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獻忠這一嗓門,整個病房都帶著迴音,大江嚇得兩腿一軟,「噗通」又跪在了地上。
「說吧,你嬸子要是不出這事兒,你還打算瞞多久?」王獻忠皺著寬大的額頭,這些天,他一直窩著這股火呢。
「大江,你怎麼就這麼沒人性啊?!都快兩年了,這兩年你是不是一直讓高原,跑著去學校的?」林清美雖然疼兒子,但大江這件事做的,也確實讓她丟盡了顏面。
更窩火的,是兒子一直騙自己。每天上學,大江都告訴她,會去村東的土坡接高原。要不是土坡東面,種桃園的老劉家,跟馬俊蘭說高原天天跑步去學校,這兩家的大人,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關鍵人家俊蘭也沒提,還是待她如從前般要好。人家只是默默地種糧、打糧,再默默地賣糧,想給高原買一輛車。
結果就出了這事兒,姊妹倆最初還挺尷尬。尤其林清美還是大姐的身份,總覺得自己待高原一家不錯,鄰里鄉親都誇她心地善良,她心裡還常沾沾自喜。
「我怎麼就生了你個沒人性的東西?!獻忠,你給我揍他,這孩子心太野,再不好好管教,往後就管不了了!」話趕著話,真是越說越氣,要不是真疼兒子,她恨不得自己攥著鞋底上。
「獻忠哥,大姐,不能打孩子!」馬俊蘭扶著腰,趕緊上前護住大江;高原也支起一條腿,把大江圍了起來。
誰也沒有看到,那躲在身後的大江,早已淚流滿面。曾幾何時,他是那麼地侮辱、嘲諷高原一家。但如今,這家人卻不計前嫌,義無反顧地維護著自己。
大江的心裡好溫暖,這種溫暖,是那些狐朋狗友給不了的,也不是他調皮搗蛋能獲得的。人與人之間,那淡淡的情愫,正一點點浸潤著少年的心靈,以至於自己流出的眼淚,都是溫熱的。
「嬸子,我對不住您!」大江跪在地上,使勁捶著腦袋說:「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也特別難受。我真的想學好,特別想學好,我恨不得把心扒出來給你們看!」
這話讓王獻忠的鼻子都酸了,「想學好」這句話,能從大江的嘴裡說出來,是多麼不容易啊!
「快起來吧,嬸子有傷不能扶你,自己站起來。誰還不犯個錯?好孩子,咱們往後都好好的。」馬俊蘭伸手要扶,大江趕緊站起身,心裡卻依然難受的厲害。
至此,兩家人的隔閡,算是徹底放下了。雖然王獻忠,依舊不給大江好臉色,但他心裡已經開始相信兒子,相信他會改變。
王獻忠去給孩子們打飯,但高原還是放不下憂愁,不停地對母親問東問西。
那夜,窗外星光燦爛;那夜,高原知道自己還能念書,一切都不是太壞;那夜,曾經的死敵,睡在了一張床上;那夜,大江的腳很臭……
第二天清晨,王獻忠必須要離開了,他手上還有工作呢,這裡有大江媽陪護,他放心。
跟著離開的,還有高原和大江。雖然與母親待的時間不長,但好歹見了面,也了解了情況。這回高原是徹底放心了,母親不僅沒有殘廢,而且還有了新工作。
高原腿腳不便,王獻忠便直接雇了輛麵包車。臨走前,母親硬是把那600塊錢,又塞給了高原。「你掙的,你自己花。回去買雙鞋、買條褲子,中午別帶飯了,也去學校外面吃。」
馬俊蘭說這話的時候,心都在滴血。兒子跟著她,幾乎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她咬牙買自行車,也不單單是為了上學方便。她更想兒子,能在學校里有面子,不要被人瞧不起。
城市之旅,就這樣結束了。高原望著身後,那些遠去的高樓大廈,就像做了一場夢,一個短暫而令人心安的美夢。
王獻忠到縣城就下了,他的工作單位,是縣裡的黃龍運輸公司。
下車後,他終於還是朝大江,關懷地說了句:「你媽不在家,回頭帶著高原,去你奶奶家吃飯。」
「大伯,我會做飯,讓大江跟我一起吃。」高原忙說。
「爸,我跟高原一起。」
王獻忠冷著臉,走出去好久,才背對著麵包車,從嘴角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
也許,都長大了吧;也許只有離開父母,那驕縱的兒子,才能更加成熟懂事吧……
麵包車把兩位少年送回村子,但卻無法將他們送回家;因為村裡的主路,被酒席棚子給擋住了。
兩人下了車,彼此攙扶著往前走,可高原真不想走這條路。
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怎麼參加過酒席,因為家裡窮,掏不起份子錢,也沒人給他家下帖子。
他特別羨慕那些吃酒席的人,同時也讓他生出了濃濃的自卑。曾經,每當周圍的人,談起吃酒席,上了幾個菜,哪道菜好吃,高原都是被孤立的一個。
後來他也想湊湊熱鬧,假裝路過,好看看人家都吃了什麼菜。結果卻被一群孩子嘲諷,說大傻子來蹭飯,小傻子也來蹭飯。他羞得沒命跑,自此對酒席產生了濃濃的恐懼。
但今天好巧不巧,倆孩子被本家看見了。張富春立刻跑過來說:「大江,你奶奶滿村找你吃席,你跑哪兒去了?趕緊過來入席。」
「我去了趟市裡,看高原媽去了。」大江撓著頭,樂呵呵地笑道。
高原尷尬的要命,按說老張家,跟自己家也是親戚,照理來說,他家應該隨份子。可人家沒請,他們家也沒隨,這樣的場合見面,高原臉都火辣辣的。尤其對方討論著吃酒席的事,更顯得自己像個多餘人。
他推開大江要走,張富春立刻道:「高原,你媽沒什麼大礙吧?」
高原抿嘴,強撐著笑道:「二姥爺,我媽沒事,說下個星期就能出院。」
這一聲「二姥爺」,叫得張富春心裡,更是喜上加喜!高原雖然內向,但每次見到長輩說話,前面都要加上尊稱。懂事的孩子啊,又怎能不讓人憐愛?
「趕緊入席吧,跟大江坐一桌。」張富春忙招呼道。
「二姥爺,我…我回家吃……」高原頓時手足無措。
「你媽都住院了,回家誰給你做飯?你爸都在這吃,還差你一雙筷子?趕緊入席,晚上還有一頓,接著過來。」張富春說完,便忙著招呼其他人去了。
那一刻,高原的心裡,又是一陣暖流滑過。王獻忠說得沒錯,他家再窮,那也是高王莊的人,是這個村子裡的自己人。當自己沒人照顧時,這個村子會照顧他。
鄉下人的生活,算不上什麼偉大。但就是靠這種一衣帶水的情感,那種平凡的善良,一代又一代維繫著、傳承著最樸實的熱心腸。
也許,這也是一種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