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桓醒過來的時候沒有動,也沒有改變呼吸的頻率,他先展開五感去揣摩周圍的環境,後來回過神來,又覺得沒什麼必要,他的被迫害妄想症越發嚴重了,褚桓認為這是太把自己當回事的先兆,不好,得及時打住。
他應該是發過燒,乏力得很,一身傷口,也分不出是哪疼——哪都疼,可能是為了包紮傷口,上衣被人扒了,眼下,他正躺在一張不怎麼舒服的床上,被子上還有股潮味。
褚桓把自己的大腦放空了片刻,正視了老王的意見,眼下大鬼死了,小鬼就擒,他一樁心事了了,理應去找點事做,四海不清,江河不晏,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的事需要人去做,無數人花了無數心血成就了如今這麼一個褚桓,他要是整天顧影自憐,那還有人樣子嗎?
可他又該做什麼呢?
或許他應該從哪來回哪去,但是褚桓一想到自己在山崖上鬆手的那個慫樣,又有點擔心回組織後自己會拖累別人。
也許他真的應該找點葯吃。
這時,褚桓聽見耳邊有人用什麼東西吹起了一段很特別的小調。
疼痛會讓人煩躁,褚桓知道自己容易陷入抑鬱,於是儘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別的地方,他不由得凝神側耳地聽著那樂聲,猜測它可能是某種葉笛。
吹笛人的肺活量肯定很驚人,氣息綿長而有力,笛聲圓融悅耳。
嗯,窗外似乎還下雨了。
褚桓其實沒什麼文藝細胞,欣賞音樂基本上是「會哼幾首流行歌曲」的水平,可是此時那小調卻彷彿有了某種魔力,他不由自主地陷進了那曲聲里。
笛聲被雨水浸潤,一口呼進去,人好像躺在曠遠的山坡上,側頭就能聞見滿地綠草的馨香。
奇蹟般的,一直盤踞在褚桓身上糾纏不去的萎靡與倦怠被安撫了,片刻後,他居然體會到了某種久違的愉悅感。
不是興奮,是愉悅。
其實如果是正常人,可能睡一個午覺、曬一會太陽、看一本書或者跟朋友聊幾句閑話,都會很容易地體會到那種平靜而放鬆的愉悅,然而這對褚桓而言卻是一種奢侈,他很久不知道快樂的滋味了。
那一陣小曲勾起的愉悅感對他來說,就像黑暗中一簇乍起的火花,耀眼極了。
褚桓忍不住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首先看見了車站碰見的那個「小芳」,小芳正蹲在牆角熬一鍋不知是什麼的草藥,表情依然是憤憤不平的,青天白日下,他的濃眉大眼越發凸顯,橫眉立目的面部細看頗有點說不出的熟悉——褚桓一動不動地端詳了片刻,斷定這熟悉感來自著名遊戲「憤怒的小鳥」。
隨後,他的目光轉向吹笛子的年輕男人。
那人的穿著堪稱是「奇裝異服」,他赤著上身,套著一件舊得掉色、鬆鬆垮垮的西裝馬甲。一眼掃過去,那人胸口手臂乃至精壯柔韌的腰線全都一覽無餘,詭異的圖騰布滿了他的手臂後背,在馬甲下半隱半露,一把垂在了腰間的長髮在他背後鬆鬆地一束,他就像個化外的野人,隨手在垃圾堆里撿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直接穿進了城。
可是這人長得又十分俊秀,那是一種渾然天成、不著修飾的俊秀,五官輪廓無不恰到好處,當他手執一片葉子臨窗而立的時候,整個人顯得乾淨又磊落。
這樣一來,那身詭異的打扮非但不可笑,反而讓人有種「這是一種大膽的新時尚」的感覺。
那年輕人原本面朝著窗戶,側對著床,褚桓才睜眼一動,他就察覺到了,看了過來。他的眼角斜斜飛起,嘴邊眉梢布滿了燦爛的笑意,看起來就像是野外森林中一棵向陽而生的樹,腰身挺直,枝繁葉茂,整個人散發著勃勃的生命力,鮮活的橫衝直撞地入了褚桓的眼。
那一瞬間,褚桓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咯噔」一聲。
他感覺自己死氣沉沉的心忽悠一下,彷彿是動了。
褚桓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認為自己心動得毫無道理,忍不住暗搓搓地自我唾棄:「江湖謠言不是說我是性冷淡么,沒事瞎動什麼?真是豈有此理。」
他不由得有幾分尷尬,不過很快掩飾住了,褚桓一邊緩緩地爬了起來,一邊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心想:「男色也是色,雖然不好這口,也沒說不讓欣賞嘛。」
他這一起來,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傷口已經被重新包紮過了,只是包紮用的東西十分特立獨行——那是一種褚桓沒見過的植物葉片,巴掌寬,很長,長得整整齊齊,新鮮的,還能聞見植物芬芳的香氣。
……包得挺好,就是有點像粽子。
褚桓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勉強笑了一下,對著牆角蹲著煎藥的小芳兄充滿敬意地多看了兩眼,感覺自己是遇上了活體的蒙古大夫。
大概是看出了他口渴,長發男人放下手裡的葉片,翻出招待所的杯子,倒了一杯水給他:「喝。」
看著褚桓喝完,他又接過空杯子,走到一邊,拿出了一個小罐子,倒出了一杯黃澄澄的液體,再次遞到褚桓面前,笑盈盈地說:「喝。」
這回褚桓抽了抽鼻子,判斷出了眼前這杯液體的成分——酒精。
他不由得遲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真誠地問:「給我的?」
那長發的美男友好地看著他,用生澀的漢語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請你,請你喝。」
褚桓:「……」
請重傷員喝酒,真是個特別的男護士。
有人笑起來顯得格外燦爛,大概是他那笑容百分之百的真心誠意,臉上每一個弧度都好像有某種力量,能向別人傳遞自己的快樂。
褚桓不是煞風景的人,面對這麼一張臉,別說是一杯酒,就是一碗砒霜,他也能一飲而盡。
那酒綿長柔和,喝下去應該挺舒服,但裡面總有股揮之不去的腥氣,腥得回味悠長,到最後完全蓋住了酒香,讓褚桓有種自己喝了一口生血的錯覺,胃裡頓時有點翻騰。
但是吐出來又不大好,好在褚桓能忍,他眉頭也沒皺地大口咽了下去,然後面色慘白地逼出一個半死不活的微笑,違心地沖對方比了個拇指。
長發帥哥的表情一下子更加燦爛了,連牆角的小芳兄似乎都在愣了一下之後,面色和善了很多。
褚桓問:「這是傳說中的五毒酒?」
這句話可能有點複雜,兩個人都沒聽懂,長發帥哥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可愛的迷茫,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褚桓只好又問:「怎麼稱呼?」
還是沒懂。
褚桓只好放滿了語速,一個字一個字拖長了聲音:「我是說,你叫什麼?」
這回對方終於明白了,開口發出了一個古怪的音,不是單音,也不像漢語,聽起來像唱歌,帶著奇特的韻律,尾音近似於漢語的「安」。
褚桓:「什麼安?」
長發帥哥抬起頭,對牆角正在熬藥的「小芳」招招手,小芳立刻訓練有素地出去把手洗乾淨了,片刻後,以一種焚香齋戒般慎重的態度取來一個小木盒,畢恭畢敬,雙手遞到了長發帥哥手裡。
長發帥哥在褚桓對面的椅子上端坐了下來,他坐得筆直,自有一番「坐如鐘」的氣度。
只見木盒色澤古樸,四角還鑲邊,雕工雖然不怎麼樣,但是十分捨得下料,包得都是純金,大俗即大雅,大塊的包金與舊木盒相映成輝,很有一番古拙的意味。
木盒打開,裡面裝著個布包,裹著某種東西,里三層外三層的,褚桓不由自主地正色了些,以為這裡面有什麼絕世珍寶。
結果就見這位長得很帥的兄弟從中摸出了一本……呃,一「把」破破爛爛的新華字典。
真的是「一把」字典,因為它已經完全不成本了,甫一露面,封皮先掉了,皺巴巴的書脊搖搖欲墜地掛在那,被主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攏住,褚桓眼尖,看見那飽經風霜的封皮上寫著「1971重修版本」幾個字。
親娘,這還是改革開放前的產物呢。
長發帥哥翻開字典,「拼音索引」的一部分已經不翼而飛——不過以這些仁兄的口語水平來講,顯然拼音也不是很用得上——他一筆一划、一絲不苟地在部首索引中找到了「十」,又花了接近兩分鐘的時間,才笨拙地翻到了想找的頁碼,把「南」字指給了褚桓看。
他話說不清楚,居然還認識幾個字,可見學的是「啞巴漢語」。
褚桓:「南?」
帥哥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
褚桓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心想:「說話就好好說話,沒事拋什麼媚眼?」
而後,帥哥又認認真真地數了筆畫,翻到了「山」字邊,輕輕地點了點自己的胸口。
褚桓:「山,南山?」
「南山」兩個字一落,對面的帥哥就毫無緣由地開心了起來,好像被叫一聲名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而他開心的結果,就是又拿出了那個味道詭異的酒罐子,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繼而在褚桓莫名沉痛的目光下,熱情洋溢地拿過他的杯子,加滿了。
「瞎叫什麼?就顯得你認識字嗎?」褚桓悲痛地想,「我那張嘴可真欠啊。」
然後他佯裝痛快地跟美男碰了一次杯,屏住呼吸,豪邁地一飲而盡了。
又一口生血。
第二杯酒下去,褚桓冰冷的胸口開始升起了融融的暖流,先開始是小小的一團,隨後那股暖意緩慢地在他全身遊走起來,有效地緩解了他傷口傳來的陣陣疼痛。
他微微活動了一下肩膀,發現這包紮雖然造型差了點,但是很有效,至少肩上的槍傷已經不流血了,肩膀也鬆快了好多。
一般遇上槍傷或者刀傷,醫院也會很敏感,醫生會好一番盤問,通常還會報警,而這麼兩個萍水相逢的男人不怕他是歹徒,還施手救了他一回……儘管方法值得商榷,但褚桓不能不感謝。
褚桓和南山道了謝,他說話的時候,南山聽得極其全神貫注,彷彿他是在諦聽仙音。
南山應該是學過一點漢語,如果別人說得慢一點、用詞簡單一點,他就能聽懂個七七八八,還認識一些字,只是無論是發音還是識字,水平都有點半吊子,寫大概是寫不出的,只能通過一些偏旁部首查到個差不多的字,磕磕絆絆地跟褚桓交流。
弄明白他的謝意,南山先是用他那種宛如歌唱的聲音說了句什麼,他的聲音低沉婉轉,好聽得要命,就是說的話像外星話,褚桓欣賞了一會,連一個標點符號也沒懂。
南山可能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有點讓人費解,他搖頭自嘲,翻開了他的寶貝字典,以一種極端沒有效率的方法,一個字一個字地翻出來指給褚桓看。
褚桓認真分辨,只見他指的字是「你」「走」「運」「路」「到」「我」「們」「這」「危」「臉」「我」「們」「應」「感」「射」「你」。
褚桓:「……」
一大波錯別字奔涌而來,沖得重傷的褚桓兩眼一抹黑。
「四舅姥爺的,」他想,「這還怎麼一起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