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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所屬書籍: 山河表裡

半夜,族長權杖立在一邊,它像是怎麼燒也燒不完,火苗始終著著,木頭始終不見短。

幽幽的火苗團成一團,就像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南山正坐在一張簡陋的椅子上,胳膊撐著額頭打盹,他眉頭微皺,長而卷翹的睫毛偶爾微微顫動一下,無端便將那眉目打上一圈濃墨重彩。

褚桓愣了片刻,才發現自己在南山家裡,還佔了人家的床。

他先是試著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左手,發現中毒麻木的感覺已經基本褪了,可渾身上下依然提不起力氣來。

褚桓換了個姿勢,舒展了一下酸疼的四肢,之前的事飛快地在他腦子裡閃過,褚桓躺不住了,他無比迫切地想找個人徹徹底底地問明白前因後果。

這已經不是為了滿足好奇了,褚桓需要有一個人來證明,他沒有瘋。

可是南山睡著了,褚桓糾結了一會,心裡的迫切被南山的睡顏打敗了,他艱難地按捺住焦灼,沒忍心打擾。

褚桓疲憊地閉了閉眼,他發現他已經無法相信自己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褚桓又不自覺地去轉手上的戒指,沒想到一摸摸了個空,他當時心臟跳空了一下,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猛地翻身坐了起來。

直到在身邊的被子里發現了那枚「逗你玩」,褚桓才舒了口氣,將它重新扣回手指上,像是摸到了救命稻草。

褚桓感覺自己這樣依託於外物有點不正常,似乎是很窩囊。

這時,一隻手伸過來,貼住了他的額頭。

南山還是被吵醒了。

「還是燙。」南山說著,給褚桓端來一碗水,「喝吧,喝完再睡一會,你這是毒傷引起的發燒,到了明天,差不多就會退了。」

褚桓:「什麼毒?」

南山:「穆塔伊。」

這個詞褚桓在河裡也聽小禿頭說過一次,他目光一轉,大腦里的處理器不顧高溫,堅挺地旋轉了起來——應該是某種動物有名字,還是連小孩子也知道的名字,那它必定不是最近幾年才出現的奇珍物種。

也就是說,這裡的人一直和這種生物以某種形式共處嗎?

可是這些生物極其兇猛,經過短暫的交手,褚桓想不通它們還能有什麼天敵,哪怕是持槍獵人,在那樣高速的移動中也很難打中……況且民間自製的土步槍能不能穿透它滿身的鱗甲與鬃毛還不好說。

可是國境內突然出現這麼多這麼兇猛的野生動物,怎麼可能一直沒有人知道?

南山輕聲說:「我們都聽安卡拉伊耶說了。」

褚桓一怔:「……誰?」

南山等他喝完水,輕輕按住褚桓的肩膀,讓他重新躺下。

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在褚桓手上的戒指上停頓了一下,隨後,南山收斂了神色,正色說:「就是偷跑出去的那個男孩,族人們都很感激你,等你退燒,他父母想過來對你道謝。」

「不用謝,應該的,」褚桓擺擺手,仰面躺下,「那個小禿頭挨揍了么?」

南山:「總要給他一些教訓,不過你放心吧,他畢竟還小,父母都有分寸。」

褚桓作為一個慈祥的人民教師,聞聽此言,表面上立刻應景地露出了充滿園丁光輝的憂慮。

當然,他那複雜的內心世界可不怎麼慈祥,褚桓心裡在猙獰地咆哮:「這還要什麼分寸啊?必須得臭揍一頓,起碼打得嗷嗷哭三天才行啊!」

然後褚桓就在這樣充滿咆哮的心聲再次昏睡了過去。

南山站在床邊,一直等他氣息平穩,才輕輕執起褚桓的手,打開他的手掌。

這雙手的手背看起來斯文修長,手心卻很可怕,他的手指上有厚重的繭,掌心布滿了細碎的傷痕,將掌紋也攪合成了一團亂麻。

褚桓嘴唇乾得發裂,冷冷的月光從他的下巴上掃過,他的頸側有一道陳年傷疤,險些割斷了此處的血管,留下了一個讓人膽戰心驚的凹痕。

南山伸出手,彷彿想摸一摸,然而手伸了一半,又默默地縮了回來。

南山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給褚桓拉了拉被子,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小芳正在門口等著,時而往屋裡張望一眼,見南山出來,連忙站直:「族長。」

此時除了水面上,霧已經完全散了。

千里的冷月綿延在山脊上。

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樹林沒了白霧的遮擋,顯出某種一夜縞素的凄清頹喪來。

圍著全族的骨頭還插在原地充當著怪異的路燈,此時是三更半夜,但族人們還在嚴陣以待地巡邏,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四下寂靜成一片。

南山低聲問:「守門人有消息嗎?」

小芳忙從兜里摸出了一塊石頭,只見有人在上面刻了一把刀,刀尖上有人用拇指抹上的一段血跡,單是這麼一看,一股緊迫感就撲面而來。

刀和血,這在任何文明中都不會是「平靜安寧」的意思。

這是守門人的警告。

「你看。」南山將石頭攏在手心,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小芳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

此時,天上竟然掛著兩輪月亮,一輪明亮一些,另一輪則黯淡些,像是月亮投在水裡的倒影。

「第二次震蕩可能就在這一兩天,轉告春天,多準備一些食物,還有讓戰士們磨好自己的刀劍,今年將是一場硬仗。」

小芳立刻點頭,他抬腳要走,走了兩步,又不知想起了什麼,腳步微微一頓:「那個……大王大王……」

「沒事。」南山說,「已經醒過一次了。」

小芳吃了一驚:「什麼?沒事?可是河那邊的人長期留在我們這,不是必須要……」

南山:「噓——小點聲,睡著了。」

他轉身往屋裡看了一眼,而後壓低了聲音對小芳說:「我也不知道。」

小芳想不通,於是不想了,他十分地感慨說:「反正我從沒見過喝了解毒血的人還能站著走回來,他……唉,不管是什麼人,反正都是條漢子,我喜歡他。族長,現在反正封山了,他也走不出去,不然你和他說說,就讓他留下來吧?」

南山微微有些出神,好一會,他才低低地嘆了口氣:「我試試。」

小芳離開後,南山就在門口坐了下來,他拿出褚桓送的口琴,在夜色與月光交匯的地方,吹出了一首信手而至的小調。

像是有一點彷徨。

等褚桓的高燒徹底消退,又是幾個小時後的事了。

他上次一睜眼,看到的是月光下的南山,心曠神怡,受傷的心靈頓時有了慰藉,這回沒那麼好的待遇,一睜眼,就看見了趴在族長家窗戶上偷窺的花骨朵。

花骨朵正踩在她的小跟班後背上,吃力地往裡張望,目光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剛醒的褚桓,頓時「哎呀」一聲,嚇了一跳。

她正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知道要臉的年紀,沒事跑到族長家偷窺男人,還被人家抓了個正著,小臉頓時就紅了。

花骨朵慌慌張張地一躍而下,將她的小跟班踩得一聲慘叫。

褚桓就聽見牆角處一片「怎麼了怎麼了」的竊竊私語,忍不住一陣頭疼。

經過了小禿頭的事,他短時間內都不想再看見任何一個未成年人了。

這時,也不知道是誰尖叫了一聲「族長」,就聽見窗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眾孩一鬨而散。

南山在門口站了一會,嚇跑了最後一個探頭探腦回頭張望的小崽子,這才走進來。

褚桓在不發燒不中毒的清醒狀態下看見他,心裡頓感一陣熨帖——他覺得這是一段偷來的時光,好像夢見開學,正痛苦的孩子一覺醒來,居然發現自己假期還剩幾天的那種竊喜與快樂。

這讓他整顆心都輕快了起來。

褚桓注意到,南山一隻手端著一碗湯藥,另一隻手拎著一個樹枝編的籃子。

籃子里有新鮮的樹葉,穿插著點綴了幾朵花……嗯,大多是白花,花團錦簇中,有一條畫風不怎麼對勁的火腿,火腿還圍著一串紅彤彤的野草莓,看起來又是詭異、又是喜慶。

褚桓從未見過這樣標新立異的包裝:「這是個什麼風俗?」

南山:「你救了我們族裡的孩子,都是族人們送給你的。」

褚桓難以接受地噎了一下:「禮物?」

南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問「不然呢」。

褚桓:「……」

他以為是「遺體告別」加「節假日上墳上供」一條龍服務。

……還得是喜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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