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一帶橫行的土匪暴民把蔡玢鬧心得不行,蔡將軍畢竟老了,麾下中原大軍看似威武雄壯,其實也被人叫做「養老軍」,駐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平八穩地往當中一坐,除了偶爾平平亂,基本就是給邊境增援用了。
此時西北兩處牽動著蔡玢大部分兵力,他手上本來就沒有鷹甲,又生性謹慎,一點也不敢冒險,被暴民騷擾得不勝其煩。
顧昀花了三五天的時間,弄清了這一夥暴民的來龍去脈,對著地圖親自把地形摸了一遍,隨後派人聯繫了蔡將軍,準備兩麵包個鍋貼。
造反土匪不知道京城來的隊伍是誰在帶兵,只是試探幾次後,發現這夥人比蔡玢還面,拿著重甲和槍炮嚇唬人,卻從未開過火,只出輕騎,每次追出個一二里便鳴金收兵,認定了這支軍隊是中看不中用的菜瓜,正計劃著要拿他們打個圍的時候,蔡玢卻突然抽風一樣,一改之前只打不追的作風,將中原駐軍留守兵力傾巢而出,突襲圍堵造反的暴民。
其實中原駐軍留守兵力不多,若說打,雙方不見得誰吃虧,只是匪幫習慣了你進我退的撩閑方式,自以為是條滑不留手的泥鰍,不捨得拿家底硬拼,因此故技重施,且戰且走,迂迴著溜達蔡玢,退路上卻遭遇了久候的顧昀。
顧昀令重甲架好槍炮對準匪幫,大匪首一看,少爺兵們又來嚇唬人,當即喝令手下沖入重甲陣中,重甲防線一衝就破,輕騎「狼狽」地頂上,匪首一看,果然炮口裡都沒有貨,純粹是紙糊的,大喜之下越發肆無忌憚,直接帶兵頂著輕甲往前沖。
等匪幫整個陷入斛中,那些「紙糊的」重炮突然響了,匪幫猝不及防,人仰馬翻,尚未來得及撤,方才還躲躲閃閃的輕騎與趕來的蔡家軍從兩邊圍攏過來,真把他們包了鍋貼。
匪幫潰不成軍,傳說中的「火龍」首領被生擒,顧昀被那一身坑坑窪窪的匪首丑得眼睛疼,打算直接將此人丟給沈易玩,吩咐道:「問他同黨在何處,受何人指使,老巢在什麼地方,有沒有什麼能讓我們黑吃黑的東西……」
沈易一口氣嗆住,兇猛地咳嗽起來:「大帥,你窮瘋了!」
顧昀一擺手:「不說揍他……嚴刑逼供,我跟老蔡敘敘舊去。」
他說完正要走,突然看見一個親兵手裡拿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比匕首稍長一點,刀尖微微回勾,側面有一道優美的弧度,與中原的短刀大不相同,顧昀見了覺得有點眼熟,便伸手接過來。
「大帥,這是那匪首身上的搜來的。」
顧昀拔/出短刀,用手指划了一下刀刃,眯起眼低聲道:「蠻人的東西?」
「是十八部落的短彎刀。」這時,陳輕絮走過來,「侯爺,鋼板鬆了沒有?」
「沒有,勞煩陳姑娘半夜三更跟著我們東奔西跑了。」顧昀搖搖頭,他握了一下短刀刀柄,「唔,刀柄這麼短不卡手么?」
「刀柄不短,這是把女人刀,」陳輕絮將彎刀接過來,拿在手裡墊了墊,「北蠻十八部餐風飲露,和草原上的猛獸搶食吃,因此刀柄處時常有這樣一個槽,萬一遇上力氣大的野獸,打鬥中可以防脫手,這把刀的鋼口很好,原主人肯定身份不低,刀柄多半是量身特製的,那她的手就一定很小,和我差不多,應該是個女人——侯爺你看這裡。」
她將刀柄轉過來給顧昀看,只見刀柄下面有一圈複雜的圖案,好像無數花藤纏繞的一個圖騰,中間裹著一個火焰的形狀。
陳輕絮道:「我在一個十八部落棄之不用的遺迹里看見過這個花藤的圖案,聽被綁去的漢人奴隸說,這好像是十八部神女的標誌。」
「我知道,」顧昀的臉色一下嚴肅下來,「我還知道中間那個標誌代表誰。」
沈易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看見那圖案微微抽了口氣:「大地之心?」
陳輕絮莫名其妙道:「誰?」
沈易:「胡格爾……秀娘,她……她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怎麼會……」
顧昀沖他擺擺手,拎過那把短刀轉身走進關押匪首火龍的地方,一擺手將守衛都打發出去。
他拎著那把短刀,臉上看不出喜怒來,微微回彎的刀已經很舊了,依然鋒利,帶著一股捅進*里就要帶下一塊血肉的狠辣。顧昀將刀尖別在火龍下巴上:「聽說你不交代貴起義軍的老窩,也不肯說出是誰攛掇你趁火打劫糾纏蔡家軍的?」
火龍:「呸,小白臉!」
顧昀聞言笑了,感覺有點受用——在他看來,罵男人「小白臉」和罵女人「狐狸精」是一個道理,只能說明挨罵的人長得好。
「愛說不說吧,」顧昀好整以暇,轉頭吩咐沈易道,「國難當頭,此人裡通外國,跟北蠻子勾搭不清,你那蠻子爹們還沒入關呢,這邊先給人舔上腳了……審你都浪費我時間,明日昭告四方,凌遲示眾!」
火龍聽到一半,先是迷茫,隨後神色越來越驚駭,見顧昀不是說著玩的,當真態度輕慢起身要走,便用力掙紮起來:「污衊!狗官!弟兄們都知道你老子我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敢拿這等鬼話污衊我名聲……「
「污衊?」顧昀將那把十八部的女人刀在火龍面前晃了兩下,「中原人管這玩意叫狼牙鋼,前面的回勾彎月尖是典型的蠻人製作,這是不是你的?」
火龍愣住了。
「刀鞘與凹槽都是特製的,上好的皮鞘,手柄上的圖騰精細如生,必出於名家之手,普通蠻人用不起這個,原主非富即貴——」顧昀微微一抬下巴,睨著火龍道,「我說醜八怪,你的兄弟們都知道你整日了將此物放在身上,只是沒人知道這東西來歷吧?嘖,一幫不識貨的泥腿子……」
「等等!慢……慢著!」火龍大叫道,「那是……那是我仇家的東西,不是……」
顧昀大笑道:「是呢,聽著真像真的,見過把情人的東西隨身帶著的,頭一回聽說還有對敵人這麼念念不忘的,什麼仇這麼纏綿悱惻,來給我見識見識。」
「那個女人下藥放倒我寨中百十來口兄弟,一刀一刀地挨個捅過去,最後還放了一把火,把山頭也燒了個乾淨,一個山,連鳥都烤糊了,就跑出來一個我,給我落下了這一身疤。老子他娘的根本不知道她是哪來的,也不知道她是蠻子,帶著這把刀是為了提醒自個兒過去的恥辱!」火龍怒極,吼道,「狗官,你污衊老子什麼都行,你要是敢給我扣這個屎盆子,我做鬼也要一口一口咬死你!」
沈易在旁邊皮笑肉不笑道:「那您這老牙口還怪厲的,接著編啊,一個蠻族女人沒事往土匪窩裡鑽,一個人燒死一個山頭的土匪?新鮮——大帥,貴府請的戲班子有這麼好聽的話本嗎?」
顧昀嘆道:「肉都吃不起了,在家裡天天給我喝粥,還戲班子……」
火龍直眉楞眼道:「大帥……哪個大帥?」
顧昀將手中的短刀轉出了花來,看著他不懷好意地笑。
火龍倏地回過味來,倒抽一口涼氣:「你、你難道是顧……顧……」
「別亂攀親戚,哪個是你姑?」沈易打斷他,「說說你是怎麼跟蠻人勾結魚肉鄉里的。」
火龍的臉「騰」一下漲紅了:「說了是我仇家!有一個字不真我他奶奶的天打雷劈!」
「那個女的當初跟著個小商隊,好像是跟家裡人走散了,花錢託人帶她一程,不知道要上哪去,路上我們把商隊截了,見她有幾分姿色,便一起抓上了山,她當時帶著個襁褓里的小娃娃,看著也就沒出滿月的樣吧,自己還懷著一個……」
沈易心裡暗吃一驚,面上卻盡量不動聲色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火龍道:「十九……二十年前。」
借著晦暗的燈光,顧昀和沈易交換了一個隱晦的眼神——聽著正像當年蠻族神女出逃時候的事,那麼當時那個嬰兒應該就是長庚,可是秀娘肚子里的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沈易:「後來呢?」
火龍往後一仰,啞聲道:「其他被綁上山的大多尋死覓活,她不一樣。那女的臉長得不錯,腦子卻好像不太好使,別人跟她說話她也沒什麼反應,打她不知道叫疼,讓她幹什麼她也不反抗,沒幾個月,生了個早產的崽子。」
顧昀握著短刀的手微微緊了緊,不知為什麼,他聽到這段,忽然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這麼多年沒有錯過的直覺好像又在撥動他心裡那根弦。
「都說剛生完崽子的女人不幹凈,那一陣子沒人碰她,也沒人管她,只是怕人跑了,便把她的腳鎖在屋裡,每天給她口飯吃,她居然也沒死……過了一段時間,我一個腦子裡進水的小兄弟惦記那婆娘美色,偷偷跑過去看,回來驚駭莫名地告訴我,說她身邊就剩下了一個崽子,另一個不見了。」
沈易聽得幾乎忘了自己在套話,脫口道:「少了哪個?」
「那他娘的誰知道,都是半死不活的孩崽子,大耗子似的皮包骨。」火龍果然立刻警覺,「你問這個幹什麼?」
沈易一滯,隨即將手中馬鞭狠狠地往旁邊一摔,冷冷地道:「什麼都不知道你說個屁?多一個少一個蠻人小崽子有甚稀奇的,這讓你交代事呢,你東拉西扯想等什麼?」
火龍卻沒有發怒,臉色緊了緊:「……不,死孩子不稀奇,這種崽子都是賤命,死一個活一個也不多……稀奇的是,我那兄弟說,他沒看見屍體在哪,那個女的被鎖在屋裡,根本出不去,不可能埋在地里,可她既沒有扔出來,也沒有放在屋裡,那孩子……就、就憑空消失了,當時有放哨的兄弟說見那女人屋裡半夜三更有火光,剛開始還以為是偷偷煮東西吃,後來聽說那一陣子有好多烏鴉整天在她房樑上亂轉……」
沈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看了顧昀一眼。
火龍被燒爛的眼角跳了幾下:「這事一度鬧得人心惶惶,有人說這女的妖里妖氣的,不正常,想殺了她,還有幾個色迷心竅的捨不得,爭了好久沒爭出什麼結果來,當時我大哥見她說什麼是什麼,能幹活,床上也帶勁,便做主將她留下了,連那半死不活的崽子一起,留了她有幾年吧……」
「那個人,真是妖怪……」火龍嘆了口氣,「真是,夜裡要是沒有男人去找她,她就變著法地折騰身邊的小崽子,嚎叫聲隔著山頭都能聽見,幾次三番寨里的兄弟都看不下去了,讓她收斂,她表面上答應,回頭又下手。」
顧昀猛地站了起來。
沈易的心都懸起來了,見顧昀勉強將握著短刀的手背在身後,青筋快從手背上爆出來了。
好在火龍沒注意到,好像沉浸在了記憶里,喃喃道:「老話說虎毒不食子,我們這些人雖然都是心黑手狠不怕報應的,也沒見過狠成這樣的女人……可是我們大哥不知被她灌了什麼*湯,非得說這種不是良家的女人才應該留在山上,合該是我們的人,他一時鬼迷心竅,把命也送了!」
顧昀聲音有些難以察覺的乾澀:「怎麼送的?」
「下毒,蠻人的女人一身都是毒,她在我們山寨里忍了多年沒露出馬腳,漸漸兄弟們都不防著她,輕易便著了她的道,她把整個山寨的人都殺了,連那些跟她一樣被捉上山的女人、奴隸、肉票一起,誰都沒放過,最後放了一把大火燒了山。」火龍臉上痛色一閃而過,大罵起來,說了一段漫長的污言穢語。
這回誰也沒顧上打斷他,顧昀的臉色難看得快綳不住了。
「我那天正好鬧肚子,酒跟水都不敢多喝,這才勉強能攢夠從火海里爬出來的力氣,撿回一條命,那把刀……那把刀是從我大哥胸口上拔下來的。倘若我再見到那個女人,一定把她大卸八塊!」
顧昀低聲道:「她帶著一個幼童一起殺人燒山。」
「她把那崽子放在籃子里,」火龍道,「背在背上,那崽子看起來總是半死不活的,沒骨頭似的趴在竹籃里,一直看,看著滿地死人,他連哭都不會哭一聲,這麼多年,他倘若不死在那女人手裡,想必也得是個腥風血雨的妖孽。」
顧昀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去了。
沈易忙追出來:「大帥,大帥!」
「這個人不能留,」顧昀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老蔡還在這,趁他沒有察覺,讓這個火癤子頭永遠閉嘴,做得乾淨一點。」
說著,顧昀突然又想起什麼,腳步一頓,眉目間滿是陰霾:「不對,我忘了還有加萊熒惑,當年在雁回的時候,他跟秀娘一直暗通條款,那蠻人准知道什麼。」
沈易心驚膽戰道:「大帥……」
「他沒跟我說過,」顧昀的雙肩突然垮下去,身上的鋼板卻讓他彎不下腰,站姿說不出的僵硬,「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連提都沒提起過……我知道那個蠻族女人滿腦子復國報仇,不會對他太好,可也總歸是血脈相連……」
沈易忙道:「你又不知道胡格爾那瘋女人做過什麼,二十年前你還流鼻涕寫大字呢,行了,子熹,這跟你沒關係!」
「那回咱倆在大雪地里撿到他,根本不是他年少無知偷跑出去玩,」顧昀低聲道,「他分明是不堪虐待,所以……」
而他們竟然還「好心」把他送了回去。
沈易無言以對。
好半晌,沈易才用耳語說道:「倘若……我是說個假設,假設留下來的那個孩子並不是皇貴妃之子……」
沈易難以抑制地想起多年前,少年長庚在他面前,鎮定地說自己不是皇子,腳上的殘疾是被秀娘砸的那副場景。
顧昀倏地抬起眼:「你想說什麼?」
「母親是誰不要緊,十八部巫女還是巫女的姊妹區別不大,問題是……胡格爾懷的孩子是誰的?」沈易艱難地舔了一下嘴角。
當年皇貴妃之妹住在宮裡,是要嫁給宗室子弟的,元和先帝會做出這種監守自盜的事嗎?
倘若先帝真的那麼不要臉,那還真是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先帝,那最有嫌疑的無疑是當年幫她們逃走的人——心懷不軌,卻能出入宮禁,甚至有能力放跑十八部落巫女,多年後接管那二人留在宮中的暗線……
這些條件加起來,真的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了痴大師和他那一大幫東瀛姦細。
沈易渾身冰冷:「大帥,這……」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沈易驀地噤聲。
「爛在肚子里。」顧昀低下頭,雙手撫過手中的短刀,斬釘截鐵道,「北蠻那邊,我遲早有一天也會料理乾淨,此事不要再提。」
沈易:「……是。」
顧昀面沉似水走了,被鋼板支得筆直的後背顯得格外思慮深重,徑自找到了陳輕絮。
「陳姑娘借一步說話。」顧昀道。
陳輕絮不明所以,跟著他來到一邊。
顧昀道:「陳姑娘精通醫理,又在蠻族的地方待了大半年,我有一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陳輕絮忙斂衽道「不敢」。
顧昀心不在焉地虛扶了她一下:「他們那邊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巫術……用得到嬰兒的?」
陳輕絮陡然一驚。
顧昀立刻抓住了她這一瞬間外露的驚愕:「怎麼?」
陳輕絮沉默良久,在原地不安地踱了兩步,繼而深深地嘆了口氣:「大帥……聽說過烏爾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