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譚明康的意識里,他始終不認為那個恩人已經去世了,如果連好人都不長命的話,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公道可言?再加上孫女譚菲,曾說嚴朝總是遮遮掩掩,那個村民於蒼水還跟著幫腔;而此刻,突然又冒出來一個年輕人,把當年的事情說得這麼透徹……
「董事長,別聽他在這裡胡謅!他就是高王莊村企的大領導,他的父親當年也霸凌過您的恩人,您恩人可在墳里看著呢!」嚴朝已經徹底沒招了,他只能進行無理地狡辯,來做最後的殊死一搏!
「我覺得這個小夥子說得有道理,墳里的人已經不能開口了,但外面還有活著的人。嚴朝啊,我發現你在黃龍這邊,說話辦事怎麼那麼欠考慮呢?明康集團做事情,一向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既然現在有求證的機會,那咱們不是更要把事情,給徹底調查清楚嗎?」
譚明康可不像譚菲那麼好糊弄,平日里譚菲提出一個疑問,嚴朝能拿三個謊言給堵上。可譚明康是什麼頭腦、什麼閱歷?周圍的保安和公司人員,是聽嚴朝的?還是聽大老闆的?
譚明康先轉頭道:「祭拜的事情今天先到這兒吧,貢品也不用撤,紙錢就讓殯葬公司的人,在墳前都燒了吧。如果施大鵬真是我的恩人,我明天再來祭拜也不遲;如果不是,咱們打擾了人家的先靈,多燒些紙錢,也算是咱們的補償。」
老人很周到的安排完,然後又看向對面的高原說:「孩子啊,這種玩笑不好開,但願你不要騙我。」
「我懶得騙你這種薄情寡義之人!」說完,高原頭也不回地就轉身離去。而譚明康的身體,卻再次顫抖了一下!
他並沒有因為高原無理的態度而心生憤怒,相反地,這才是恩人一家,該有的情緒反應!畢竟人家當年救了自己,可自己卻一逃了之,攤上這樣的無情無義之人,換誰會有好態度呢?這種最真實的反應,讓譚明康的心都揪了起來。
高原上了自己的車,明康集團的車隊趕緊在後面跟上。
坐在商務車裡的譚明康,手緊緊抓著孫女的手。隨著車子駛出鄒家泊,隨著距離的縮短,譚明康無形當中產生了一種預感,他似乎與恩人之間,越來越近了!
這種強烈的感覺,在他祭拜的時候還沒有,哪怕他看到那個「施大鵬」的墳墓,自己內心產生的感覺也是陌生。可偏偏這個年輕人的出現,卻讓他心潮澎湃了起來,有時候緣分就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是用科學解釋不了的現象。
感覺就是這麼不講道理的襲來,那遲到了近三十年的愧疚啊,幾乎如潮水般在譚明康內心翻湧。三十年,三十里路,車輪滾滾向前,那漫長時光的距離,就這麼在一點點地拉近。
「爺爺,您身體行嗎?大夫之前說,您的情緒不能有太大的波動。」譚菲擔憂地攥著爺爺的手,自打上車開始,爺爺的手就沒停止過顫抖。
「丫頭,快30年了,爺爺就今天的狀態最好,好的已經不能再好了!」譚明康說著說著,眼睛裡已經蒙上了一層水霧。
而後面車裡的嚴朝,渾身都麻了!因為他知道事情所有的真相,他知道董事長的恩人,就是高原的父親高俊山!只要這兩人見了面,那一切的一切,就徹底兜不住了!譚明康有句話說得真對,「謊言終究是謊言,它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
這件事情,如果單純只是董事長的私事,騙也就騙了,大不了被明康開除,這無可厚非!
可當這件事泄了密,被廈州聯合集團所利用,給明康集團的聲譽帶來了極壞的影響,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之後,性質就已經變了,這就不再是譚明康個人的私事了!這也是為什麼,當嚴朝得知消息傳出去以後,跳腳大罵的原因!
再就是自己在黃龍縣,以明康集團的名義,幹得那些針對高王工業的事,是違背董事會意願,違背董事長投資初衷的。
欺騙董事會、違背公司投資意願、泄露商業情報、造成公司經濟損失,這本身已經觸犯了法律。而這些事情,當譚明康與高原家認親之後,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所以嚴朝手腳發涼、臉色蒼白,若不是譚副總就坐在他旁邊,嚴朝肯定會讓司機調轉車頭,趕緊逃之夭夭。
車隊由開發區駛向了花坡公路,譚明康好奇地指著前方問:「這裡是哪兒?」
譚菲趕緊介紹說:「這裡就是高王莊,嚴總嘴裡,那個十惡不赦的地方。」
譚明康眼皮一耷,憑他的頭腦,似乎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面色近乎冷峻地掏出手機,直接給譚副總發了條簡訊:「盯好嚴朝,防其逃竄。」
譚副總不露聲色地將手機收起來,當他轉頭看向嚴朝時,發現這傢伙確實不太正常。如今的天氣已經很涼爽了,可嚴朝臉上卻冷汗直冒;譚副總轉著眼睛,似乎也猜到了一些事情。
車隊進村以後,高原把車停在了自己家門口;明康集團的車隊,也悉數在衚衕口依次排開。
俊山這個糙老漢子,硬是被家裡的丫頭,給從石礦上叫了回來。也不說是什麼事,就是死活讓自己回趟家。
換做高原或俊蘭叫他,要是沒要緊的事,俊山都不一定撂下手裡的工作回來。可兒媳婦唐佩不一樣,丫頭一口一個「爸爸」叫得甜,而且對長輩也是格外地孝順。大宅門的小姐嫁到自己這村裡,從沒有過任何抱怨,相反跟婆婆關係特別融洽。
俊山來家後,是真摸不著頭腦,前兩天唐佩一個勁兒給自己和婆婆買新衣,下班一回家,丫頭就催著自己試衣服。今天可倒好,新衣服沒讓試,卻把多年前的舊衣服,一個勁兒往自己身上套。
「丫頭,你到底想做啥呀?怎麼非得讓爸穿這件衣裳啊?」俊山站在院子里,拿著自己的「江臨造」,扭扭捏捏問道。
唐佩不敢提前透露,她怕公公婆婆知道當年被救那人要過來,心裡有怨氣,不願相見。家裡有難的時候你不來,最艱難的時候你不出現,如今日子過好了,你再來報恩還有什麼用?高家缺你那仨瓜倆棗嗎?僅高原蔬菜市場一年的收入,家裡什麼樣的日子享受不上?
「爸,你就穿上試試嘛!」唐佩像個孩子撒嬌般,催著讓公公把衣服套上。
俊蘭也在旁邊笑著說:「丫頭讓你穿,你就穿上唄,又不是什麼要你命的事。」一邊說,俊蘭還拉著唐佩的胳膊道:「當年你爸穿這件衣服,可俊了呢!他跟我相親就是穿的這件,我們兩人一下子就看對眼了。」
「嗨,你們倆呀!」俊山嘆了口氣,自己最疼愛的老婆和兒媳都讓穿,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把這件帶著點霉味的衣服往身上套。
穿戴整齊後,他正對著廊檐下的唐佩道:「現在滿意了吧?就是缺個扣子,回頭不行讓你媽,到別的舊衣服上拆個扣子下來補上,我穿著去礦上幹活也不錯。」俊山對這件衣服還挺滿意,都這麼多年了,穿起來還是比較合身。果然是一分錢、一分貨,這老物件的用料就是實在。
俊山跟唐佩說完後,又對著老婆俊蘭開始臭美。他想到當年就是穿這件衣服,跟俊蘭相的親,那時候俊蘭漂亮,出落的特別水靈。主要是脾氣還好,他每次去俊蘭娘家時,她都會往自己的兩個衣兜里塞炒熟的花生,塞得滿滿當當。
只是這些年呀,真是苦了俊蘭了!結了婚才剛懷上孩子,自己就傻了,家裡也被掏空了。他在俊蘭最好的年華里,沒有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而今回憶起來,簡直就是刻骨銘心的痛!
這時候門外來了一大群人,譚明康剛邁進院子里,整個人一下子就僵了!因為當時俊山是背對著他的,還穿著那件黃綠色的襯衫。在譚明康腦海里,環繞了20多年的形象,竟然如夢幻般,真實地呈現在了眼前。
沒錯,就是這個背影!儘管那麼多年過去,他也老了,身體稍稍有些走樣,可他周身散發的氣質,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兩腳開立的距離,他的虎背熊腰,脖子稍稍往前傾……
所有的一切,跟他印象里的那個人,完全一模一樣!
譚明康怎麼能忘呢?幾乎每一夜,他都要回憶一遍那個恩人的所有細節;他生怕哪天自己忘了,那就真成千古罪人了!有些恩情可能找不到本人報答,但不能遺忘,遺忘就意味著背叛,對道德的背叛,對自己一生人品的否定!
「爺爺,爺爺?」譚菲被老人身體突然的僵直,給嚇了一哆嗦;若不是爺爺的眼睛裡,瞬間如泉水般涌著淚,她還真以為爺爺出事了。
譚明康張著蒼老的嘴,極盡全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多麼想磕頭謝罪,多麼想哭天喊地控訴自己的不恥行為!可他渾身肌肉僵硬的顫抖,當所有的情緒都湧上心頭時,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也許,只有痛到靈魂里的懺悔,才能相見無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