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疑問在褚桓的大腦里像一道霹靂似的滑過,饒是他再鎮定,那一刻也不寒而慄了起來。
是啊……那是為什麼呢?
要是換成個心大的,估計這麼一想能想出好多種理由——例如這個世界人口出於某些自然或者行政原因不能隨意流動,例如這邊的人對神山充斥著某種神聖不可侵犯的信仰,甚至乾脆是陷落來得太快,大家來不及跑等等。
然而不幸的是,褚桓本身就屬於那種想得很多的人——無論是在大事還是在瑣事上。因為工作需要,他把自己錘鍊成了一個假外向,但偽裝的假象非但沒能改善他的多慮病,還給他添了「陰謀論」與「被迫害妄想症」的新問題。
他蹲在那少女旁邊,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忽然之間再次陷入了無限自我懷疑的怪圈。
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其實他們很早以前就已經在陷落地里了,他所有的經歷、種種的抗爭,其實全都是幻覺呢?
這念頭一冒出,褚桓「騰」一下站了起來,不知是他站得太猛了還是怎麼的,他眼前突然一黑,有那麼一瞬間,南山、魯格、袁平……他們真的就全都不見了!
褚桓一輩子都沒有這麼恐慌過,好像被人扒開胸口,直挺挺地塞了一捧乾冰。
他自以為穩定的心理狀態如一串掐頭去尾的多米諾骨牌,一有風吹草動,即可崩塌得勢不可擋。
他幾乎魔怔了起來:
對啊,袁平已經死了,當著他面咽氣的人怎麼會重新活過來?
一潭水,能生出三年前去世的故人來,這種事難道不是天方夜譚嗎?
還有……一直以來他彷彿都註定了孤家寡人一輩子,周圍所有人不是想害他,就是有求於他,怎麼可能會有南山這樣一個人不計後果地對他好呢?
就在這時,一道強光忽然在他眼前晃過,褚桓猛地被人提起來往旁邊拉了一步,他下意識地伸手遮了一下眼睛,就方才那麼一呼一吸間,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褚桓如夢方醒,心悸如雷。
在其他人看來,褚桓好像只是彎腰打量了一下不小心被袁平踩了的人,也不知他看出了什麼玄機,眼神忽然就放空了,隨後他詐屍一樣地站了起來,還沒等別人問他怎麼了,那包圍著他們的陰翳突然強行突破了權杖光圈的保護,奔著褚桓伸了進來。
南山一把拽過了他,火光橫掃,短暫地逼退了那道陰翳。
「褚桓!」
褚桓狠狠地一激靈,散亂的眼神這才重新聚焦,南山手上還帶著褚愛國給的那枚戒指,他手勁太大,隔著薄薄的襯衫,戒指卡在褚桓身上,褚桓覺得有點硌得慌,但那麼真實。
褚桓狠狠地一捏自己的眉心,回過神來。
別的不說,南山怎麼可能是幻覺?
自從他們走進了陷落地,數月以來,在他們周圍籠罩的陰翳一直沉寂,於火光之外和他們相安無事,卻在這時忽然之間發起瘋來。
南山的手穩當得很,當然不會平白無故地顫動,但那光影的分界線無風自搖,好像一層又一層古怪的水波,等待著他們稍有鬆懈,立刻就要席捲上來。
一時間,少女大媽全都顧不上了,四個人只顧看著腳底下,南山還是保護欲過度,縱然有繩子綁著,手卻怎麼也不肯鬆開褚桓,只是沉聲問:「你怎麼了?」
褚桓:「沒什麼,這幾天太緊張,剛才又被那姑娘嚇了一跳,出現了幻覺。」
南山的手一緊,明顯不接受這個說法——褚桓又不是沒見過那幾個老兵,怎麼會被一個小姑娘嚇著?
袁平一臉嚴肅地觀察了片刻,忍不住有些奇怪地說:「等等,你們看,這個蠢蠢欲動的影子,好像主要針對的是褚桓。」
果然,那不自然的晃動的光影邊界線時而拗出一個突,雖然很快就會在權杖火光下消失,但幾次三番反覆這樣,就有一定的指向性了。
袁平:「什麼情況?」
剛才那個「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所有人都是他自己腦補出來」的幻覺實在是一口大鎚,砸得褚桓到現在沒緩過勁來,用老話說,他此時是三魂飛了七魄,還沒有來得及挨個拽回來歸位。
褚桓苦笑了一下,乾巴巴地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難道是因為我太帥了?」
他一句話出口,南山只聽了個音就已經察覺到了異狀,一摸褚桓的手,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把冰冷的冷汗,他甚至覺得褚桓的手在微微顫抖。
南山一皺眉,把族長權杖往褚桓手裡一塞:「你來拿。」
一時間火光大熾,立刻將褚桓身邊一片地方照得如同白晝,圍在他身邊蠢蠢欲動的影子無可奈何地退開了些。
南山:「這地方不對勁,先走!」
他話一出口,其他人絕無異議,立刻高效地撤離這片區域。
那本來被納入火光範圍的少女隨著他們的腳步而漸漸退出,轉眼,整個身體就再一次要被陰翳吞沒。
就在這時,褚桓聽見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穆和拉!穆和拉!」
小姑娘聲音本來就尖細,叫得一句尖似一句、一句緊似一句,褚桓被她吵得頭都大了,忍不住脫口說:「穆和拉到底是誰?」
耳邊的尖叫聲戛然而止,褚桓還沒來得及鬆了口氣,正待加快腳步,就聽見了那小姑娘有些慌張的反問:「你又是誰?」
褚桓的腳步一下站住了。
袁平快被他這一驚一乍搞瘋了,崩潰地大叫起來:「你又怎麼了?」
褚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沒聽見?」
袁平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問:「我應該聽見什麼?」
「她在問我是誰。」褚桓說著,遲疑地看了南山一眼,「領導,咱們能先退回去一點嗎?」
「別這麼叫,」南山對他比較沒脾氣,一隻手一直拽著褚桓的襯衫,考慮了片刻,南山點了頭,「小心一點。」
袁平剛要上前說什麼,被魯格攔住了。
魯格說:「如果他真的是聖書里說的『能溝通現世與末世』的人,能聽見一些東西不稀奇,試試看。」
袁平:「這也太扯了,我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他,從來沒聽說過他有什麼特異功能啊——別說溝通什麼世什麼世,他電話壞了都不一定會修,能溝通誰啊?」
魯格聽了這話,十分嚴肅地皺了皺眉,上下打量袁平一番,就這樣認認真真地跑偏了重點:「你還穿開襠褲?」
袁平:「……」
說話間,幾個人已經退了回來,火光照射在那少女一動不動的臉上,褚桓將權杖重新交給南山,隔著一段距離,試著說:「我是從外面進來的,你怎麼稱呼?」
「外面?外面是哪裡?」
褚桓一邊聽一遍向其他三個人傳達他聽到了什麼,這種情形真的很古怪,褚桓好像在對著一尊逼真的蠟像說話,自己說不算,還要妄想症似的將對話內容分享出來。
褚桓忍不住站直了些——他怕自己看起來像個變態。
南山:「問她是哪裡人。」
褚桓照做。
那少女面部表情如殭屍,聲音卻憑空響起,好似跟褚桓建立了心電感應。
她說了一座山的名稱,褚桓沒聽說過,只好把讀音傳達給了聽得懂的人。
南山和魯格對視一眼,魯格點頭,壓低了聲音:「嗯,我有印象,最近兩三百年還有他們的族人活動的蹤跡。要去沉星島的方向沒錯,走了也差不多有一兩成的路了。」
「一兩成」這個殘酷的詞語實在讓人膝蓋一軟,特別魯格的表情永遠是那麼輕描淡寫。
這時,那少女的聲音問:「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心裡?」
褚桓的苦笑還沒來得及收回,登時就一愣。
南山忙問:「她說什麼?」
褚桓:「……她說我們在她心裡。」
「在一個漂亮姑娘心裡」這種話說出來,能讓任何一個男的自我感覺良好——但是眼下這四個流浪漢實在沒能從中感到一點值得飄飄然的地方,面面相覷了片刻,南山說:「你……嗯,你問問她本人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幹什麼?」
少女安靜了一會,片刻,她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在一個山洞裡藏著,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裡,外面有好多怪物,阿爸阿媽跟穆和拉他們把我藏在這,都不知道去哪了,我害怕……」
褚桓原封不動地轉達了,這個小姑娘明顯在經歷另一個世界的事。
袁平問:「是我們走進了這個姑娘的意識,還是她被困在這裡,正生活在自己的幻覺里?老實說,我……我現在有點糊塗,到底我們是真實的,還是她那邊是真實的?」
這攪屎棍子不開口還好,一番妖言惑眾得陰風四起,幾個人全都被他說毛了,連魯格都聽不下去了,一抬手按住袁平的腦袋,輕輕往下一壓。
兩位族長几乎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我們是真實的。」
袁平:「……」
他不知道這兩位是怎麼有這樣強大的篤定的,但是在這種環境下,有這種斬釘截鐵的同伴,也確實是一件讓人十分安心的事。
褚桓想了想,對少女說:「你仔細描述一下你所在的環境。」
那小姑娘邊說,褚桓邊向其他人轉達,南山拿起一個石子在地上畫,畫到一半,他扔下了石頭:「不合常理,她說的這個地方是灌風口,音獸嗅覺異常,如果真像她說的,時時刻刻有怪物從她面前走過,不可能任她躲在這裡。」
他們都是和音獸正面交鋒過的人,尤其是那次在河邊的驚險,他們幾個人那麼注意風向,又在那麼遠的距離,還被音獸盯上了,可見那畜生嗅覺之靈敏。
「況且音獸的聲音攻擊是無意識的,」魯格接著說,「在音獸群里躲上十天半月,就算是個聾子也穿耳而亡了,誰都不可能活下來。」
「那是她騙人嗎?」袁平問。
褚桓猶豫了一下,只有他能直接聽見那女孩的話,也只有他能感覺到她話音里的極度恐慌,在女孩和他描述周圍環境的時候,有一段幾乎瘋狂地尖叫起來,說有一隻音獸把頭探進了她的山洞,並且看見了她。
一個孤獨的小女孩,親人朋友全都不見了,她被困在一個狹小黑暗的山洞裡,與一群隨時準備撕裂她的怪物為鄰。
完美的恐怖片現場——因為她沒有逃脫或者反抗的機會,致命的危險隨時一觸即發。
褚桓在一些恐怖小說或者電影里都見過這樣的處理,如果主角聰明強大,無論發生什麼都遊刃有餘,那在觀眾看來可能就是一部懸疑冒險片,或許刺激,但不恐怖,只有主角茫然無措,柔弱無力的時候,觀眾才會因為切入視角的緣故而跟著產生恐懼感。
陷落地的陰翳把她困在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場景里,為什麼?
褚桓定了定神,小心地對那女孩說:「它如果幾乎是貼著你的臉而過,卻沒有咬你,也沒有發出一聲咆哮,你有沒有想過,它可能是無法傷害你?」
快要嚇瘋了的人是無法聽進去這種有理有據的話的,褚桓試圖安慰了她幾句,但很快發現那都是徒勞的,女孩不知道怎麼樣了,話說了一半,她周圍的環境好像驟然突破了她的恐懼臨界點,褚桓耳邊炸開一片聲嘶力竭的尖叫。
他嘆了口氣,乾脆坐在旁邊等,但是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女孩依然在慘烈地尖叫,既沒有被她所謂的怪獸吃掉,嗓子也沒有啞。
褚桓按了按耳蝸,無可奈何地說:「還在哭喊,怎麼辦?」
南山拉起他:「我們走吧。」
褚桓遲疑片刻,順著他的手站起來,這時,胸口的核桃燙了他一下,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聖泉旁邊打盹的時候夢見過的中年人,和那人的唇語「火種」。
火種?
「等等,我再試試,給我一點時間。」
褚桓說著,上前一步,試探性地一把抓住了女孩的肩膀,手掌用力一捏——但是沒用,她的五官好像已經被封閉了,感覺不到他,只顧著聲嘶力竭地尖叫:「它進來了!進來了!」
褚桓試著換了一種語氣,他把聲音壓低,聽起來低沉又森冷,努力地學出了魯格那種不屑的冷笑:「一隻音獸而已。」
他學得惟妙惟肖,連魯格自己都愣了一下,眼角抽搐了一下。
但是真的管用,小姑娘的哭喊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
「一隻音獸而已,」褚桓方才的溫和講理已經蕩然無存,「行動慢得要死,一箭就能把它的眼睛射穿……」
少女:「你……你……」
「我豁開過無數只這東西的腦袋,」褚桓大言不慚地說,「掀腦殼就跟砍木頭一樣。」
少女:「啊!它、它過來了!太快了,救命!」
褚桓充滿蠱惑地一笑:「把你的身體交給我,不許後退,丟人。」
可能當地人的神話傳說里沒有「鬼上身」這麼一段,也可能是那少女已經給嚇得病急亂投醫了,反正她聽了褚桓這話,毫無顧忌地說:「不……不後退……不後退它就要把我叼起來了!給你!給你!」
成敗在此一舉了。
褚桓手心出了一層冷汗,但是並沒有影響口頭髮揮,他狂妄地大笑一聲:「你讓它咬,我看它咬不咬得動!」
少女的尖叫聲拉到極致,近乎撕裂。
而後她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褚桓耳畔一陣靜默。
怎麼回事,她在「那個世界」死了嗎?
他的推測是不對的?
褚桓眼珠飛快地轉動,繃緊了牙關。
南山握住他的手臂,褚桓面色凝重,搖了搖頭。
終於,褚桓無計可施地嘆了口氣,站了起來,對其他人說:「走吧。」
就在他們即將轉身離開的時候,褚桓忽然聽見那少女哆哆嗦嗦地開了腔:「它……它怎麼不見了?」
褚桓瞳孔驟縮,猛一轉頭,深吸兩口氣,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柔平靜:「我在你身上,這些廢物不敢的,你現在可以走出那個山洞了。」
少女遲疑了一下:「你一直都在?」
褚桓輕笑了一聲,沒做聲。
幾個人全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只見那少女儘管依然蠟像一樣地一動不動,那原本纏繞在她身上的陰翳卻忽然往兩邊退開了,這樣一來,明暗對比,她整個人就像是發起了光。
像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亮起的一點星星之火。
褚桓跟著她歇斯底里地神經了一場,真是心神俱疲,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那方才從少女身上退出的陰影猛地向他襲來。
褚桓沒來得及站穩,就被南山猛地往前一推:「快走!」
那兩道小陰影彷彿已經不懼怕族長權杖上的火光了,跗骨之蛆似地死命追著他們跑,四個被綁在一起的人只好奪路狂奔。
袁平邊跑邊叫:「四眼我真服了,怎麼又是你拉仇恨!」
褚桓崩潰:「我怎麼知道?」
袁平:「都是你隨便勾引未成年少女,還『把你的身體給我』,你的廉恥呢?下限呢?」
褚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