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康集團負面消息的流傳,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變淡;它反倒是在持續的發酵當中,影響起了明康集團的各項業務。
大家都在等「聲明」、等「解釋」,可明康集團卻以董事長生病為由,到現在都沒放出任何消息。不給出結果,這人心和輿論,又怎麼能平復下去?這不是社會上的花邊新聞,而是一個具備品牌影響力的大企業。它的生意牽扯到方方面面,而「信譽」則是維繫商業關係,最重要的基石。
明康集團的會議室吵翻了天,但爭吵的目的,基本都是為了應對眼前的局面。
目前最主流的論調,就是集團趕緊發布聲明,否認這件事的真實性,此謠言純屬污衊,並嚴查散播謠言之人,並對其追究法律責任!
這是大多數公司,最常用的危機公關手段。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先把態度亮出來。但這其中卻有個隱患,如果明康死不承認,而暗處的對手,又突然拿出了更有利的證據,明康則會變得更加被動,甚至名譽徹底掃地。
也有一種論調,是直接與中海集團攤牌,並以「技術授權」相威脅,讓他們立刻消除負面輿論,並找替罪羊,將散播假消息的罪責擔下來。如此一來,明康將不予追究後續責任。
可這麼干也有風險,如果中海集團不配合呢?如果人家已經有了替代技術呢?如果這件事,真不是中海所為,卻與之撕破了臉面,這個局面又怎麼化解?真得罪了中海,人家剛好有理由出兵,借勢與明康爭奪市場。
最後還有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每個人心裡都明白,可每個人都不敢提,這其中甚至包括嚴朝!那就是將創始人『譚明康』驅逐出公司,並與之徹底劃清界限。如此,譚明康自身所帶來的負面輿論,就與明康集團再無瓜葛。
可人心都是肉長的,譚明康平日里對眾人怎樣先不提,這個企業就是譚明康,一磚一瓦建起來的。這個時候與譚明康搞切割,不僅感情上不允許,明康集團內部的道義上,也不允許。況且老人家身體不好,情緒上不能受刺激,這個時候對他下狠手,那幾乎等同於殺人!而且沒有譚明康的集團,還能叫「明康集團」嗎?
激烈地討論充斥著整個會議室,而在嘈雜之中,卻傳來了若有若無,拐杖敲擊地板的聲音。
會議室的門開了,譚菲一手攙著老爺子,一手朝眾人揮手示意道:「爺爺的身體有所好轉,聽聞公司目前面臨的困境後,緊趕慢趕地就催著我帶他過來了。」
嚴朝手腳麻利,趕緊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一邊,然後又把董事長的那把椅子,給擺在了正中間。
老人的步伐不是很快,但每走一步,都能讓在場的人,多一分信心。明康20多年來,大大小小的挫折經歷過無數,但只要有這個老人在,就沒有化解不了的問題。
譚明康走到椅子前,先把拐棍靠在桌邊,然後雙手壓著桌面,微微仰起下巴,先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審視了一遍,這才露出一絲慈善的微笑道:「我生病的這段日子,大家辛苦了!明康集團能有諸位盡心竭力地服務,這是集團的幸事!」
「老爺子,我們都好說,就是您的身體能行嗎?可千萬不要勉強!」譚副總趕緊起身關懷道。
「不礙事,人只有戰勝了心魔,才能變得更強大,萬事萬物,都逃脫不了這個道理。我們之所以煩惱、糾結,就是因為把外在的東西,看得太重了!當我們曾經所追求的美好,慢慢變成了背在身上的大山時,就再也看不清事物的本質了。這次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又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靜養,我想明白了很多問題。」
一邊說,譚明康又微微側臉,看著旁邊滿臉發白的嚴朝道:「怎麼不坐下?」
「董…董事長,這件事我有不可推脫的責任!首先,我沒能幫您保守秘密,將這件事傳達給了董事會;再有,我沒有約束好那個村民,結果卻任由他胡言亂語,給公司招來了這麼大的麻煩。這個責任我一力承擔,無論公司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嚴朝都無條件接受。」
「孩子啊,這不怪你。真正的事實,是誰也無法掩蓋的,它總有一天會出現,是誰傳播的不重要。其實說出來也挺好,說出來心裡的疙瘩也就解開了。這20多年下來,你們體會不到心裡藏有秘密的痛苦,而這個秘密,又被『道德淪喪』給包裹著。這些年啊,我不敢笑,不敢過於表露出開心;因為我的心情一愉悅,我就能想到自己的恩人,當初倒在血泊中的場景。」
譚明康深深吸了口氣,示意讓嚴朝坐下,接著自己也坐下,微微顫抖著蒼老的嘴唇說:「把一件虧心事,藏在心裡20多年,比在牢里待上20多年還要痛苦。坐牢是為了獲得精神上的解脫,而心牢又靠什麼解脫?」
董事長的這番話,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感慨萬千。或許曾經,他做過那樣一件錯事,可這些年下來,他又在用多少件好事,來彌補這個創傷啊?!所有的原材料都在漲價,而明康已經三年沒漲價了;面對一些小微客戶,對一些正經做實業的廠家,明康還會把最先進的產品,以最公道的價格優先給他們採購。
這也是為什麼如今,輿論鬧得沸沸揚揚,而明康集團的客戶,卻沒有出現大面積快速流失的場面。人們在聲討董事長人品的同時,也在掂量明康這些年,在合作上給他們提供的援助。
「大體的事情啊,我已經聽譚菲講過了。譚副總處理的不錯,並沒有盲目地站出來,去否定這件事情。」譚明康首先對董事會成員做出的決策,表示出了讚揚。
「嗨,董事長您就別誇我們了,就我們這半瓶子水,也只能先給『拖』著,實際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譚副總苦著臉笑道。
老人點點頭,孫女給送來了茶水,他端起來潤了潤嗓子,接著又說:「我現在給在座的諸位兩個選擇,不管你們選擇哪一項,我相信大家都沒有私心,都是站在明康集團的利益上,來做出的決斷。我不會怪任何人,你們在我眼裡,都是最優秀的夥伴。」
「哎喲老大,您就直說吧!我們現在是一個選擇也沒有,天天在這裡打口水仗。甭說倆選擇,就是能給大家提供一線希望,我們也不用這麼茶不思、飯不想了!」老馬撓著頭皮,早已經迫不及待了。
老人輕輕把杯子放下來,才抬起蒼老的眼皮道:「第一,我辭去董事長職務,與明康集團徹底完成切割,這樣禍水東引,就能幫集團度過這一難關。第二,我依舊任職董事長職務,但我所有的命令,大家都要聽取。」
「董事長您就別開玩笑了,集團要是沒有您掌舵,就我們這幫人還怎麼玩兒?一次輿論,就把我們殺得人仰馬翻,您要是退了,以後再來第二次、第三次怎麼辦?我們連個主心骨都沒了!」譚副總趕緊表明態度道。
「是啊董事長,您就說咱接下來該怎麼干吧!集團里的大事,肯定還得您來拿主意!」
沒有人希望譚明康退出,幾十年的感情和能力都擺在這兒,明康集團之所以團結,也絕非只是股東們能拿到高額的收入。20多年的朝夕相處,養一條狗都會有感情,何況是這些相互扶持的老夥伴?
聽眾人沒有反對意見,都支持自己繼續留任公司,譚明康這才放心地說:「我的方法就一個字:『讓』!」
「讓?」此話一出,下面的人全糊塗了,紛紛交頭接耳,卻不明白這其中的深意。
老人不緊不慢地笑道:「退讓很難,也很容易。既然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本身就是客觀事實,那咱就大大方方地承認。以後再有人問起,不要去遮掩,就告訴他們,當年我確實做了逃兵,我愧對自己的恩人。這些年也想過要報恩,可第一是沒查到恩人的消息,第二也沒臉去見人家。」
「嚯!」眾人聽到這話,幾乎全都瞪大了眼睛!董事長是多麼愛惜自己羽翼的人吶!這些年他做事謹小慎微,無論幹什麼,哪怕吃點虧,也希望別人念他個好。他說每一句話,都會經過深思熟慮,生怕在言談上,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而此刻,他竟然要親手扒了自己?
一個孩子主動承認錯誤都難,一個老者,而且是把自己的形象,樹立的近乎完美的老人,卻要道出這種事,這簡直就是「晚節不保」,在拿自己的後半輩子豪賭!
「我啊,以前總那麼愛惜自己的形象,其實就是心裡有鬼。當有人能念我幾句好的時候,我的良心才能稍稍好受一些。但現在心裡的那隻『鬼』,已經跑出來了,所以外在的形象,對我已經不重要了。不破不立,只有重新打破自己,才能再次重塑自己。雖然我都這個歲數了,但只要還活著,一切就不算晚。」
譚副總第一個想明白了這件事,他認真點頭說:「確實,有的時候大大方方承認,輿論反而會變得寬容。越是藏著掖著、死不悔改,才會引起別人更強烈的反感。」
譚明康欣慰地點了點下巴,繼續又說:「承認了這件事以後,咱們明康在產品上,要做得更好、更出眾,要好好服務更多的企業。同時多展開一些慈善活動,為社會公益多做貢獻,以此來慢慢挽回咱們的形象,有一個真真實實的改正態度。咱們的同胞都是寬容的,心是軟的,如果明康真的踏踏實實做事,沒人會揪著這件事不放手。」
「沒問題,既然董事長都能做出犧牲,我們明康更要置之死地而後生!真能扛過這一劫,明康的明天,肯定會脫胎換骨!」老馬十分義氣地咬牙附和道。
「再有啊,我由於身體還不大好,就先讓譚菲代表我去黃龍,給我的恩人修繕墳墓。等墳修好了,我會親自過去祭拜。同時,我將個人出資,把黃龍的分廠買下來,然後贈與黃龍縣。」
「這……」眾人又是一片嘩然。剛建好的廠區,直接就送給當地,那明康這一年,不就白忙活了?出工、出錢、出力,到了該盈利的時候,卻直接贈了出去,哪怕給黃龍捐些錢也行啊?怎麼還要把廠區給送掉呢?
老人看出了眾人的疑惑,便緩緩笑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有產業,黃龍人才能持續不斷地有收入。同時啊,咱們這也是對中海讓一步,告訴他們咱無意冒犯。不管背後的這隻黑手,到底是不是中海,只要咱們這麼一讓,很多的事情,就能得到有效的化解。」
頓了頓,譚明康繼續又說:「如果中海能接收到咱們的善意,他們就應該不會再有過分的舉動。如果他們依舊冥頑不靈,那咱明康也要做好大戰的準備了。中海雖大,但咱明康也不是吃素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明康從來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當然,如果這件事不是中海所為,咱們這麼一讓,中海肯定能接收到信號。保不齊中海會主動聯繫咱們,查一查這背後的原因,是不是有人在挑唆。」
譚明康的這一套計划下來,整個董事會的思路瞬間就清晰了!認錯態度端正,並積極地做出彌補,同時對中海釋放善意,又能補償恩人的家鄉。
吃虧肯定是有的,但對比於明康的處境,對比於中海的虎視眈眈,對比於背後那些看不見的東西。無疑,董事長的這套策略,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董事長,不能讓啊!高王莊的負責人高原,是中海的女婿。而高王莊村民,可是逼死您恩人的人啊!」嚴朝立刻補充了一句。
譚明康則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說:「個人恩怨先放在一邊,這個時候,必須得舍小義、顧大局。等明康集團涅槃重生之後,這個事情再議也不遲。嚴朝啊,其實你歲數也不小了,想要做一個『帥才』,就要學會這『進退』之間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