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桓:「當時你從山頂上的大石頭上往下跳,就沒有看到一道晃眼的白光嗎?」
袁平近乎匪夷所思地看著他:「晃眼?那不是太陽嗎?」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
那道白光絕不可能是太陽光,褚桓覺得自己就算是精神錯亂,也還沒錯亂到分不出陽光的地步——要麼是袁平看錯了,要麼……就是那道古怪的光和那些竊竊私語聲一樣,只有他本人才感覺得到。
可是為什麼呢?
褚桓長到了這個歲數,從未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可能有一陣子確實有點抑鬱,但他自認為不算嚴重,而且最近也基本已經回歸正常了。
那麼那道白光和那些幻聽似的聲音,到底都是什麼?
難道他真的和守山人傳說中的聖書有什麼瓜葛?
褚桓一邊琢磨著,一邊從旁邊撿起了一顆小石子,攥在手心裡捏著把玩,心不在焉地沖袁平擺了擺手。
褚桓自打帶著兩個血窟窿進了守山人離衣族的地盤,還沒來得及修剪過頭髮,縱然他頭髮長得比一般人慢一些,也架不住日久積少成多,他一低頭,髮絲幾乎要遮住小半張臉。而經過了接連數日的逃命生涯,褚桓身上原本頗為講究的衣服和配件一路走一路爛,現在已經從衣冠禽獸徹底走回了返璞歸真。
他這人鬼不辨的外觀、若有所思的表情以及方才那段莫名其妙的問話,都叫袁平心驚膽戰起來——袁平察言觀色,認為褚桓整個人透著一股從裡到外的瘋瘋癲癲,再聯繫到此人失戀的事實,不由自主就想歪了。
「哎,真的,你沒事吧?」袁平忍不住再次走回來,停在幾步遠的地方,猶猶豫豫地問。
很快,大山就在前面喊人了,他們馬上要啟程。
山澗寒潭中的水聲由遠及近,泠泠如歌,此地有三面環山,還有一側是茂密的樹林。
袁平原本走在前邊,但經過方才與褚桓交談的三言兩語,他突然有點擔心起來。
好像是怕褚桓一時想不開,神不知鬼不覺地投個水什麼的,袁平轉了回來,不遠不近地跟他一起綴在最後。
就在那潭的細支已經近在腳下,南山忽然一擺手,擋住眾人的去路:「慢著。」
說完,他蹲下來,扒開面前的草叢,只見那濕潤的泥土裡印著一排隱蔽又雜亂的腳印。
「這是穆塔伊。」小芳湊上來看了一眼,頓時臉色一變,「這不對啊,穆塔伊為什麼會在這裡?」
小芳是帶路人,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過,扁片人不能下水,這種需要涉水而過的山潭裡不會出現成群的穆塔伊,眼下說出來的話打了臉,小芳跟在南山身後團團轉,急赤白臉地解釋說:「族長,你看會不會是落單的幾隻?」
南山面色凝重地搖搖頭,率先站了起來,撥開面前灌木,走進了樹林中。
野外的樹林是一種容易讓人神經緊繃的地方,幾個人誰也沒說話,下意識地一同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在周遭尋找起蛛絲馬跡來。
很快,他們就在泥土地上找到了一種極細的、好像鞭子一樣划過的痕迹,旁邊有被砍了一半扔在那的木棍,褚桓還撿到了一種不知名的魚鱗片。
「這是什麼?」褚桓捏著鱗片問袁平。
袁平是個不會好好說話的混蛋,問他點什麼,他都得抓緊時間秀一下守門人的種族優越感,因此褚桓但凡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會問到他頭上。
一聽他出聲,南山本能地回過頭去打算回答,然而話已經到了嘴邊,南山目光又是一黯,發現褚桓問的並不是自己,他把話咽了回去,沉甸甸冷冰冰的,墜得難受。
「大銀鰭的魚鱗。」袁平說,「大銀鰭是這邊一種特別長的魚,魚皮很堅韌——那些吹號的小扁片們不事生產,只會掐架,常年漂流在各地燒殺搶掠,沒空停下來紡織衣物,所以這種魚皮就這相當於他們用的布。」
「木材,細藤蔓,大魚皮……所以這一夥傳說中不會游泳的扁片人,是做了某種簡易的擔架,讓他們養的瘋狗抬過去的?」褚桓說到這,發覺自己低估了敵人的智力,忍不住問,「這東西有多智能?」
袁平想了想,慎重地回答:「接近人,而且身殘志堅,民風彪悍。」
褚桓說:「那麻煩了。」
其實單論戰鬥力,音獸與食眼獸都明顯高於扁片人和他們豢養的穆塔伊,然而食眼獸一夥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腦殘,音獸的智商也明顯並未超脫肚子大於腦子的爬行動物種族,就算是搶地盤,它們也都是出於本能的遷徙。
誰都沒有扁片人這樣蓄謀已久的野心。
「是啊,」袁平面露悲憫地看了褚桓一眼,「單論智力水平,它們恐怕比你還要強一點。」
褚桓沒搭理他,權當沒聽見。
他本來就不算什麼特別活潑的人,心情格外燦爛的時候,才肯紆尊降貴地跟袁平逗幾句,眼下內憂外患,卻是萬萬沒這個精神頭的。因此褚桓只是面無表情地闡述說:「他們走這裡相當於是抄了一條近路,這麼處心積慮……所以他們還是虎視眈眈地盯著山門?」
袁平臉色頓時一變,守門人是為了山門而生的,守衛山門是他骨子裡的本能,聽見誰打山門的主意,他就好像被戴了綠帽子一樣,頓時怒不可遏地被擼到了逆鱗。
袁平「騰一下」站了起來:「山門?奶奶的,我要宰光他們!」
本能果然是無法違逆的,袁平一腦門官司,頭也不回地越過了南山,徑直走到了開路的位置,越俎代庖地催促著眾人快走——好在南山也不大和他一般見識。
一行人再顧不上謹慎小心,紛紛拿好了武器,鑽進了寒氣逼人的山洞。
剛開始,岸邊還能走人,等到漸入大山腹地,岸上的空間就越來越狹小起來,很快降到了成年人無法穿越的高度。
指路的小芳說:「前面沒路了,大家下水吧。」
那水彷彿是被什麼天然的東西冰鎮著,甫一觸碰,就激得人狠狠地一哆嗦,幾個人相繼跳了下去,南山回頭對褚桓說:「到中間來吧,你看不見,我帶著你。」
這是一天一宿以來,南山跟褚桓說的第一句話。
本來睡一覺起來,褚桓單方面的怒氣已經消了,只是礙於南山這人的脾氣又臭又硬,褚桓不想造成無謂的直接衝突,才暫時曬著對方。
誰知南山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會說話已經到了一定的境界,搓火的水平近乎於神,一開口就能準確無誤地點著褚桓的怒火。
只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褚桓想起了袁平那句「脆皮狗」和他被隱約刺傷的男性尊嚴。
褚桓心說:「老子出生入死的時候,你連話都還說不清楚呢。」
他打心眼裡不想搭理南山,於是充耳不聞。
袁平在前面聽見了,卻不合時宜地回過頭來,對南山說:「沒事的族長,他就算完全看不見,只要耳朵不聾也夠用了,放心吧。」
這貨的情商比南山還要不如,為人處世始終在完美地詮釋什麼叫做「上趕著找抽」,袁平不說話還好一點,這麼自來熟的一解釋,簡直是把仇恨拉得穩穩的。
其實在外人看來,褚桓和袁平的關係是萬萬談不上親密的,倆人大部分時間誰也不理誰,小部分時間是在吵架,正經交流一天能有十句話就已經算是表現不錯了。
但是南山就是心裡不是滋味,他發現自己甚至見不得那兩個人單獨說話。
嫉妒的感覺說不清也道不明,而南山覺得自己面目可憎,於是更加煎熬備至。偏偏他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反悔是不可能了,心裡就是有再多的不是滋味——哪怕五臟六腑都被泡在醋缸里,這裡也沒有他置喙的份。
苦不堪言。
南山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自己的腰帶,他腰帶上有一個內袋,此時隔著軟皮的腰帶,能清晰地摸到裡面的金屬小環,那小小的素圈是他從灰燼里偷偷扒出來的,在燃燒的烈火中待了一整宿,竟是紋絲不動,光華里流轉的依然是磐石般的堅不可摧。
南山讓過小芳和大山,以一種固執的保護姿態,默默地跟褚桓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
在越發黑暗的暗河中,褚桓逐漸只能看見南山那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終於徹底沒了脾氣。
潭水越來越冰冷,刷滅了人心上的煩躁焦慮,褚桓逐漸心平氣和下來,也就明白了一件事——南山對自己的態度,其實和他自己本人怎樣,並沒有直接關係,哪怕他是變形金剛,說不定南山也都會滿心憂慮地守在一邊,隨時等著給他除銹添機油。
那人十來歲就在這個身處夾縫的世界裡擔起一整個種族的生死存亡,他大概已經習慣了這種無所不能、無微不至的保護者角色。
褚桓分了一半的心思在南山身上,卻並沒有忽略周圍,越是看不見的地方,他的感官也就越敏銳,周身逡巡的潭水每一次轉向,褚桓都會戒備一次。
他們走過了潭水和上方山體岩石之間最狹窄的地方,縱然是泡在了水裡,以正常成年男子的身高也必須在頭頂山岩的壓迫下彎腰,這段路長達數百米,山崖和水面之間只有一條小縫,勉強供人將鼻子露出來,稍一不注意就會嗆一口水,一行人走得可謂是舉步維艱。
好不容易通過這片區域,褚桓還沒來得及將彎得酸痛的脖子抬起來活動一下,就感覺身後的潭水詭異地涌動了一下。
褚桓立刻出聲提醒:「注意五點鐘方向!」
幾乎與此同時,褚桓平平揮出的短刀已經碰到了什麼東西,一聲脆響,接著,褚桓聽見有什麼東西輕盈的涉水而過的響動,他毫不遲疑地翻過手腕,循著那聲音將短刀往下一送,只聽「噗」一聲,能割開風的短刀切瓜砍菜般地戳進了某種東西的身體里,它連聲都沒吭一聲就死了。
就在這時,悠長的號角聲突然在狹長的高山深潭間響起。
這裡守著不止一個扁片人,在等著伏擊他們!
大山一箭射出,將吹號的矬子殺了,可是號聲已經傳出,來不及了。
扁片人對於站崗節點的選擇非常微妙,褚桓他們走到這裡,退回去是不可能了,然而卡在這裡或者再往前走,很可能被大範圍的瘋狗和扁片人夾在細窄的山洞裡瓮中捉鱉!
南山:「走!快點,往前走!不許停!」
正前方傳來穆塔伊那熟悉的咆哮聲,南山一把揪住原本開路的袁平的肩膀,不怎麼客氣地將他往身後一丟:「跟緊我,別走散——大山,血葯還有嗎?」
大山立刻拍了拍胸口,示意他完整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乾糧和葯都沒丟。
南山的第一刀已經劈出去了,穆塔伊的風刃迎面而來,在狹窄的通道里彷彿越發凌厲,幾個人全都感覺到了那股撲面而來的殺意,南山一刀橫掃,刀刃與一串風刃短兵相接。
金石之聲此起彼伏,南山低喝一聲:「箭呢?」
他話音沒落,三支箭矢已經齊刷刷地離弦而出,不用看也知道這是誰的手筆——袁平和他沒有這樣的默契,而小芳和大山沒有這樣一次多箭、還箭不落空的能耐。
在這種環境中,褚桓的眼睛其實只能將敵人看個大概的輪廓,然而果如袁平所說,這並不耽誤他的例無虛發,褚桓三支箭發出,又從箭囊里抽出了三支新的,拉上弦,穩穩噹噹地站在原地。
他一個半瞎此時自動擔當起了遠程,聲音和感覺都是他的利器,褚桓只管清掃遠處,一隻穆塔伊自上而下地向他撲過來,差一點咬住他的脖子,而褚桓在那血盆大口下,居然連哆嗦都沒有哆嗦一下。
一邊的大山已經撲了上去,刺穿了那隻穆塔伊的腦子,將它橫著推了出去。
整個山洞裡的咆哮聲連成了片。
而山岩低垂,幾個人胸口以下全都泡在冰冷的水裡,擦肩而過的是穆塔伊險惡的風毒。南山卻不肯減速,在這種地方待的時間越久,對他們就越不利,他將前路開得大開大合,完全是不管不顧。
突然,南山痛哼了一聲,下一刻,濃重的血腥味猝不及防地嗆入了褚桓的鼻子。
「南山?」
南山的手臂被穆塔伊兇狠成片的風毒打了個對穿,他倉促間艱難地低頭,吮吸了一口,隨意將毒血吐在一邊,連更細緻的處理都來不及做,第二波的攻擊已經來了。
頭頂的山岩越來越高,這代表他們即將離開山洞。就在這時,一個遙遠的號聲想起了,是來自山洞外面的。
這號聲一響,整個山潭水的流向突然混亂了起來,彷彿是無數瘋狗成批地跳進了水裡,小芳嘶聲沖南山吼著說:「族長!有一大批……一大批穆塔伊要折回來進山洞……不對,它們已經進來了!族長,族長!」
南山整個人晃了兩晃,毒素在他的手臂上蔓延開,已經飛快地麻痹了他半個身體。
這時,一隻冰涼帶水的手扶住他的肩,隨後,南山就感覺褚桓的嘴唇到了他的傷口上,南山嚇了一跳:「不,你別……」
褚桓緊緊地扣住他的傷口,儘可能地吸出毒血,飛快地說:「能想辦法把它們衝出去嗎?」
南山一咬牙,按住褚桓的肩膀:「扶我一把,都退後!」
一股巨大的氣流突然無端升起,而山水間狹窄的通道成了一個天然地鼓風機,整個寒潭都被攪動了起來,巨大的漩渦衝天而起,而水面上被活生生壓出一天通路。
他這麼一手無異於興風作浪,捲起的大浪兇狠地將穆塔伊身上的扁片人拍進了水裡,那些傻大憨粗的瘋狗頓時亂成一團,在水中豬突狗進地四處亂竄,偶有躥到他們面前的,立刻被袁平他們幾個乾淨利落地殺了。
大水被南山突然爆發翻攪得泛了白,將幾個人急遽卷出了山洞,兩岸是密密麻麻的騎著瘋狗的扁片人,沖他們嗷嗷亂叫。
褚桓一刀插進岸邊,一條胳膊將自己和南山吊了上去:「大山,葯!」
大山將一個小瓶子丟了過來,褚桓一把抄在手裡,同時抱著南山滾過呼嘯的風箭。
袁平和小芳隨即跟了上來,艱難地打起掩護,褚桓捏住南山的下巴,粗魯地將一口解毒血灌了下去。
袁平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這他媽也太多了吧!為什麼這些丑鬼都不要命地擠在這?」
他話音沒落,山岩間突然傳來一聲極尖利的哨聲,袁平的眼睛登時亮了:「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