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三更,顧昀筋疲力盡,本想回去休息,但到底被沈易的話影響了,腳步不知不覺中轉向了後院。
此時整個京城也沒亮著幾盞燈,長庚早已睡下,顧昀沒有驚動外間老僕,輕手輕腳地進了他的屋子,借著窗外的雪光正要伸手替長庚拉一拉被子,忽然,他發現那孩子睡得並不安穩,好像正被噩夢魘著。
「在侯府住得不習慣么?」顧昀這麼想著,將冰冷的手指在長庚手腕上一扣。
長庚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氣驚醒過來,眼中惶惑未散,獃獃地盯著床邊的人。
顧昀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腕,放柔了聲音:「做噩夢嗎?夢見什麼了?」
長庚剛開始沒吭聲,好一會,散亂的目光才漸漸有了焦距,他盯著顧昀的眼睛在深夜裡好像燃著兩團火,忽然回手摟住了顧昀的腰。
顧昀肩上掛著玄鐵的甲片,捎來一片初冬的涼意,冷鐵緊緊地貼在長庚額頭上,恍惚間,長庚好像回到了關外那個冰冷徹骨的大雪夜裡,他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至此方才從糾纏的噩夢裡解脫出來,心想:「我還活著呢。」
屋裡座鐘的齒輪「沙沙」地轉著,已經升起了火盆,像一口大鍋一樣橫陳在屋子中間,細細的白氣從下面冒出,旋即就被特製的風箱捲走,只悠悠地冒著熱氣,將整個屋子都循環得暖烘烘的。
顧昀突然被他抱住,先是一呆,隨即心裡泛起奇異的感覺,頭一次被什麼人竭盡全力地依靠著,幾乎靠出了一點相依為命的滋味來。
他平日里那副「老子天下無敵」的輕狂樣子當然是裝的,自己的斤兩他掂得很清楚,安定侯要是真的那麼自不量力,沙場幾回來去,他墳上的草大概都有一人高了。
可是這一刻,顧昀心裡真的升起一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長庚的骨架已經長起來了,卻依然帶著孩子似的單薄,伸手一攏,能透過薄薄的裡衣隱約摸到他肋下的骨頭。
這身單薄的骨肉鮮活而沉重地壓在他身上,顧昀心想,他得照顧著這個孩子長大,像先帝期望的一樣,看著讓他平靜安穩,長命百歲。
他總算能把對阿晏的那一份鞭長莫及的無能為力補上。
顧昀解下肩頭的鐵甲,掛在一邊,和衣上了長庚的床,問道:「想你娘了嗎——我是說你姨娘。」
長庚搖搖頭。
顧昀長庚對先帝憋不出什麼深情厚誼,估計是給自己面子,才叫了先帝一聲父皇,便問道:「那你想念徐兄嗎?」
這回長庚沒否認。
徐百戶是他多年來見過的第一個好人,雖然沒什麼能耐,但是寬厚溫和,他的繼父以身作則,第一次讓長庚知道一個人是可以這樣平心靜氣地活著的。
只是徐百戶軍務繁忙,總是不在家,這才讓顧昀趁虛而入地填補了那一點空缺。
見他默認,顧昀仰頭望著模模糊糊的床帳頂,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脫口問道:「徐兄對你比我好吧?」
長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種顯而易見的事他是怎麼問出口的。
這一回,顧昀奇蹟般地看懂了他的眼神,頓時覺得心口被一陣小涼風卷過,他乾巴巴地說道:「那也沒辦法,皇命難違,你只能湊合了。」
長庚:「……」
顧昀笑了起來,長庚感覺到他胸口微微的震動,忽然心生異樣,左半個身子覺得這樣親昵的距離有些不自在,想離遠點,右半個身子卻恨不能化成紙片,嚴絲合縫地貼過去。
去留不定的念頭彷彿要將他一分為二。
而就在他心裡天人交戰的時候,顧昀手欠的毛病又犯了。
長庚的頭髮散在身後,不幸落在了他手裡,他便開始無意識地來回捻著長庚的頭髮玩,力道不重,只是輕輕地拉扯著頭皮。
長庚激靈了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全身的血都從漫步改成了狂奔,彷彿能聽見它們擦過血管的沙沙聲,一股來歷不明熱氣散入他四肢百骸,差點燒穿了他的皮。
長庚猛地翻身而起,一把奪回頭髮,本能地羞惱道:「別弄!」
顧昀小時候多災多病,長個子也晚,十二三歲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樣,因此也沒把長庚當成什麼大人,絲毫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妥。
他不以為意地縮回作怪的爪子,雙手枕在腦後,對長庚道:「我沒有成親,當然也跟沒有兒女,連兄弟姐妹也沒有,免不了照顧不周,很多事你要是不和我說,我也不一定想得到,所以有什麼委屈,別在心裡藏著,好不好?」
他聲音低沉好聽,大概是太累了,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含混,長驅直入地刺進長庚的耳朵里,弄得那少年背後汗毛豎了一片,還出了一層薄汗。
長庚心裡邊緊張邊納悶道:「隨口聊幾句而已,我幹嘛要這麼如臨大敵?」
「殿下您也多擔待,」顧昀笑道,拍拍身邊,「來,躺好,和我說說方才夢見了什麼。」
提到夢,長庚身上無名的野火才平靜了下去,他盯著顧昀看了一會,逼著自己忍住將烏爾骨和盤托出的欲/望,先試探道:「十六,世上有能致人瘋癲的毒藥嗎?」
顧昀不滿地翻了翻眼皮:「十六叫誰呢?」
嘴上訓斥了一句,心裡倒也沒太計較,顧昀頓了頓,說道:「肯定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尤其那些番邦之地,長著好多中原沒有的草藥,再加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好多這個神那個神的,有好多我們不了解的詭秘伎倆。」
長庚心裡沉了沉,狠狠地握住胸前掛著的廢刀。
顧昀有些奇怪地反問道:「怎麼想起說這個?」
長庚指尖冰冷,心裡天人交戰轉眼水落石出,他悶聲悶氣地說道:「沒有,夢見有一天我變成個瘋子,殺了好多人。」
說完,不等顧昀做出評價,長庚又搶道:「夢都是反的,我知道。」
他最終下定決定,要將烏爾骨緊緊瞞住,以一腔少年意氣,長庚不肯承認自己有輸的可能,他要和烏爾骨對抗到底,清明到死。
然而縱使他胸中鼓動著這麼大的勇氣,卻依然不敢打聽顧昀若是知道此事會作何想。
長庚想,即便自己頭生賴,腳生瘡,小義父也不一定會嫌他,可是倘若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呢?
他本能地避而不談、不願深究,只是問道:「你也被噩夢魘住過嗎?」
顧昀脫口吹牛道:「怎麼可能?」
不過剛一說完,顧昀就想起沈易讓他「對長庚實在點」,又感覺自己吹得太滿了,忙乾咳一聲,往回找補道:「也不……那什麼,有時候睡的姿勢不對,也會做些亂夢。」
長庚:「那都會夢見什麼?」
顧昀不愛談自己的感受,因為感覺說出來怪尷尬的,像當著人面扒光衣服滿街跑,便搪塞道:「亂七八糟的,睜眼就不記得了——你快睡吧,再不睡要天亮了。」
長庚沒了聲音。
可是過了一會,顧昀偏頭看了他一眼,卻見長庚睜著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終於忍不住頭疼了起來。
「好吧,」顧昀嘆了口氣,絞盡腦汁地回想了一下,用哄孩子睡覺的語氣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我就是知道那地方有好多吃人的野獸,於是就一直跑——那天可能是腿沒伸開,都說腿沒伸開的人在夢裡跑不快,我跑到最後,感覺腿腳是棉花做的,越急越跑不動。」
長庚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當然給嚇醒了唄,還能怎樣?
可是顧昀嘴上萬萬不肯承認自己被嚇醒過,便繪聲繪色地鬼扯道:「然後我跑得不耐煩了,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金絲鑲背的大砍刀來,一刀捅死了追我的野獸,就心滿意足地醒了。」
長庚:「……」
他竟然真想從姓顧的嘴裡聽到幾句正經話,想得真是太多了。
誰知顧昀又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知道做噩夢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嗎?」
長庚遲疑了一下,再一次輕信了他,認認真真地搖搖頭,等著聆聽他的高論。
顧昀煞有介事道:「你之所以會做噩夢,是因為屋裡有夜遊小鬼捉弄你,小鬼都怕穢物,你以後記著在門口放個夜壺,一準能把它們都轟跑。」
長庚:「……」
長庚特別容易把別人的鬼話當真,顧昀很快發現了逗他玩的樂趣,大半夜裡笑精神了。
長庚曾天真地認為小義父是來看望他的,現在才知道,這貨原來純粹是來消遣他的!
他憤怒地翻了個身,用後背對著顧昀,背影里大大地寫著「快滾」二字。
顧昀沒滾,他一直看著長庚呼吸漸漸平穩,才輕輕地替他拉好被子,起身離開。
臨走,顧昀本想順手把自己方才摘下來的肩甲拎走,剛一伸出手,又想起以前好像聽誰說過,小孩半夜容易驚醒是陽氣太弱,招惹了不幹凈的東西,用鐵器壓在床頭就會好一點。
這些民間市井的無稽之談,顧昀以前是從不相信的,此時他突然覺得它們或許也有些道理,不然怎麼流傳了那麼多年呢?
於是他將那副鐵肩甲留下了,穿著一身單衣離開了長庚的卧房。
顧大帥可能果然是個辟邪的鬼見愁,長庚的第二覺居然真就沒有了那些糾纏不休的魑魅魍魎,一覺睡到了天蒙蒙亮。
可惜,長庚醒來以後,臉色比一宿沒睡還難看。
他面色鐵青地在床上坐了片刻,掀開錦被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帶著哭腔長嘆一聲,將自己團成了一團,低頭抱住了頭。
第二次了。
長庚再也沒法自欺欺人下去,因為這回他的夢實在真實又直白……他真實又直白地在夢裡褻瀆過他的小義父。
他把臉埋在被子里,含糊地大吼一聲,被自己噁心得無地自容,恨不能一頭磕死在床頭。
這一次,連祥雲狀的廢刀片也不能讓他冷靜下來了。
就在這少年心亂如麻時,他的門突然響了。
長庚痛苦而沉鬱的三魂被嚇飛了七魄,第一反應是先慌亂地將床單捲成一團,狠狠地咬咬牙,逼迫著自己穩下心神,腿腳發虛地開了門。
不料一開門,他又受到了第二波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