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東華此番熏的香雖有點過了,但似乎安眠的功效極佳,鳳九一夜好眠,卯時三刻便醒了,頭頂處不時有綿長溫熱的鼻息掠過,搞得耳廓脖頸痒痒的,未幾心也跟著痒痒的,鳳九覺著有些熱,就著東華的手臂轉了個身,不經意間抬眼看去,房間里僅籠著一層月華,東華的面容埋在一片昏暗中看不真切,但越是看不清她就越是心痒痒。
奇癢難耐中鳳九了悟,忍確實是一個好字,可忍無可忍的忍就不那麼好了,倏爾悲從中來,造孽啊,身邊躺著個禍水啊禍水,教人如何安心守神?呃?禍水能用在男人身上么?啊!不管了,小燕壯士活得確實挺不容易的。鳳九的心思真是九曲十八彎,此種境況下竟然還能想到完全不相干的人,且還生出了唏噓同情。
剛剛唏噓完,心裡陡然冒出兩個聲音,這兩個聲音再熟稔不過,每當自己糾結時,她們總是能及時出現,致使自己愈發糾結。一個是壞的自己,只聽她豪情萬丈的說,這個時候傻子才忍,自己的人吃了也沒什麼,不吐骨頭也沒什麼!一個是好的自己,只聽她心平氣和的道,女孩子家要矜持,況且你們都是重傷初愈,不易操勞。
對,不易操勞。這句話似乎自己昨晚才說過,絕對不能這麼快食言,不然真的沒法在東華面前混了,鳳九在心裡對那個壞的自己一陣鄙視,拼著內傷的代價,硬是將體內的燎原火勢壓下去一大半,想著反正也睡不著了,躺著還熱得慌,不如起身為東華做一頓豐盛的早膳更加有意義些,至於白滾滾的早膳吃啥,她卻是沒想過。
怕吵醒他,鳳九起身極輕,四肢齊用,躡著手腳越過他側卧的身軀時,到底還是忍不住停了下來居高臨下,她臉泛桃色,眼波灧灧,毫無遮掩的在東華周身逡巡,半晌,不禁感慨,自己當真有眼光,有品位,帝君就是帝君即便睡姿都如山巒般泰然沉穩,一頭銀髮如一灣淺溪傾瀉而下,月華傾灑其上,映出汩汩清輝,繞人魂魄,牽人心腸, 「今天我要去一趟西方梵境,有幾本佛經需要校注,」東華睜眼看著滿眼驚詫卻佯裝鎮定的鳳九,眼中含著剛睡醒的迷離,濃濃鼻音中帶著些許睡意,繼續道:「明日同我去青丘,」握住臉龐的一綹青絲,捻揉片刻,復又聞了聞,唇邊含著笑意疑道:「不累嗎?」當時是,鳳九正四肢齊齊分開,僵著背,費力的挺在東華正上方,青絲吊垂,鋪了滿枕。
鳳九心無旁騖的起身,下床站定,再心無旁騖的對著東華道:「去青丘作甚?」
「見白止,」東華支起身子靠在床欄上望著鳳九,他衣襟有些鬆散,好看的鎖骨,白皙的皮膚若隱若現,就著淡淡的月光,怎一個撩人犯錯的光景,鳳九哽了口唾沫,比起犯錯此刻她心中擔憂更勝,當初她誆了全家生下白滾滾,前不久還顛顛的跑去同婚宴上拋下自己的東華一同羽化,每一件事提出來都足夠她那個性喜文墨的老爹將她大卸八塊了,念及此,鳳九一陣肉痛,顫聲道:「我覺得還是從長計議比較好。」
「你在怕什麼?」
鳳九正聲道:「我是擔心你啊,上次你沒在婚宴上出現,爺爺氣得提著劍要與你拼了,全靠四叔和折顏全力攔著,雖然我們青丘的神都是心胸豁達的神,但凡事有個例外,譬如丟面子的事情,也會記很久,誠然你不是存心的,可這裡頭的事情太多,一時也解釋不清楚,泰半爺爺余怒猶存,你們打一架是不可免的,如今你身上有傷,去青丘不合適,不如過幾天拜託折顏去青丘走一趟,探探虛實,再作打算也不遲。」自己這番分析可當得分解支劈,帝君應該懂得其中利弊,鳳九覺得自己當真進益良多,甚得己心。
她正志得意滿間,卻聽得東華悠悠道:「無須擔心,應付白止綽綽有餘。」
鳳九心道:可我不能應付我爹啊!
自她承了東荒帝位,便沒再享受過鞭子,近年來於此理上甚為模糊,鳳九默了默挨鞭子是個什麼滋味,不禁抖了抖。
鳳九抖完嚴肅且嚴正道:「爺爺他老人家性喜外出遊歷,指不定現在在哪裡同奶奶逍遙呢,還是……」
不待她說完,東華伸手一帶,她便徑自跌落入他的懷中,他埋首進她的頸項,鳳九愣怔了一瞬,便滿心滿意的陶醉在頸間那酥酥麻麻的意境中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少頃,低沉悶啞的聲音飄進耳中:「於我的安危比起來,給你辦個婚宴更為重要。」復又往鳳九衣襟里擠了擠,繼續道,「白止已經回了青丘。」
「東華……」鳳九一陣感動,「還是三思而後行比較好。」她真心以為比起皮肉之苦,婚宴什麼的拖一拖也無傷大雅,她本不是個拘泥於形式的俗人。
東華緩緩抬頭,笑渦輕旋,「有我在,不怕。」微微皺眉,道:「我餓了。」說罷期許的看著她。
不知為何今天的帝君特別深情,鳳九於此很受用,旋即陣陣疼惜憐愛之意浮上心頭,鳳九起身單手撫上東華的臉,柔聲道:「我這就去給你做早膳。」東華愣了愣,落在鳳九眼中,他這是羞澀了,對此鳳九很滿意,她覺著不能壞了氣氛,遂決定去比較暖和的灶台邊繼續思考如何對付她老爹的大計。
昴日星君按時應卯,旭日破雲而出,煦陽漸冉,透過窗戶籠了鳳九一身暖色,只見她依在灶台邊,手裡握著個湯匙有一搭沒一搭的攪著紫砂罐子里煨的冬葵菜鯽魚粥,目光透過蒸蒸熱氣卻不知落在了何處。
其時,鳳九在心裡將小時候的事情捋了捋,得出個結論,爺爺雖看起來嚴肅古板,但和阿爹比起來,爺爺似乎比較疼惜她,因為她從未吃過爺爺請的鞭子,既如此眼下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躲過一頓皮鞭喂肉,又能避免爺爺和東華起衝突。
這個教鳳九引以為傲的辦法就是她趁著東華去西方梵境的空當,自己先潛回青丘,將事情說清楚,爺爺一向疼愛她,有爺爺護著,料想她老爹也不敢把她怎麼樣,待東華次日回返,一切早已被自己搞定,說不得還能得他一兩句稱讚,可謂是皆大歡喜。
鳳九正沾沾自喜,倏爾手背上一陣刺痛,定睛一看,紫砂罐里的粥已經粘稠得不行了,咕嚕咕嚕的直冒泡,氣泡炸開,濺得滿罐扣的稀粥,急忙掐了個術法滅了灶間的火。
鳳九滿懷深情的將粥端到東華面前,又滿懷深情的巴巴看他吃完,方道:「早些上路罷,別叫佛祖他老人家久等。」
「滾滾……」
「滾滾那裡,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會照料。」
東華揉了揉她的頭,道:「乖乖等我回來。」
「嗯。」
眼見著東華消失在天際,鳳九急急轉身,便往一十三天天門趕去。將將拐過太晨宮的宮牆,迎面便瞧見了九重天上最耿介最板正的重霖仙官。
重霖恰也瞧見了風風火火的鳳九,只一瞬便低了頭,上前幾步,伏身道:「帝後。」約莫是覺得自己上次跑到她面前咆哮一番,無論如何都是於禮不合的,且說大了可上升到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上去,可帝後醒後並沒有追究自己的過責,為此重霖深感慚愧,不知如何面對鳳九,是以此刻他一直是作伏低狀。
鳳九心中揣著事,自然沒注意到重霖此刻的局促樣,她自重霖身邊秋風卷落葉般掠過,應付了事的打了個招呼,「啊,是重霖仙官啊。」便兀自趕路了。
重霖抬頭,見她直奔天門而去,訝然道:「帝後且慢!」
鳳九止步回頭,不解道:「幹嘛?!」
重霖穩重且莊重的走到鳳九面前,伏身道:「不知帝後這是要趕往何處?」
「回青丘一趟,」說罷轉身欲走,似想起了什麼,回身道:「滾滾的早膳需得重霖仙官費心了,我去去就回。」不待重霖答話,鳳九便風也似的遁走了。
「可、可帝君他知道么?」重霖一臉焦急,朝著鳳九的背影喊道。
「我很快就回來,不用告訴他……」
02
瞬息間,鳳九便隱沒在雲蒸霞蔚中沒了蹤跡。
重霖很無奈,帝君交代過要好好看護帝後,可如今小殿下還未吃早飯,自己又不得不去照顧著,還好帝後是回娘家,想來也不會出什麼事,重霖復望了望鳳九身去的方向,便轉身朝太晨宮走去。
「鳳九跑哪裡去了!?老子找了一大圈都沒看到她!」
重霖心裡想著未用早膳的滾滾殿下,一向沉穩的他腳下步伐也難免加快了些,剛拐過月亮門,只覺有什麼物什當了光亮,倏爾一聲大喝在頭頂炸開,緊接著便是劈頭蓋臉的點點濕意,突如其來的變故,委實將他弄得一頭霧水,錯愕間循聲看去,入眼的是一片猩紅,重霖後退一步,方才瞧清這扎眼的物什是為何物,面前的人一身絳紅色緙金長袍,長相秀美清俊,可目露凶光,如此搭配甚是違和。
此人他有印象,乃是青之魔君燕池悟,重霖理順眼前事後,不禁心頭一緊,不可置信的問道:\”你如何進得了太晨宮?!\”
\”老子來了好幾次了都,老子長得是有多難看,為何就進不得冰塊臉的窩?!\”顯然重霖語帶驚疑的問話傷了小燕壯士敏感的自尊心。
重霖抹了抹滿臉唾沫,一臉肅穆,挺直腰板,正聲道:\”太晨宮乃九天宮闕,仙家重地,自上古便佇立於一十三天,千萬年來承三十六天之皓清仙澤,沐三清聖境之純粹靈氣,更是東華帝君的寢宮,企是魔族中人能擅入的?且不說魔族,就連許多天族子弟也未曾踏入太……\”
\”你大爺的!冰塊臉怎麼養了個如此啰嗦的小弟?\”小燕壯士氣得紅臉紅眼,配上一身紅袍嫣然一個熟透了的西紅柿。
秉著有教無類的宗旨,正說得興起的時候被人如此粗俗的打斷,重霖倒也沒有同他計較,反而投以一個孺子不可教的扼腕眼神,這一眼看得小燕壯士惡向膽邊生,眉心跟著跳了三跳。
重霖心中記掛著白滾滾,便也不想與他多生糾結,正欲開口送客,卻被燕池悟搶先一步道:\”鳳九在哪裡,老子有事同她講。\”
\”放肆!帝後名諱企是你可以直呼的?還請速速離開太晨宮,否則休怪重霖無禮!\”
\”放屁!耽過了老子的正事,十個你小子也擔待不起!\”
\”你能有什麼正事,休要胡鬧,速速離開!\”說罷重霖側身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這回燕池悟沒動手,實屬難得,凡事都講個因果循環,小燕此番能忍住暴脾氣是果,說起這因須回看過去兩百年,往事隨風,自上次送信途中遇敵慘敗,身受重傷將養了好幾個月才下得了床,養傷的艱辛且不說,心靈的煎熬遠勝身體的苦痛,此番受傷簡直是他自打娘胎出來以後遭受過的最大的恥辱,小燕心灰意冷,一副頹廢光景,然,一日卧床斗蛐蛐時偶然憶起鳳九在梵音谷中同他講過的一句話,叫作:『知識便是力量』。
這幾年他自認為也算飽讀詩書,也算得上知書達理,動不動就打人的下作手段,他已不屑再用,只見小燕壯士咬牙道:\”老子不與你一般見識,老子問你,前些天你是否去過青丘,送上拜帖?\”
重霖皺眉:「是又如何?」
燕池悟怒道:「你爺爺的,老子給你講,要出大事了,快帶老子去見鳳九!」
重霖表示不信。
燕池悟實沒有誆重霖,因念著她與冰塊臉之間的誤會,自己多少也有些責任,且鳳九在自己人生低谷時,還能不計前嫌的靈光乍現一次,對自己當頭棒喝,拯救了他這個迷途羔羊,小燕壯士心中甚是感激,是以近時越來越知書達理的小燕壯士一得知鳳九醒來,便日夜兼程的趕往太晨宮,一為看望二為贖罪。正當他蹲在雲頭一邊駕雲一邊嗑瓜子一邊盤算如何贖罪時,隱約聽見似乎身後有人在喚他,扭頭看去,只見一襲白衣的男子正駕雲追趕自己,待近些才看清,原來是迷谷。
彼時,迷谷喘著大氣,口若懸河的謝天謝地一番後,拉住他,請他務必幫個忙,現在立馬趕去太晨宮阻止鳳九回青丘,說他家君上昨日收到東華帝君拜帖,不知為何雷霆震怒,白奕上神正勸著,特命他暗中知會鳳九切不可回青丘,無奈太晨宮何等地界,他一個地仙飛了這許久還差個十萬八千里,真是天可憐見教他撞見了小燕壯士,請小燕壯士看在與他家鳳九殿下相交一場的份上,務必要將話帶到。
迷谷噼里啪啦情真意切了一大通,其時小燕壯士已墮迷霧,不過好在近年來他看書不少,總結水平頗有進益,他從方才迷谷的話中提煉出兩個要點,第一他贖罪有門了,第二鳳九要大禍臨頭了。
自己重任在身,卻遇到個重霖擋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涵養再好也抵不住他這般扭捏,燕池悟上前一步揪起重霖的衣襟,唾沫橫飛,急道:「鳳九呢?快給老子找來,出了事你擔不起!」
見他如此著急上火,眼中血絲都爆出來了,重霖不禁有些動搖,莫非真有什麼事情,伸手拗開衣襟上的手,整飭平整後,道:「帝後她剛走不久,說是回青丘。到底何事?你不妨告訴我,待帝後回來,我定會轉告。」
「什麼!?」燕池悟頓覺天崩地裂,伸手扶住重霖的肩,艱難開口:「冰塊臉知道嗎?」
見燕池悟一臉死灰,重霖心中咯噔一下,竟有些發慌,「帝、帝君一早去了西方梵境,應該不知道罷。」
燕池悟沉聲道:「你快去通知冰塊臉,讓他到青丘去找鳳九。」說罷轉身要走,重霖急忙拉住他,道:「到底何事?你得給我說清楚啊!否則我如何去向帝君言明?」
「你就說鳳九大禍臨頭,讓他速去解救。」說罷不在逗留,幻作一道青光直插蒼穹不見了蹤跡。
重霖仍舊半信半疑,他正踟躕著,背後倏忽響起一個稚嫩卻沉穩的聲音:「重霖仙官還是去一趟西方梵境尋我父君罷。」
重霖伏身拜道:「殿下。」想了想,繼續道:「殿下也以為燕池悟所說非虛?」
「他說的是真是假,我怎知道。」
「那……殿下何以要臣去尋帝君?」
「因為我了解我娘,」白滾滾走過重霖身邊,停住腳步,扶起重霖,「她不知天高地厚且還搞不清楚狀況。」
「……可殿下還未用早膳,臣……」
「嗯,我已經吃過了,你速去尋父君罷,我要去太清境老君處學道了。」
「是。」
被燕池悟笑死,冰塊臉形容的很貼切跟帝君的形象一樣。
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