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四季分明的中國北方,一般在十一月中下旬,基本上就已經進入冬天了,褚桓在離衣族過得有點記不清日子,只是大概算算,他依稀覺得是快到陽曆年了。也不知道離衣族用得是哪一套曆法,反正就以氣溫來說,這裡還只是初秋的水平,和褚桓剛來的時候幾乎沒什麼變化——怕冷的加一件薄風衣外套,個別傻小子皮厚火力壯的,什麼都不穿,也不至於怎樣。
林子里的樹葉還都是綠的,草也鬱鬱蔥蔥,連蛇都還沒有要冬眠,只是早晚露重的時候顯得微微有些怕冷。
當時南山提到了「冬天」,褚桓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封山?你們這裡這麼靠南,冬天有那麼冷嗎?」
南山回答說:「等冬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冬天什麼時候到呢?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冬天永遠也不到,不過他剋制自己很少這麼想,妄想是加重痛苦的毒品。
就在那天之後的第十四個清晨,褚桓像往常一樣,天不亮就起床例行鍛煉,可是才一推開門,他就愣住了。
只見原本飄在河上的霧氣一夜間發生了乾坤大挪移,籠罩了整個陸地,放眼望去,遠近蒼茫,是一片雲山霧繞的奇景,族人的房子那高高的吊頂在滿地的白霧中露出了一點尖來,騰雲駕霧似的。
整個山谷與平原都變得仙氣飄渺,人站在其中,一隻腳好像已經踏進了南天門。
……這挺好,他還沒來得及死,居然就已經提前升了天。
褚桓摘下結霜的眼鏡,用袖口擦了擦,邁步走進了大霧裡,氣溫其實並沒有降低,但是林子里的樹卻顯露出冬天的蹤跡來。它們也許是集體發了天大的一個愁,齊刷刷地一夜禿了頭。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層凝著碎霜的葉子,而空中卻只剩下被屠戮一空的枯枝,橫七豎八地支在那裡,撐起了一片沉甸甸的死氣。
褚桓在熟悉的林子前徘徊了片刻,心裡不告而知地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離衣族的冬天。
他沒有繼續走下去,轉了一圈,徑直回到了住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褚桓感覺霧氣似乎比他才出門的時候還要濃重一些,於是又觸景而悟地想通了「封山」的意思。
褚桓回到屋裡,麻利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實他也沒什麼行李,除了那把尖刺和南山送他的刀,其他的東西基本都可以扔在這。
他坐在已經冰冷的床沿上發了一會呆,靜靜地與破曉前的寂寞為伍,待了一會,從外套兜里尋摸出半包煙來,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最後又給塞了回去。
一來,褚桓的煙癮不怎麼太重,二來是他不想用尼古丁和一氧化碳污染離衣族的青山綠水。
……而且在縣城的時候,南山好像明確表示過不喜歡他抽煙。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褚桓抬起頭,只見小毒蛇順著他的床爬了過來。
它似乎是怕冷,飛快地在褚桓的胳膊和肩膀上爬過,徑直往他懷裡鑽去,鑽到一半,碰到了褚桓摺疊起來掛在風衣內的三棱刺。它的動作就忽然一遲疑,小蛇吐著信子,在三棱刺的外殼上試探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躲開,繞了一大圈,繞過了軍刺,鑽進了褚桓的袖子里,從裡面冒出一顆三角形的小腦袋,探頭探腦地看著他。
褚桓:「我馬上就走了。」
蛇頭探出來的尺寸大了些,它好像有點吃驚。
不過……蛇怎麼會吃驚?
褚桓:「出來吧,不然一會我就把你一起帶走了。」
小毒蛇猶猶豫豫地探出半個身體,冰冷的鱗片蹭著褚桓的手背,身體卻把他的胳膊纏得很緊。
褚桓:「幹什麼?你要跟我一起走?」
小毒蛇嘶嘶地吐信。
「不行,」褚桓伸手去捉它,「我還得給你買小白鼠,麻煩死了——」
這一次,狡猾的蛇一口叼住了他的袖子,把蛇身掰成了一個回形針,尾巴依然留在褚桓的袖子里,怎麼也不肯出來。
褚桓跟它做了一會鬥爭,手上的青筋都快被這小孽畜勒出來了,他發現這是一塊蛇牌的狗皮膏藥,貼上就撕不下來,最後心一軟,想著:「由他去吧,反正養這麼個小東西也不費錢,看好了別讓它亂跑就行了。」
於是他就帶著這條別緻的手鏈,背著簡單的行囊出門了。
剛走出院子,褚桓先是一怔——南山已經在那裡不知等他多久了。
南山手裡牽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馬脖子上還掛著兩個竹筒,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酒香。
兩個人一個站在門外,一個站在門裡,一開始誰都沒吭聲,這種時候,真是說什麼都多餘。
「你……」南山的目光落在他身後的行囊上,下巴綳得死緊,好一會,他喉嚨微動,才低低地說,「走吧,我送你。」
他的長髮利落地扎了起來,顯得更年輕了些,身上又穿上了那件搞笑的馬甲,口琴也依然傻乎乎地掛在腰間——只是多扎了一條腰帶。
一見南山,原本纏在褚桓手腕上耍賴不肯走的小毒蛇立刻軟了,說什麼也不敢繼續當釘子戶,老老實實地溜出來爬走了。
褚桓不自在地縮了一下手,感覺袖管一下子空蕩蕩的,風都灌進去了。
他沒有多廢話,翻身上馬,白馬好像識途,南山也不用牽著,它就會自動跟著他走。
走著走著,南山就把口琴解了下來,湊在嘴邊吹著。
褚桓小時候其實也有一個口琴,是褚愛國給他玩的,可惜那東西在他的抽屜里躺了這麼多年,他也沒弄清哪個窟窿出來的是什麼音,南山卻已經能像吹葉笛一樣熟練地吹出各種曲子了。
可能音樂這種東西,的確是要看天賦的。
褚桓總是漫不經心,唯獨聽南山吹曲子的時候,他是全神貫注的。
南山的樂聲里自有一番豐沛的喜怒哀樂,從來不屑有一零半星的遮掩,濃烈得好像一口烈酒,一口下去,五臟六腑都是激蕩,讓人無比真實地感覺到,無論痛苦還是喜悅,自己都確實是活著的。
不是行屍走肉,也沒有渾渾度日。
兩人一路無話,很快走過了大片的民居和果樹,然後南山牽馬,帶褚桓穿越了那條與世隔絕般神秘的河。
褚桓不禁順著來路回望了一眼,觸目皆白,茫茫無所見。
記憶里那些小崽子們吵吵鬧鬧的聲音成了一頁幻聽,從他耳邊一閃翻過,褚桓低下頭,看見了南山深色的目光。
他那麼俊秀,俊秀得幾乎是褚桓生平僅見的。
再漫不經心的人掃上一眼,也會印在心裡。
褚桓的目光從他的嘴唇上掠過,不由自主地逗留了一下,片刻後被自己發覺,就有點不大自在地轉開了視線,覺得自己再這麼胡思亂想下去,好像很容易犯錯誤。
他只好生硬地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死乞白賴地把萬般眷戀幻化成一句沒什麼意義的感慨:一轉眼,他在這裡居然已經待了三四個月了,真是時光如水。
「哎,」褚桓伸手敲敲南山的肩膀,「馬脖子上掛著的那個,是酒嗎?」
南山把其中一個竹筒摘了下來,擰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回身遞給了褚桓。
兩個人站在河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個竹筒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褚桓摸了摸白馬柔軟的鬢毛,笑起來:「你說我這是不是也算酒駕?酒駕在我們那被逮著一次,可得塞進小黑屋關半年。」
南山聽著他順口開的玩笑,一點面子也不給,他既不笑,也不接話,而是直言說:「你一走,我很難過。」
褚桓:「……」
他笑容漸淡,最後嘆了口氣,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南山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懷裡一帶。
桂花味從他鼻尖錯覺似的一晃而過,褚桓忽然暗搓搓地君子起來——他覺得自己既然心有雜念,就不該無所禁忌,於是克制地在南山肩上拍了拍,隨即放開了他,翻身上馬。
「回頭我把它撒在上次那個車站附近,它會自己認路回來是吧?」白馬碎碎地踱著步,褚桓隨意地撥動著馬頭,讓它圍著南山轉了幾圈,然後取下了它脖子上掛著的另一桶酒,「這個就送我了,再見。」
說完,他輕輕一夾馬腹,驅馬直行。
他走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閑,卻始終沒有回一次頭。
南山忍不住叫了一聲:「褚桓……」
褚桓背對著他,遠遠地揮了揮手。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褚桓想。
南山始終立在原地,目送著白馬終於絕塵而去,褚桓像來的時候一樣,來就來,走就走,乾乾淨淨、毫不拖泥帶水。
「先人的話,不一定就是真的。」
南山聽見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他沒有回頭,只是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面:「長者。」
長者從濃霧裡走出來,瘦骨嶙峋的臉上面無表情,就像個粉墨登場的老妖怪。
「聖書上說,『河那邊有一個人能溝通過去與未來,連接現世和末世』,也許真的有,但是你找的那個老師不是說過嗎?他們那邊有六十萬萬個人啊。」
離衣族中,「億」這個計數單位已經超過了他們的認知水平,長老說起來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彷彿在回味著難以想像的數字帶給他的震撼:「他們男女老少,長成什麼模樣的都有,你走到『邊界』,才那麼一點距離,剛好遇上一個人,剛好帶回來,怎麼會就是他呢?」
南山低頭不語。
「我知道你的意思。」長者說,「你想給孩子們尋覓個出路,所以我不攔你,可是靠一個外人,就可以把大家領過去嗎?這個出路是多麼的小啊,就像黑夜裡著了火地一根頭髮,你抓不住的。」
南山沒吭聲,也沒解釋,他的眼神並沒有多少年輕人的鋒利,只有大山一樣的堅不可摧與無從撼動。
他轉身邁進河裡,蹚水走了回去。
褚桓離開南山的視線後,其實並沒有急著趕路。
越過幾座山,他感覺喝下去的半桶酒有一點上頭,褚桓勒住馬,找了一棵大樹,坐下休息了片刻,決定乾脆靠在樹底下睡一覺。
這一覺沒睡踏實,褚桓是被爬行動物爬過的「沙沙聲」弄醒的,這邊冬天不像北方那麼冷,有時候甚至能達到二十多度,荒郊野外免不了有爬蟲,褚桓隨身沒有什麼驅蟲驅蛇的東西,只好自己警醒點。
一睜眼,他就看見了一隻眼熟的小毒蛇,正左搖右晃地在他面前吐信子。
褚桓:「……」
認識人,聽得懂人話,還會千里迢迢地穿過滿是迷霧的河追蹤到這……
褚桓遲疑地抓起小毒蛇,把它舉到自己面前晃了晃:「我說,你其實真是條蛇精吧?」
緊接著,褚桓就聽見了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詫異地轉頭一看,只見一頭大豬向他奔跑了過來。
那個……豬?
豬跑到他近前,猛地一剎車,以一種千里送火腿的大無畏精神挺胸抬頭地站定。
然後一顆光溜溜的小腦袋從豬背後抬起來,呲著一排小乳牙,沖褚桓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褚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