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並不是有意的——他當時滿心氣苦地從聖泉山洞裡出來,才在外面清醒了片刻,還沒等胸前那口悶氣散乾淨,他就又開始習慣性地用目光搜索褚桓的位置。
結果一不小心,南山就看見了他和那個叫袁平的守門人拉拉扯扯的場景。
南山聽不見那兩個人在說些什麼,只是好像又差點動起手來,他才剛要過去拉,卻發現他們的全武行沒有動起來,過了一會,又並肩站在一起,狀似心平氣和地聊起了什麼。
南山站在原地,陡然覺得自己多管閑事。
他胸中妒火中燒,然而又自認燒得毫無道理,人一沒了道理就會顯得很醜惡,南山深知這個道理——眼下他這把妒火就來得毫無道理,所以他一邊燒著,一邊又慚愧得要命。
內心一劈兩半,他被關在冰火兩重天中。
新生的守門人一同埋葬了前首領養的那條千瘡百孔的大蛇,又重新加固了山門防衛。這裡經歷了一場大戰,正是漫山遍野血光衝天的凶戾氣息,暫時能在短時間之內,嚇退那些不長眼的敵人。
山上被圈了一天一宿的崽子們終於被放風下山,他們將扁片人的頭腳粘在了一起,粘成一個圈,中間填了大石頭,做了個簡易地球,就這麼踩在腳下,風火輪似的一路輪流踩著往下滾。
那隻扁片人但凡沒死透、還有一點選擇權,一定寧可當時被褚桓直接扭斷脖子,也不願意被當成小孩玩具活活玩死。
南山失魂落魄地往山門裡走的時候,正好碰見小禿頭哭哭啼啼地跑過來,小禿頭只顧悶頭痛哭,也不看路,一腦門撞在南山的腿上,「哎喲」一聲坐了個屁墩。
南山扶起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怎麼總是在哭?」
小禿頭痛不欲生地抓著他的褲腿,在他褲子上一摸眼淚,伸手一指花骨朵,告狀曰:「她打我……」
花骨朵火冒三丈地瞪著這個告狀精,不過當著族長,沒敢造次,憤憤不平地沖南山低了低頭。
可是南山此刻心裡有些鬱郁,沒有做兒童矛盾調節員的心情,他只是動手草草擦掉小禿頭的眼淚,不咸不淡地對花骨朵說:「別欺負小孩子。」
就這麼敷衍了事地斷了這樁官司。
花骨朵不高興地說:「誰欺負他了,是他先搶我的東西!」
然後兩個小東西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指責起來,倒騰來倒騰去,總不外乎「雞毛」和「蒜皮」這兩件小事,掰扯不出什麼花來。
南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了兩耳朵,聽著聽著,他就魔障似的忽然出起神來。
他定定地站在那裡不知多久,冷不丁地伸出一隻手掌,覆上小禿頭的腦袋。
「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南山說,他面對的雖然是小禿頭,嘴裡的話卻不知說給誰聽,「知道嗎?」
小禿頭和花骨朵都被族長這種鄭重其事的態度震懾到了,各自不明就裡地點點頭。
南山在小禿頭背後輕輕地推了一把,沖他們倆揮揮手,示意他們自己去玩,然後他自己心事重重地走了。
可做族長的,總是不得清凈,半路又被小芳攔住了去路。
小芳一邊抹著滿頭的大汗,一邊跟南山報告他們的收屍工作進度,南山一絲不苟地聽完,臉色嚴峻,半天沒說話。
小芳瞪著他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迷惑地看著一言不發的族長,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還以為他在思考什麼深邃的大事。
結果過了一會,南山轉過頭來,卻彷彿是才發現身邊還有這麼個活物,他一怔之下,臉上終於浮現出了尷尬的神色,乾咳一聲:「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小芳:「……」
完蛋了,族長的魂好像被什麼東西勾走了,一定要告訴長者。
好不容易打發完一干閑雜人等,南山這才得以喘息,他避開人群,獨自爬到山門上一塊大石頭上,眺望著遠處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河水。
這期間,他忍不住將認識褚桓後的前因後果全部仔細地回想了一番。
關於褚桓的每一個細節,南山都追本溯源般地反覆推敲。
想到褚桓對他的好,他就忍不住自己跟自己笑一下,想到褚桓毫不猶豫地拒絕接受儀式、拒絕留在族裡,他心情又十分複雜——這樣的一個人,一方面讓他覺得真誠可交,自己沒有看走眼,一方面又為了對方那有理有據的拒絕而失魂落魄。
等到南山陷入回憶深處,他心裡忽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不甘。
南山不由自主地解下褚桓送給他的口琴,卻沒有放在嘴邊吹,而是捏在手掌中不住地把玩——那個人是屬於河那邊的,他親口說過,為了河那邊,他就算爬也要爬回去,寧可不接受力量與血脈的傳承,孤身一人陷在這四面楚歌的危急中,也不肯退讓半步。
當他的手指撫過口琴光滑冰冷的表面時,南山就發現,一個人是沒有辦法管住自己的心意的。
有那麼幾分鐘,南山沒有來由地想起了他的母親。
他童年的大部分時光幾乎都是跟長者在一起的,長者將他帶大,一直看著他當了族長。
然而大概是幼兒與母親之間存在某種非常特殊的聯繫,儘管南山對他那讓人蒙羞的父親全無印象,卻偶爾能回憶起一點關於母親的事來。
他記得那個女人強壯而溫暖,脾氣不怎麼好,從不會輕聲細語的說話,可是她偶爾會把掌心放在他的頭上,那麼輕柔地把他托進一個美好的夢裡。
南山以前總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看上那麼一個人。然而直到現在,他才恍然發現,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相吸相斥,竟然是執迷不悟,難以自控的。
何況他……是聖書上記載的那個傳說中的救世主啊。
突然之間,南山發現,自己並不了解褚桓,不知道他在河那邊是個什麼樣的人,喜歡什麼,不知道他有沒有親人、有沒有朋友,有沒有……相愛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袁平和他是什麼關係。河那邊的世界那麼大,褚桓在其中生活了那麼多年,該有多麼千頭萬緒的聯繫?
對於褚桓,他好像只是自私地想把他留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從未考慮過他的背後背著什麼。
「我應該去問問他。」南山突然這麼想著,驀地站了起來。
這時,草叢中傳來蛇的聲音,小毒蛇沒精打采地順著南山的褲腿爬了上去,半死不活地纏在他的手腕上,南山心不在焉地看了它一眼,隨口問:「你不是去聖泉里喝水了么?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提起這事,小毒蛇激憤異常,「嘶嘶」地吐著蛇信,尾巴尖不住地拍打南山的胳膊,告狀似的好一番搖頭晃腦。
可南山既聽不懂蛇語,也沒心情看它演獨角戲,這男人只是隨口一問,隨便施捨給小毒蛇一個眼神,然後很快沉浸在了自己對未來與褚桓無盡的矛盾與悵惘中,將這一段山路走得如同行屍走肉——肉體僵硬、魂飛天外。
此時,守門人山洞門口,魯格向褚桓走了過去。
守門人族長身邊沒有了大蛇的跟隨,顯得有些形單影隻,他依然是天生一副陰鷙如艷鬼的眉眼,打量著褚桓的目光充滿了審視和不信任。
袁平被迫在中間沖當了翻譯。
「長者說你就是聖書上的那個人?」魯格生硬又冷淡地開口,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問,袁平這個新生的守門人就是最直接的證據,自從他們一代一代地傳承開始以來,聖泉中生出新生的事,還是開天闢地的頭一遭。
褚桓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實在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魯格緊鎖雙眉,吐出一句:「我還是很不喜歡你。」
袁平飛快地翻譯完這句話,立刻插嘴補充自己的意見:「他說得對,我也不喜歡。」
褚桓充滿外交意味地假笑了一下,重新戴上眼鏡,端得一手斯文正派的好架子:「我聽守山人說過你不喜歡我的緣由,沒什麼好解釋的,不論我是哪裡人,我自己問心無愧。」
袁平怒道:「你問心無愧?真敢說啊!你這輩子干過幾件問心無愧的事?」
這個翻譯很不靠譜地直接擅離職守,把溝通雙方丟在一邊,光速切換成離衣族話,對魯格說:「族長你千萬別相信他,我跟你說,他就是那種會向老師舉報別的同學在廁所抽煙的賤貨,兩面三刀,一肚子賊心爛肺!」
魯格:「……」
褚桓:「……」
褚桓雖然未必能完全聽懂這間或夾雜漢語名詞的離衣族話,但是以他對袁平的了解,只要是從那貨嘴裡說出來的,哪怕是貓話狗話,他都能猜出個大概意思。
褚桓簡直不明白自己沒事惦記這孫子幹什麼,本來他跟守門人的關係就很緊張,現在好了,中間還多了這麼一條唯恐天下不亂的攪屎棍子。
而讓褚桓更加堵心的,是魯格對這個橫空出世的袁平態度居然很好。
守門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是無老無少,他們一代人經歷過一次死亡,再藉由守山人的血脈和念想傳承下來,守山人一族在變化,守門人以其為媒介,當然也會跟著變化,久而久之,就面目全非起來。
然而縱然面目全非,他們依然無法超脫過去的影子,只有這個新生的守門人,顯得那麼乾淨而純粹,在魯格眼裡,袁平就像個新生的孩子,他雖然在族中從來積威甚重,卻依然忍不住對他溫和些。
魯格看了袁平一眼,放低了聲音說:「你剛剛來我們這裡,很多事不熟悉,可以和他多聊一會,等太陽落到那邊山的尖上時,我們會在山門口吃晚飯,記得要過來。」
袁平怔了怔,聽出他言語里的格外照顧,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露出一個很燦爛的笑容:「好,一定。」
他現在對族長頗有歸屬感,因為族長和他一樣討厭姓褚的。
魯格永遠板著的臉上露出一個吉光片羽般珍奇的笑容,轉身走了。
褚桓代人受過,正十分無奈,剛要開口說什麼,花骨朵跟小禿頭卻在這時拉拉扯扯地走過來,老遠見了他,一起高高興興地打招呼:「賤人大王!」
褚桓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把這喪心病狂的稱呼給忘了,他當場好懸沒讓口水嗆死。
袁平聽見這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疑惑地回過頭去,發現是兩個守山人的孩子,十分詫異,心說這誰家的野孩子,叫誰呢?怎麼說話地?
袁平剛要開口呵斥,褚桓已經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他的嘴,拖到了一邊。
袁平好不容易從褚桓手裡掙脫出來:「你忘了吃藥了?犯的哪門子狂犬病!」
褚桓滿心愁緒,懷疑自己會在此人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可是有一群熱情洋溢的守山人兄弟,這還怎麼隱瞞呢?紙里包不住火啊。
他這一遲疑,袁平立刻抖了機靈,眼珠一轉反應過來:「等等,這不會是你教的吧?」
見褚桓沉默不語,袁平更加來了勁:「這個聽著新鮮,來來來,你給我說說,你自己罵自己,圖的什麼呢?」
儘管褚桓極力美化自己,企圖將事件包裝成一場誰都無法阻擋的天災人禍,但抵不住袁平總是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完美地過濾出了事情的真相。
然後袁平就痛打落水狗地對他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嘲笑。
「我……我……哎喲!」
褚桓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腳,袁平在地上邊打滾邊說:「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暗戀我,知道我一直想整你,當面就給我送了這麼大的一個把柄……哎喲!你他媽還踹……你還有把柄呢!」
有些人真是相見不如懷念,還不如讓他死著呢。
褚桓冷冷地說:「你的貓在我那。」
袁平猛一激靈,顧不上傻樂了,一個跟頭從地上翻了起來,聲音都變了調:「我……我家小喬?」
總有一些腦門上有疤的鞋拔子臉自比周郎,真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褚桓雙手插進都里:「跟了我以後,改名叫大咪了。」
「大咪?」袁平當時就火了,氣得話都說不連貫了,「你你你你居然敢這麼侮辱拿我們家美人,你簡直不是東西!」
兩個人就這樣因為一隻貓公公的名字,再次動手打了一架。
直到趕來的南山把他們倆拉開。
褚桓在南山面前,一直是溫厚又穩重的,但是由於袁平這個奇形種的存在,他已經形象盡毀了,一看南山的眼睛,他就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好。
褚桓臉色頗為掛不住,低頭蹭了蹭嘴角破皮的地方,對南山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沒事。」
南山將他往自己身後一帶,有意無意地半側過身擋住他,頗有領地意識地掃了袁平一眼,他正打算開誠布公地找褚桓談一談就聽見那邊袁平不依不饒地嚷嚷:「我家美人冰清玉潔,跟了你以後成什麼了?大咪……還大咪咪呢!」
南山:「……」
他好不容易爬到了嘴邊的話「咕嘟」一下,四腳朝天地掉回了肚子里。
褚桓:「就他媽一隻貓,至於嗎?你還沒完了死娘炮!」
哦,一隻貓啊……
南山陡然鬆了口氣,他乾咳了一聲,略微醞釀了一下情緒,提起一口氣來,再次將話準備好。
袁平:「就你這審美趣味,還敢惦記璐璐,我看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南山被噎得欲仙欲死,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囈語似的跟著念了一遍:「璐璐?」
青春期的女神已經成了別人的老婆別人的媽,褚桓早就沒有半點念想了。
但他還是莫名地不希望別人在南山面前提起她,立刻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撇清關係:「多少年的老黃曆了還往外倒,你有病吧——她現在是我外甥的媽。」
南山吊起的心又給放了回來,他感覺自己胸口裡好像裝了一根弦,一次一次地被拉緊,又一次一次地放鬆,來回折騰得快斷了。
可是等南山手腳冰涼得好不容易解決了這對宿敵的糾紛時,棒槌又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遠遠地沖他們揮著手:「族長!好賤人!守門人兄弟,山門的火燒起來了,準備吃東西了!」
來得真是時候啊,兄弟。
南山方才準備的詞已經忘了大半,他心亂如麻地摸索了半天,沒找到一點頭緒,終於無可奈何地把話都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