卻落了個下乘。
落了下乘的觀禮台上此時做坐了三個人。右側坐的是九重天上洗梧宮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左側做的是元極宮的連宋君及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意在坐中,手裡頭握了個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時而把玩,向連宋君道:「你這麼早來我想得通,無非為了瞧熱鬧,夜華這麼早來,他是記錯時辰了?」
連宋君笑的別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氣的,能親來一觀鳳九的兵藏之禮。他們青丘難得有盛裝行重禮的時候,一生最重的一場禮大約就在這個日子了。相傳當年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在兵藏之禮上,無雙的妙顏可是傾倒了洪荒眾仙。夜華那小子前幾天同我喝酒,言談間十分遺憾白淺上神做兵藏之禮事他無緣得見,只能在典籍的字裡行間想像她當年是個什麼模樣,他今日這個時辰就來,大約是想看看當年白淺當初行兵藏之禮的地方罷。」
帝君瞟了眼坐在對面望著雲台沉思的夜華君,忽然道:「你說……小白她剛出生時是個什麼樣子?」
連宋君被茶水嗆了一嗆道:「不這個話卻不要被夜華他聽到,保不準以為你故意氣他,定然在心中將你記一筆。」目光一時被他手裡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到,「你手裡的是個什麼東西?」
帝君攤開手:「你說這個?小白給我做的零嘴,怕日頭曬化了,拿琉璃盒封著。」
連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個霹靂打中自己:「零嘴?給你的?」湊過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著淡藍色的盒子裡頭確然封著一些蜜糖,還做成了狐狸的形狀。連宋君抽著嘴角道:「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不曉得你竟然還有吃零嘴的習慣,這個暫且不提,鳳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上萬的仙者眼前進大禮,定然十分緊張,你竟還令她給你做零嘴,你是否無恥了些啊你……」
帝君依舊把玩著那個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里睡多了,昨晚睡不著,讓我起來陪同她做的。再則,我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敢將花盆往我頭上踢,還能鎮定自若嫁禍給迷谷,」眼睛瞟了瞟看台四周里三十層外三十層簇起來的八荒仙者,緩緩道,「區區一個小陣仗罷了,你當她是那麼容易緊張的嗎?」
連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嘆道:「同你說話果然不如同夜華他說話有趣,」看了看東天滾滾而至的祥雲道,「那幾位有空的真皇估摸來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該到了,我過去找夜華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頭去罷,省的諸位來了瞧著你坐在此處都不敢落座。」目光掃過上頭的高位,笑了一聲道:「按位份鳳九她爺爺還該坐到你的下首,唔,鳳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膽量,此種場合她果然無須緊張。」
觀禮台里三十層外三十層的仙者們,乃是八荒的小仙。白淺上神那場兵藏之禮距今已遠,觀過此禮的洪荒者們大多作古,新一輩的小仙皆只在史冊中翻到過寥寥記載,對這古老禮儀可謂心馳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擁入堂亭山佔位了。小神仙們瞧著祥雲做的禮台於須臾間重現世間的壯闊時,有過心滿意足的一嘆,覺得沒有白佔位。見三位早早仙臨觀禮台上的神仙都有絕世之貌,且個個貌美得不同時,又有心滿意足的一嘆,覺得沒有白佔位。思及大禮還未開始,已經這麼好看,不曉得大禮開始卻是何等好看時,再有激動不已的一嘆,覺得沒有白佔位。
行禮的時辰尚早,各位仙者各有應酬攀談。譬如,觀禮台下就有一位谷外的神仙同坐在他身邊的一個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話:「敢問兄台可是青丘之仙?兄台可知最先到的三位神仙中,玄衣那位同白衣那位神仙都是那位神君?」
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可是我們青丘的女婿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夜華君,白衣的那位搖扇子的我不曉得。不過兄台只問我這二位神仙,難道兄台竟曉得那位紫衣銀髮的是哪位嗎?那位神仙長得真帥好看,但後來的神仙們竟然都要同他拜謁,雖然看著年紀輕輕的,我想應該是個不小的官吧?」又高興道:「天上也有這等人物,同我們鳳九殿下一樣,我們鳳九殿下年紀輕輕的,也是個不小的官兒。」谷外的小神仙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們鳳九殿下的官兒大,雖然我只在飛升上天求賜階品德時候拜過一回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為天地共主,後避世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他仙壽與天地共齊,仙容與日月同輝,你們鳳九殿下……」
話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著溜圓的眼睛打斷:「竟……竟然是東華帝君?活的東華帝君?」手激動得握成一個拳頭,「果……果然今天沒有白佔位!」
青丘做禮,歷來的規矩是不張請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來了都是客,無意或沒空的也不勉強他,這是青丘的做派。雖則如此,什麼樣的規格什麼樣的場合,天上地下排得上號的神仙們會來哪幾位還是大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們青丘做這個禮,為何東華帝君他會出現在此,青丘的當家人白止帝君覺得自己沒鬧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最靈通的折顏上神請假,折顏上神一頭霧水地表示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連宋君坐在夜華君身旁忍得相當艱辛,幽怨地向夜華君道:「你說他們為何不來問我呢?」
夜華君端著茶杯挑眉道:「我聽淺淺說,成玉她生平最恨愛傳他人八卦之人。」
連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只是助人之心偶發,此時看他們,可能也並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領著糯米糰子姍姍來遲的白淺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在說甚?」
連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華他正在苦苦追憶你當年的風姿。」
白淺順手牽了盅茶潤嗓子,順著沾在夜華君身上的若干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們,慢悠悠道:「我當年嘛,其實比你現在略小些,不過風姿卻不及你如今這麼招搖罷了。」
糰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確太招搖,這麼招搖不好,不好。」
連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里桃花,各自五里,我看到是相得益彰,其實誰也無須埋怨誰。」
夜華君淡淡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占著半里?」
連宋君乾笑道:「我今日招誰惹誰了,開口必無好事啊……」
日光穿過雲層,將堂亭山萬物籠在一片金光之中,更顯此山的瑞氣千條仙氣騰騰。機身樂音輕響,雲蒸霞蔚的禮台上驀然現出一個法陣,由十位持劍的仙者結成,為的是試今日所藏冰刃夠不夠格藏在聖山之中。
換句話說,鳳九她需提著剛鑄成的合虛劍穿過此法陣,過得了,才可踏上百級草階藏劍於聖峰中,過不了邊只能重新占卜,待百年後再行一場兵藏之禮。此間百年鑄劍的心力全毀不說,還丟人,是以開場連宋君才會猜測今日鳳九她必定緊張。這一樁禮之所以盛大,比之新君們的成親禮還要來的莊重,也是因它對新君的嚴苛。
鳳九她老爹擺奕做今日的主祭。鳳九隱在半空中一朵雲絮後頭,看她老爹在禮台上絮絮叨叨,只等他老爹絮叨完畢她好飛身下場,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撿個便宜沒有聽不著,無奈耳朵旁還有個義僕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著她的劍匣子,瞧著白奕身後的十人法陣憂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會兒殿下且悠著點,其實這個法陣殿下過不了也不打緊,在殿下這個年紀便行這個禮的青丘還未曾有過,雖說為人臣子說這個話有些不太合宜,但君上在這件事上也委實將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谷的話從鳳九的左耳朵進去又從她的右耳朵出來。其實她的目光正放在他爺爺和東華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靈光點透。她琢磨她爺爺才是青丘最大的當家人,她同東華的婚事,若是將她爺爺說通了,還用的著挨個兒說服她姥姥和她老頭和她娘嗎,爺爺才是可一錘定音之人啊!但是要如何才能說服她爺爺呢?
爺爺他老人家不愛客套,或許該直接跟爺爺說:「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求你恩准我們的親事。」但這樣說,是不是太生硬了呢?
從前她姑姑教導她說服人的手段,姑姑怎麼說來著?哦,對了,姑姑說,要說服一個人,言談中最好能先同他攀上一點關係,如果能喚起他一些回憶更好,最要緊是要讓他有親切感,再則末尾同他表一表衷心就更佳了。她想起這個,大感受教,就將方才那番稍顯生硬的說服言語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聽說他從前念書時是爺爺您的同窗,爺爺您還在他手下打過仗掙過前程呢!」好了,關係有了,回憶和親切感也有了,至於忠心……「我和他以後一定都會好好孝順爺爺您的,還求爺爺恩准我們的婚事!」唔,忠心也應該有了。
她真想到要緊處,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時辰到,該入法陣了。」
迷谷有叮囑她:「過不了我們就不過了,也不怕人笑話,切不可勉強硬闖啊!」
鳳九但求耳根清凈,唔了一聲。但迷谷的見解她其實不太贊同。道典佛經辭賦文章這幾項上頭她固然習得不像樣些,論提劍打架,青丘同她年紀差不多的神仙裡頭她卻是年年拔得頭籌。
迷谷這個擔憂其實是白擔憂。
白奕剛下禮台,空中便有妙音響動,禮台的法陣立時排出型來,高空一朵雲絮後乍然現出利劍出鞘的銀光,劈開金色的雲層,一身紅衣的少女持劍攜風而來,頃刻便入法陣之中。
高坐上一直百無聊賴把玩他那隻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換了個坐姿,微微撐起頭來。
法陣中一時紅白相錯劍影漫天,天地寂靜,二冰刃撞擊之聲不絕。十來招之間紅衣的身影攜著合虛劍拼出來三次闖陣的時機,卻可惜每每在要緊時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陣忽然出現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湯的盾牆,將欲犯之人妥妥的檔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們,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們,無不為他們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陣乃是洪荒時代兵藏之禮開創之處,白止帝君親手以一成神力在堂亭山種下的法術,待祥雲禮台開啟之時,此術亦自動開啟結成令人難以預料的法陣。鳳九皺著眉頭,方才她拼著一招凌厲似一招的劍招,做的是個快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間已查出這十位結陣仙這用劍其實在自己之下,想著用個快字來解決,好一舉過陣,卻不想此番這個法陣的精妙卻並不在結陣之人用劍如何,而是每到關鍵時刻,總有百來個人影突然冒出來阻她過陣。
好一個溫暾局。
就這麼慢慢打著拖時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闖陣,結陣的這十位仙者睡了十萬年,就為了今天來為難她,他們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來還需找到法門一鼓作氣強攻。爺爺種下這個法術,雖每一回生出的法陣都不盡相同,但結陣的仙者始終是十人,沒道理輪到她突然招了百人來結陣,爺爺他老人家雖一向望著她成才但也不至於望到這個份兒上。她眼皮跳了跳,這麼說……那多出來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為何,想到此處不由分神往觀禮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見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對上她的目光,唇角彎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兩指並在眼尾處點了一點。她一恍神,結陣仙者的利劍齊齊攻來,她深吸一口氣後退數丈,腦中一時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風院里帝君做給她練劍的半院雪樁子,彼時庄林旁有幾棵煙煙霞霞的老杏樹,她蒙著眼睛練劍的時候,帝君愛躺在杏樹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鳳九她娘挨著鳳九她姥姥,眼中急切高過南山深過滄海:「九兒她怎麼就碰上了這麼個倒霉法陣,這個法陣攤上我也不一定能闖得過,九兒才多大年紀,能有多深修為,娘你看著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閃,極有打算的道:「過不了才好,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見解,姑娘家就該如珠如寶的教養大,嫁一個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麼祖業襲什麼君位,這些都是九兒小時候你們將她丟給公公婆婆帶了一陣的緣故,若當年將九兒交給為娘帶著,必不至如此。當今的男子有哪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女子,就說你小姑子白淺,不也是近年來不舞槍不弄棒了才嫁的一個好人家嗎?九兒她今日若打過了這個法陣,這些八荒的青年俊傑還有哪個敢娶她?」
鳳九她娘眼角瞬時急出兩滴淚道:「聽夫君說公公當年做這個陣,極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考核新君,勉勵他們即位後勤奮上進,若九兒今次沒過,公公必定以為是她上進的不夠了,無論如何要罰一罰的,但以母親之見,若九兒過了此陣又嫁不得一個好人家,這才是進退都難,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手一揮,一錘定音道:「她爺爺要罰她,你們多勸著她爺爺就是,這還能重過她嫁一個好人家去?」轉頭重回祥雲禮台,語帶欣慰道,「所幸九兒今日也爭氣,示弱示的相當不錯,你看方才她躲得那幾招躲得多麼惹人憐愛,看這個境況,敗陣應是……」「定局了」三個字含在鳳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他姥姥僵著手指向祥雲禮台,渾身顫抖的像秋風裡一片干樹葉,「她……她怎麼就過了?!」
鳳九如何破了這個陣,鳳九她姥姥因忙著訓導鳳九她娘親未瞧真切,觀禮台上的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們卻是看的清清楚楚。
這位小帝姬方才眼見已被逼到祥雲台側,他們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時,竟見她突然收劍斬斷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撈就綁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眾人正疑惑時,她已毫不猶豫的提劍沖向法陣,拼殺之間竟比以眼視物時更為行雲流水,三招之內再次做出一個闖關時機,待陣中兀然出現百人之影時,她攜劍略向右一移,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已衝破幻影站在法陣之彼,破陣了。
年輕的小帝姬仗劍而立,一把扯下縛眼的紅緞,抬頭看向觀禮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張臉因方才的打鬥而暈出紅意,眸色卻清澈明亮,瞧著某處閃了閃,頃刻又收回去。
平時瞧著是個不著調的樣子,遇上個這樣麻煩的法陣,又是在八荒眾神眼皮子底下,卻絲毫未露過怯意,進退從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靜中,穩穩鎮住了場子,還能氣定神閑收劍入鞘,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能顯擺今年做的劍匣子了。」
兵藏之禮中,最後一關沿著百級草階踏上聖峰藏劍時,才用得著盛劍的劍匣子,若連試劍法陣都通不過,劍匣子便的確無出場的時機了。
鳳九抬手輕輕一招,虛空中立時一道金光閃過,穩穩停在她眼前,金光中隱隱浮動一隻狹長的劍匣,合虛劍陡然響起一聲劍鳴,劍匣應聲而開,頃刻間已將三尺青鋒納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聖峰:「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禮台前藏劍的聖峰隨頌詞轟然洞開,紅衣的帝姬高舉雙臂,面上神色肅穆,將劍匣穩穩托於前額,一步一步邁向百級草階。東荒諸仙亦齊齊拜倒,一時祝聲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頌詞之聲響遍瓊山瑞林,久久不絕。
連宋君此次來堂亭山,一則為跟過來看看湊熱鬧的成玉元君,二則自個兒也來看看熱鬧散散心。
因為目的很明確,連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剛才,他手上扇子換個手的當兒,就瞧見了小狐狸和東華兩人間隔著山高水遠的一個小動作。旁的人自然沒有注意到,但連宋君何等眼明心細,自然看到鳳九她一破陣便將目光投向了觀禮台上,而台上最上座的帝君則換了個左手撐腮,對著她淡然的比了個口型,這個口型卻分明說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嘴角就攢出個得意地笑,又費老大勁兒將笑強壓回去,謹慎的將目光收回合虛劍上,等著她老爹宣頌詞的當兒,還裝作無意的掃了眼四周有沒有人注意他們。
大庭廣眾之下和心儀之人眉來眼去這種勾當,花花公子連宋君回頭一想,自己竟然從未做過,頓時覺得簡直枉擔了一個情聖之名,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觀禮擠坐著的一眾天庭小仙身上,在裡頭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從紮根在台緣上那把椅子裡頭,一直在同旁邊的司命星君探討核桃究竟有多少種吃法,探討的甚有興緻,一眼也沒回頭瞟過他。
連宋君愣愣看著那個背影好一會兒,有些感傷,有些憂鬱。
連宋君正憂鬱在興頭上,抬頭一眼瞟見大太陽底下,緩緩悠悠飄過來一大片濃雲。待識出這朵濃雲後頭隱的是誰,他頓時不憂鬱了。今日這種陣仗竟然還能遇到個來砸場子的,連宋君搖著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覺得有點意思。鳳九彼時正托手將合虛劍送入聖峰之中。尚未丟手的時節,瞧見這片越行越近的濃雲,不由得緩了一緩。便在這一緩之間,聽聞濃雲後傳來一聲笑:「果然是場諸神共饗的盛會,不過鳳九殿下這段兵藏之禮,依聶某陋見,似乎還缺了一個步驟。」霧影散開,一身繅絲貂毛大麾的男子手裡頭捧一個暖爐,被一眾侍從簇擁著含笑浮在雲頭。
這世間唯有一個人,讓鳳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覺得熱的慌,這個人就是玄之魔君聶初寅。這個時刻出現在這個地方說上這麼一通話,聶初寅擺明是來踢館的。不過白家一眾長輩都在,鳳九自覺此時無需她這個小輩強出頭,收回劍匣子抬眼去瞧他老爹白奕。
青丘諸位長輩中,最會拿面子功夫的還得算她老爹,禮台上的妙樂停下來,她老爹白奕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本君嘗聽聞魔族一貫瀟洒不拘禮法,卻不想玄之魔君這一派倒是重禮得很,今日我們青丘在自家地盤上行一個古禮,還累玄之魔君大駕來提點一二,真是慚愧慚愧。」
聶初寅眼光激動,臉上卻仍然含著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點二字真真折煞聶某,不過是聶某曾觀過青丘兩場洪荒時代的兵藏之禮,心中甚為仰慕罷了。猶記得從前試劍後皆有一場比劍,令人心馳神往,可為何今日輪著鳳九殿下的兵藏之禮,卻在試劍後便直接藏劍了呢?」
聶初寅究竟想如何,觀禮的諸神茫然的依舊茫然,明了的已然明了。
從前青丘的兵藏之禮卻有同新君比試這一環,同輩的仙者皆可挑戰新君,倘輸給新君便輸了,也沒有什麼,但贏了新君卻能得新君一個許諾。相傳白止帝君立下試劍比劍這兩環,前頭一環是勉勵新君即位後上進,後頭一環更是為激勵白家兒郎自小便在同輩間拔頭籌。因得不了這個頭籌便要以新君的身份輸入一個許諾,代價太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兒們雖然個個都是被放養長大,最終還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個兒子皆被如此折騰過,輪到小女兒白淺時,卻因帝後不忍,憐她是個女兒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倆月哭出來白止帝君一點惻隱之心,就將兵藏之禮中比劍這一環截掉了,且默認此後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禮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劍這一環。
折顏上神微微側身去問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禮既是新君繼位後的傳統大禮,若法則上有所更改,必得在青丘的禮冊上也改一改才能在八荒做的了數,你不會一直忘了改吧?」
白止帝君扶著額頭道:「青丘不大重禮你也曉得,此事我的確忘了。」
折顏上神又道:「那……能挑戰新君的同輩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幾場禮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時世風淳樸,魔族哪有心眼來討我的便宜,這個上頭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顏上神嘆息一聲道:「因你這個忘字和這個疏忽,說不得今日便要讓聶初寅討得一個大便宜,且於情於理你還說不出他什麼。
白止帝君皺眉道:「他比九丫頭長七八萬歲,若下場同九丫頭一比,豈不是欺負小孩子鬧笑話,想來不會有這個臉皮罷。他帶的隨從裡頭,我看未必有誰打得過九丫頭。」
折顏上神未再接話,二人各端了杯茶潤嗓子,目光重轉向半空的雲頭,正聽聞聶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禮冊上兵藏之禮的法則未曾變動,今日便該有一場比劍,聶某早聽聞鳳九殿下一身劍術出神入化,聶某亦是醉心劍術之人,不知可否與殿下切磋兩招?」
白奕方才還如沐春風的一張臉頃刻堆了層冰霜:「即便該有一場比劍,魔君同小女也當不得同輩二字,又何談切磋,還請魔君自重。」
眼見白奕言談間被逼的動了怒,聶初寅笑的真心:「鳳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孫輩,聶某亦是第三代魔君,從這個位份上說,聶某同鳳九殿下實屬同輩。聶某不過醉心劍術罷了,誠心同鳳九殿下切磋一二,雖是比試,但聶某身為魔族之後,絕非輸不起之人,難不成鳳九殿下身為神族之後,竟是輸不起的人嗎?」
從慶姜算起,聶初寅確實該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來靠的是拳頭而非血脈,照這個來說他和鳳九同輩著實牽強,但即便是牽強,認真去辯終歸落了下乘。再則原本是族內一場比試,他這麼一說卻成了兩族之後的較量,神魔兩族近年雖修得睦鄰友好,但終歸在根上帶了罅隙,聶初寅這麼一挑撥,四海八荒看著,鳳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觀禮的神仙們真心實意擔憂者有之,看好戲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鳳九至今的滄夷君為首,後者以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為首。
折顏上神瞟了眼眼前的形勢,無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低估一回,古來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臉皮,臉皮,這東西著實可有可無,聶初寅他這是鐵了心不要臉決意以強凌弱和九丫頭打一場了,想來是要拿青丘一個承諾在他成大事時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卻是個要臉皮的人,這個悶虧只得吞進肚子,讓九丫頭上場意思意思同他過兩招吧。」
白止帝君將茶杯擱在案上道:「先讓九丫頭上去同他過兩招吧。」話間向白奕含頷了頷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態度,在聶初寅越發真心的笑容裡頭,滿面寒霜地將鳳九從草階頂上召了下來。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悶虧且不得傾訴的悲憤,鳳九顯得十分從容。台下諸位除了些許不懂事的小神仙看著她滿懷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曉得聶初寅她絕計是打不過的。她沒想著非要逞強打過他給神族爭一口氣,因此心中很淡定。
鳳九淡定地的打開劍厘,淡定地抽出合虛劍,又淡定的朝擱了手爐手裡頭亦提著一把劍的聶初寅比了個請,口中道:「賜教。」此種對手並非什麼時候都碰得上,雖註定打不過,好好打一場卻必定有收穫。
台上一時劍花紛飛,長劍遊走間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劍擊之時偶有火花飛濺。第十招過,聶初寅的鐵劍直直比在鳳九喉前。一滴汗從鳳九額上滑落至頰邊。終究是實力太過懸殊,聶初寅收劍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卻是聶某高看了殿下的劍術,神族之劍,不過如此。」
台下白奕一雙劍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讓他得了便宜還來如此羞辱我們青丘嗎?」台上鳳九已謙虛道:「魔君雖長了鳳九八萬歲,比鳳九大了三輪,但畢竟同輩,竟在十招內便贏了鳳九,鳳九真是心服口服。」
聶初寅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齒,但聶某既勝了這一場,勝者王敗者寇,殿下乃信人,當不會賴了許給聶某的承……」諾字尚未沾地,卻聽觀禮台上突然響起一聲:「等等。」
眾人目光移向發聲之所,出聲的是位藍袍仙者,和和氣氣的一張臉,竟是女媧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媧娘娘座下數萬年,品階雖不算高,卻因掌著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為仙者見他皆拱一拱手,避開寒山二字,客氣稱他一聲「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時,婚祭之文便是燒給這位真人,勞他在簿子上錄一筆,才算是正經成婚。按理說這位真人與這場兵藏之禮八竿子也打不著邊。打不著邊的寒山真人此時卻站在禮台右側最偏僻最裡頭的一個位置,朝著禮台略一拱手:「小仙雖孤陋寡聞,卻也曉得青丘兵藏之禮比劍這一環乃是新君夫妻共進退的一環,魔君雖打敗了新君鳳九殿下,卻還未過得了新君王夫那一關,問鳳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諾,似乎要得早了些罷。」
台下一陣寂靜,繼而一陣如蟻的喧嘩。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顏上神臉上一派驚色,伏覓仙母張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點兒摔倒。白淺上神無意識地問夜華君:「她嫁了?嫁了誰?什麼時候嫁的?」夜華君細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說的,大抵沒錯。」話畢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連三殿下,連三殿下裝作一派正人君子樣唔了一聲:「我這個人不八卦。」
鳳九僵著脖子看向觀禮台上的最高位,紫衣銀髮的神君卻不見蹤影。聶初寅面向擾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聶某倒從未聽說鳳九殿下還有位王夫,即便有,聶某也未必打一過他,便是哪位,就請上台罷。」鳳九心道,我覺得你真打不過他。
諸位神仙齊齊盯向半空,等著寒山真人口中新君的王夫從天而降,卻在這個當口,瞧見一位紫衣的神君從右側不緊不慢踏上禮台,漫不經心理了理袖子:「可以開打了?我出去磨了個劍。」銀色的長髮,墨藍色的護額,俊美端肅的面貌,持著佛經時是浮於紅塵浮於三清的端嚴冷靜,握劍時卻凌厲得似盤旋颶風,摧毀力十足。這是方才還坐在觀禮台最高位的東華帝君,曾經的天地共主。
聶初寅僵了,台下徹底安靜了,片刻之間已跪倒一片,觀禮台上諸位品階高的真皇上仙亦齊齊離座而站,帝君站著,諸神豈敢入座。鳳九依稀記得曾經梵音谷中也有過這麼一出,青梅塢中這個人一出現,便有眾神齊齊跪倒。鳳九終於有些明白帝君為何不愛出門,走到哪裡哪裡跪一片,看著都覺得累得慌。
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著台下跪得整整齊齊的眾神,頗有觀賞一十三天地栽下的一叢叢香樹苗之感,略抬手免了諸位跪禮,轉身安慰站在一旁的鳳九:「早曉得你要輸,不用覺得給我丟了臉,」遞給她一塊帕子,「擋了幾招?」
鳳九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囁囁嚅嚅:「十招。」
東華點了點頭:「還可以。」又看向聶初寅道:「你覺得能和本君過幾招?」
玄之魔君聶初寅是個有夢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綰灰飛後一分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執掌,聶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著如體一統魔族,立於七君之上,再拜為尊。要成就自己的夢想,與神族聯姻是條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動搖天下局勢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個孤兒,不像煦暘君那樣有個親妹子。他退一步想過,若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個斷袖,為了他的霸業他吃點虧將自己送上去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結果還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們攀不上關係,那最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從他們身上討個大便宜。
他今日來此,計算得其實十分周密,他曉得此舉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從他們那裡拿到一個許諾不是,這個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從沒想過要得罪東華帝君。可事如到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個承諾,就更要拿到手了。
他決然不是帝君的對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聶初寅臉上含著笑,這個笑卻極為勉強:「帝君抬舉了,比劍這一環原本只是同輩人間的切磋,聶某同鳳九殿下尚能稱得上同輩之人,卻同帝君在年紀上還隔著一個洪荒,聶某哪裡能做帝君的對手。這一環雖說挑戰鳳九殿下便是挑戰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畢竟與我等並非同輩之人,若要同聶某比劍,怕是有違禮冊上的這條法則。」
白淺上神收了方才的震驚,向著夜華連宋二人皺眉道:「他為何該同鳳九比劍,是他的道理,東華為何不該同他比劍,也是他的道理,這人嘴皮子真正厲害,道理都被他佔盡了。此番東華或貿貿然下場,倒真顯得像是欺負晚輩了。」話畢惆悵一罵,隱隱有些擔憂。
連宋君敲著扇子懶洋洋笑道:「我倒是覺得聶初寅高估了東華的臉皮。」
台下雖有種種議論,台上的帝君此時卻很從容,很淡定,從容淡定中還透出幾分莫名,接著方才聶初寅的一番話沉吟道:「你說……本君同你不是平輩,」皺眉道,「本君為什麼同你不是平輩?」
聶初寅一愣。台下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聶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鳳九,緩緩道:「她是本君的帝後,自然同本君是平輩之人,你方才說你與她是平輩之人,那你與本君當然也是同輩之人,本君同你比劍,可見的確是同輩人間的切磋,違了青丘禮冊上的哪條法則?」
聶初寅神色僵硬道:「這……」
帝君慢條斯理地掂了掂劍道:「聽說你醉心劍術,真巧本君也醉心劍術,可見你我有緣,開打吧。」
眾神全傻了,白淺上神噗一聲噴了一地的茶水,連宋君扶著椅子的靠臂坐得穩當些,攤手向白淺道:「看吧,我方才說什麼了,聶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這裡根本行不通,臉皮這個東西,於帝君一向是身外物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