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颼颼的風拂過臉頰,鳳九覺得眼皮很重,口乾舌燥,最要命的是肚子還很餓,她費老大勁才勉強將眼撐開一條縫,一線銀色映入眼中,像是一縷月華,清雅淡然。
蓄了力氣,一鼓作氣睜開了眼,周遭光線雖昏暗,鳳九一時也有些不太適應,待她緩過勁來,此番映入眼的景緻,委實教她喜憂參半,咫尺間東華矮身坐於杌子上,斜靠著床欄沉沉睡著,他一手牽著自己的手,一手圈住懷裡熟睡的白滾滾,一頭銀髮流瀉滿肩,感受著他溫濕的氣息撲在臉上是那麼的沉穩綿長。
倏忽間鼻頭有些發酸,牽扯著眼睛也有些苦澀,這個畫面,午夜夢回時曾無數次出現在她腦海里,可夢終歸會醒,怎麼說她都頂這個青丘女君的名頭,決計不能認慫,是以一直不肯承認,其實她害怕一個人。
每次睡醒,兒子滾滾早已去了學塾念學,鳳九心裡一陣欣慰,求學一事上他很教人放心,可欣慰過後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她的心也跟著空蕩起來,好在她是只適應力極強的狐狸,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她覺著和避世青丘的三百多年沒什麼分別,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一個人發獃,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賞花,一個人逗鳥,偶爾也學著那些文人雅士,泡壺茶,吟一下春花誦一段秋月,沒有他的日子,她就僅著這些過活。直到那天向來穩重內斂的重霖在自己面前爆發,她才恍然原來她可以習慣寂寞卻不能習慣生命里沒有他,沒有東華。
鳳九在心緒如此複雜之當下,隱約還記得自己是本著個生不能同時,死定要同穴的念頭,闖入妙義慧明境中的,如今他就在身邊,她如釋重負的舒一口氣,和他的生死一比較,自己那些小彆扭又算得了什麼?她想明白了,她想同他絮語家常,執手天荒,可她說過什麼?【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他剖了半顆心給自己,自己卻傷他那麼深,那句『我愛你』泰半是他安慰一個將死之人的託詞罷。這一瞬,鳳九害怕他醒來,害怕他離開,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當她再次看向他時,他已經是睜眼的狀態了,眼神依舊是她極愛的深邃迷離。
東華帶著剛睡醒的濃重鼻音,問道:「醒了。」
「……恩。」鳳九偏過頭去,不敢看他,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如何才能收回那些說出去的混賬話,她此刻有些怨緲落,為什麼打傷她卻沒有將她打死,沒有將她打死也就算了,按話本子里說的一般沒死的都該失憶啊,可她為什麼沒失憶?!她深信不疑,奉為典籍的話本子,居然誆騙她,鳳九倍受打擊!
都說智慧與美貌並存很難,鳳九她卻做到了,可天下無完美之人,聖人也有瑕疵,所以又有另一說,漂亮且聰慧的女子,往往情商極低,青丘之國的鳳九殿下就是其中的一位翹楚,頂頂資深。東華說她喜杞人憂天,也是剖析得很精準的。
鳳九那廂正暗自神傷,糾結欲死,東華只專註的凝睇著她,墨黑深邃的眼中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他的人都再也沒辦法離開她,縱然天崩,即便海傾,那又如何?
他稀里糊塗的化世,然後又渾渾噩噩的獨自過了幾十萬年,孤獨他從來不屑說,自他化世以來從未將任何事真正放在心上過,只是當時當事,當做便做,但現在不同了,他有她,有他們的孩子,既然有些事避無可避,有些人註定遇見,他現在只想傾他所有,護她一世無憂。東華看著一臉頹然的鳳九,眼中不禁浮出一絲笑意,她委實有些能耐,盡可以教自己生出這些執念。
如同鳳凰涅槃,經浴火之痛,方能獲重生,鳳九此刻思緒擰巴成結,不啻涅槃之痛,好在沒白痛,頓悟只在瞬息間,如今他沒有羽化,只這一件事她便該知足,不該去奢望他能原諒自己,有些事自己做了就要負責任,該放手就要放,否則只會害人害己,這世上本來也沒什麼事是放不下的,端看遇事的人想不想放下。
何謂緣?其實並不玄妙,就像麵粉和麵糰,它們只是形態不一樣,本質是一樣的,緣分亦如是,不過就是彼此在不經意間出現在對方的生命里,在一起有緣,不在一起未必無緣,不應去強求某個果相,那麼她同東華從來都是有緣的,縱然以後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即便這條路上沒有他,她也該知足。
既如此,不如早點放手,免得她再生出那許多的不舍,「你放開我罷,一直牽著怪累人的。」她說得很小聲,不知是怕他聽見,還是怕吵醒白滾滾。
話音落了許久,也沒見東華理她,自己的手仍攥在他手裡,鳳九動了動,想著這次她主動些,壞人她當了算了。
「不是你說的要我一直握著么?這麼快就反悔了?」東華手裡加了力道,教她動彈不得。
聞言,鳳九有些蒙懵,她說過么,她幾時說過啊,鳳九想破腦袋都沒想出來。彼時說出這些撒嬌話來,她正處於意識渙散的當口,能記得才怪。
東華放開她的手,鳳九一陣失落心酸,不待她失落心酸得徹底,東華僅用了一隻手便將她自床上撈起圈抱在懷,她的下顎枕在他的肩上,一室靜謐,徒留月華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地上生出深深淺淺的斑駁。
鳳九一時沒反應過來,熟悉的白檀香若有似無,教她欲罷不能,半晌才囁喏道:「你生氣了對不對?」
「沒有,倒是有些鬱結。」東華的聲音低得有些驚心,帶著淡淡的喟嘆灌進耳洞,鳳九的心緊了緊,不待她的那顆緊巴巴的心舒展開,耳中又灌入他的話,「你得補償我。」
對,欠他那麼多,她是該補償他的,「要我怎麼補償你?」
「在我身邊伺候我。」鳳九覺得東華這個要求委實有些低了,想當年她在太晨宮內做宮婢做了四百年,雖只做些掃地打雜的粗活兒,但也多少累積了些做下人的經驗,如今再重操舊業,尚不算難事。
「就只是這樣?」
「嗯。」東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那……你想我伺候你多久?」鳳九很貼心的想著白滾滾還小,她這罪怕是贖不了多久,她得照顧兒子。
「永生永世。」
鳳九斟酌了片刻,眼角微微泛起一股熱氣,不知道緩了多久才吶吶道:「真的么?」她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在說話,那聲音有些飄渺,不真切。
「比珍珠還真,不準再玩失蹤。」東華的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儀。
靜默了片刻,鳳九開始抖動,越抖越凶,嗚咽聲愈發大起來,且伴著撕心的悲慟,他這是還要她的意思么?她那麼笨,總是帶給他禍事,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東華嘴角微揚,胸口裡的那半顆心涼了許久了,隨著她炙熱的淚水滲進衣衫,觸及肌膚,他的心也跟著暖起來,暖意融融。
鳳九雖哭得梨花帶雨,小身板兒亂顫,但腦子也沒閑著,她覺著這兩百年來的苦,怪不得天命,都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是自己不夠相信他,害了自己和滾滾,更苦了他,要說命中有劫,她無疑是他的劫,他的大劫!而他只是一味的想著如何幫自己渡劫,卻從未想過他自己的劫該如何渡,末了也就為自己思索了個羽化的辦法。
念及此,鳳九很愧疚,她暗暗發誓以後會加倍對她家帝君好的,他給了自己半顆心,那麼自己就把整顆心給他,又如何?!遑論她的心本就是他的,兩千九百多年前就是了。
雖然肩背處的衣裳被她滔滔不絕的淚水浸濕了,太晨宮向來仙氣尤勝,是以寒氣也跟著不缺,入夜更勝,東華失了大半仙力,禦寒的能力自不能同過去比,可他仍不願放開她,如珍如寶的圈攬著她,只輕輕的撫著她的背,想緩解她的抽泣,倏爾他道:「你把滾滾養得很好,辛苦你了,小白。」
「是、是、是、是他自己能吃。」鳳九抽得連話都說不清了,她確然很傷心。
「嗯,那你也有苦勞。」此話一落,她似乎抽得更凶了。東華無奈,只得不停的輕撫她的背。
鳳九平復了好久才不抽了,輕聲喚了聲:「東華。」
「嗯?」
「我愛你,我再也不要離開你,我再也不會懷疑你,我白鳳九指天發誓,從今往後就算我不信我自己,我也信你,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聞聽,東華終是解頤,他的眼再深邃也盛不了此刻延綿的秋水,在月光的映照下脈脈涌動,徐徐漾開,摟緊她,輕聲道:「我知道。」嘆口氣,「小白,我愛你,比你能想到的還要愛。」(允許鹵煮肉麻一下!)
「咳咳……雖然娘親醒了我很高興,但是我現在是不是該迴避一下?」白滾滾一臉肅然的依偎在東華懷裡看著嚶嚶泣泣的親娘問道。
「你、你、你幾時醒來的?」鳳九猛的起身,粉面帶紅,濕意猶存,有些驚慌,像被抓姦在床的美嬌娘。
「娘,你哭的聲音那樣洪亮,還不停的抖,我能不醒么?」白滾滾有些氣憤,方才夢裡他正開心吃糕,且沒有搶糕的搗亂,一大桌子都是他最愛吃的栗子糕,不曾想好事多磨,沒吃幾塊,便被一聲嚎哭震醒了,白滾滾很消沉,攤上這個娘,連做夢也不能安生。
「有這麼大聲么?」
「嗯,震耳欲聾。」東華語含笑意。
「嗯,難怪我說怎麼愈發的餓啊!須知道哭是最耗費體力的事情了,」鳳九揩乾眼角的幾滴殘淚,望著東華道:「能弄點吃的來么,我好餓。」
「你想吃什麼?」
「西湖醋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