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江充等人交代完自己南下期間的各項事務,長庚總算在太陽落山前趕回了侯府,正看見顧昀在開始指揮家人收拾行李——他本人優哉游哉地坐在院中欄杆旁,手中把玩著長庚送他的白玉笛子,時不常地湊到嘴邊吹幾個*的音。
……若說長庚此時有什麼後悔的,就是後悔送給顧昀一把有眼的笛子,早知道打根實心棒槌給他拿著玩多好。
遠遠地見到長庚回來,顧昀沖他招手道:「長庚過來,我給你吹段小曲。」
長庚唯恐他動真格的,忙大步走過去,一把攬住欄杆上的顧昀,將他拽了下來,湊到他耳邊道:「留著嘴做點別的。」
顧昀:「……」
他發現真是近墨者黑,長庚越來越有自己的風采了。
兩人一起往內院走去,長庚問道:「今天大朝會上怎麼突然說要去江北前線?嚇我一跳。」
顧昀背著手,白玉笛子在手指尖來回往複地摩挲,嘴角擎著一點笑意:「早不想在京城待了,天天泡在這種烏煙瘴氣里,還不如前線痛快。」
長庚失笑道:「難道你是去散心的?」
「嗯,散心,」顧昀道,「也不放心你。」
長庚一愣,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有那麼一時片刻,他明知道顧昀隨口說的「不放心你」,不過是不放心他帶著幾個書生去臨近前線的流民堆里,但一個古怪的念頭卻依然不受控制地自心底而發。
一個聲音在長庚心裡說道:「他不放心我什麼?是怕我做什麼手腳,還是怕我聯手鍾老的江北駐軍逼誰的宮?」
顧昀見他腳步忽然一頓,莫名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長庚與他坦然的目光一碰,頓時深吸口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道:「我想哪去了,瘋了嗎?」
顧昀曾經是他的慰藉……如今想來,這慰藉止於情愫泛濫的那一刻,自從顧昀回頭正眼看他的那一刻開始,便再不是了。
無情可以為慰藉,有情卻是魔障。
有情,有欲,有色香聲味,有日復一日的貪求,有恐懼憂怖,有妒恨離愁,有患得患失……
七情與神魂共顛倒,六根為紅塵所覆。
長庚趕上去,帶著幾分惶急拽住了顧昀的手,好像只有握在手裡,心才會落在實處。顧昀長眉一揚,不以為意,原地攤開手掌,讓長庚將手塞進自己手心裡。
炎炎夏日,將軍的手也沒有溫暖到哪去,只有手心處一點火力,全給了長庚。
正這當,王伯快步走來,正好看見這倆人庭院里就拉拉扯扯的德行,當即表情古怪地一低頭,眼不見心不煩地稟報道:「侯爺,太子殿下來了。」
「啊?」顧昀吃了一驚,「快請。」
長庚鬆開顧昀,暗自皺了皺眉。
片刻後,八歲的小太子蹬著一雙小短腿跑到顧昀面前,侯府太大,小殿下為了保持威儀,不肯讓人抱,來到顧昀面前的時候,鼻尖已經冒了汗,剛進院,一眼便瞥見長庚也在,頓時收住小跑,正經八百地邁著四方步走進來,先是開口要叫「皇叔公」,想起顧昀好像有點不愛聽,於是小大人似的拱手見禮道:「顧帥,四皇叔。」
顧昀半蹲下跟他說話:「太子怎麼這麼晚還出宮來?」
「我聽父皇說顧帥要隨四皇叔南下,特來為皇叔與顧帥踐行,」小太子一板一眼地說道,說一半忘詞了,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耳根通紅,臉上卻裝出鎮定自若的模樣,兀自接道,「願此去江北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顧昀被他逗壞了,一邊聽一邊笑,小太子偷偷看了他一眼,被笑話了也不生氣,笨手笨腳地掏出兩個平安符來,給顧昀和長庚一人一個。
顧昀逗他道:「太子踐完行,還有什麼吩咐?」
小太子剛開始不好意思說,綳了好一會沒繃住,小心翼翼地拉住顧昀的衣角:「還想求顧帥墨寶,父皇說他以前也有皇……顧帥的字帖呢。」
顧昀喜歡得不行,二話不說,俯身抱起小太子,直接在書房現寫了一份給他,小太子令內侍用錦盒裝好,歡天喜地地趕回宮去了。
一路禮數周到地將太子送出府,長庚這才道:「當年先帝拿我當棋子拴住你,如今李豐是故技重施,用太子修復跟你的關係嗎?」
顧昀啼笑皆非道:「什麼話,小孩的醋也吃?」
長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道:「義父偏心,從來沒有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划教過我寫字。」
顧昀:「……」
當年誰模仿他的字跡,天衣無縫到把玄鐵營的何榮輝都騙過去的?
顧昀:「你也八歲嗎?」
長庚一臉淡定地拿話戳他心窩:「我八歲的時候也沒有人教過我,胡格爾只會拿剛從爐灶里拿出來的燒火棍……」
「好好好,」顧昀忙道,「給你補回來行了吧?」
顧昀說著,取過方才的筆給長庚,又從身後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撐在桌上,微微垂下眼,想了想,帶著長庚在紙上落下了一個正楷的「旻」字。
長庚滿身都是他身上淡淡的葯香,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寫一個字不夠,我在護國寺的時候都是抄經的。」
「……」顧昀把手一甩,「去你的,想累死我嗎?」
長庚也不吭聲,就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片刻後,顧昀服了,認命地將下巴往長庚肩上一墊,左手攬住他的腰,半趴在他身上,一筆一划地抄他那遭瘟的車軲轆經,感覺此人近日來越發恃寵而驕,簡直要管不了了。
三天後,正副欽差——雁親王與右副督察使徐令在顧昀及二十親衛的護送下出京,靈樞院葛晨隨行。
徐令是隆安元年李豐欽點的探花,人如令名,長得眉清目秀、面如敷粉,倘若不是安定侯那殺氣騰騰的親衛破壞氣氛,單是這副督察使跟雁王站在一起,便活像兩個相攜出遊的公子哥。
離開九門之後,顧昀直接將一行人帶到了北大營,徐令一屆書生,居然也不太怕顧昀這傳說中的玄鐵兇器,直言問道:「侯爺,我們來北大營是何意?」
顧昀笑道:「換馬。」
此番行程前途多舛,徐督察使做好了滿目瘡痍、疲於應付地方貪官的準備,縱然有安定侯隨行,也並沒有增加多大的安全感——特別是在發現安定侯心情十分愉悅,彷彿不是去闖龍潭虎穴,而像是去郊遊一樣。
徐令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葛晨已經熟稔地進了北大營。葛晨拜入奉函公門下後,逐漸從奉函公手中接過了軍工戰備這一塊,時常來北大營跑腿,都跑成臉熟了。
葛晨將一行人輕車熟路地帶入了北大營的火機鋼甲庫:「王爺,徐大人,這邊請。」
隨後,徐令被震驚了。
只見那平地上有一艘「鳶」,與當年的紅頭鳶一般大小,外皮卻遠比紅頭鳶簡單低調得多,並無那些畫舫似的雕欄玉柱,上面只有一個灰濛濛的玄鐵外殼。
這「鳶」森然幽靜地停在原地,兩側找不到一隻火翅,反而是四個底座上分別裝著幾排鐵炮口一般粗的排期孔,線條流暢到極近優雅,就像是一架放大了無數倍的鷹甲。
徐令嘆為觀止道:「這是什麼?」
葛晨得意洋洋地介紹道:「還沒起名字,整個大梁只有這麼一架,我們試著將鷹的動力裝到了小鳶上,廢了好多次才成功,此物既能運人,又比巨鳶那一步一挪的速度快得多。只是現在還不成熟,滿朝上下也只得這麼一架,耗油耗得厲害,裝不了多少東西,這回是試飛之外的頭一回用——什麼時候能解決耗油問題,這空中戰車一時片刻就能把那些洋毛子轟回老家去。我師父說,倘若能投入軍中,不妨喚做『大雕』。」
徐令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並不意外的長庚——雁王殿下這是早有預謀要收拾江北一干蛀蟲嗎?居然連一日千里的代步之物都準備好了!
「我們直接前往江北前線,」長庚道,「侯爺已經和鍾老打好招呼了,將此物留在前線駐軍處,再想辦法喬裝自南往北走,南來北往的驛站想必已經嚴陣以待了,何苦去鑽他們的套?怎麼樣,徐大人敢不敢坐這尚且無人染指過的『空中戰車』?」
徐令家境貧寒,不屑於跪拜權貴,也不屑於與商賈為伍,雖自小素有神童之名,天分卓絕,分明是大才之人,一路走來,卻有多少次要為那些個權錢交易的人讓道,乃至於當年名動京師的大才子在朝中蹉跎了無數歲月,心裡豈能無怨無尤?
而此前,朝中素有謠言,說上次雁親王整治運河沿岸,看似雷厲風行,實際不過給了各大世家一個安插自己人手的機會,徐令這次跟雁王出來,深知江北地方官根基深厚,勢力盤根錯節,心裡不是不忐忑的,唯恐查到最後,又不知為誰做了嫁衣裳。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了一一點雁王恐怕是真想辦點事的意思,心潮澎湃時,朗聲應道:「食君之祿,豈敢臨陣退縮?王爺請!」
當年顧昀用鷹甲從西北飛到江南,也不過是兩三天的事,這空中戰車體積大,到底比玄鷹慢一些,然而也慢不了太多,從京城到江北前線,不過耗時兩天半,此時雁王出京的消息都尚未送到有心人手中。
而他們這一走,京城中也開始有人蠢蠢欲動。
隆安皇帝酷愛勤儉,自從戰事告急後,整個京城空氣十分緊張,比國喪還要清寂幾分,歌舞娛樂一概全停,誰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觸隆安皇帝的霉頭,十來家明面上的勾欄院都關門歇業,連個消遣的地方也難找。
顧昀一走,沈易每天又少了個地方喝酒閑聊,實在無處可去,恨不能長在軍營中。
剛開始確實沒什麼事,誰知躲了沒兩天,沈家就來人捉他回去了。
沈易無可奈何,只好奔赴刑場一般地和自家小廝回去,哪知人還沒進門,沈老爺子掛在門口的八哥就開口沖他大放厥詞道:「兩條腿的小畜生回來了,兩條腿的小畜生回來了!」
沈易撿起個穀殼,往那鳥腦袋上彈了一下:「閉嘴,扁毛畜牲。」
鳥挨了揍,十分不忿,尖聲叫罵道:「小畜生沒毛,你個喪門星的小畜生沒有毛!」
沈易愣了愣,將馬韁繩遞給家裡小廝——「喪門星」這詞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了,一時忍不住偏頭問道:「家裡誰來了?」
下人回道:「回將軍,三夫人帶著輝少爺來了,正在裡頭跟老太爺說話。」
沈易心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三夫人就是他三叔的遺孀,三叔當年為他所累,英年早逝,家裡只留下一副孤兒寡母,堂弟沈輝從小體弱多病,長大以後又添了放浪形骸的毛病,一天到晚沒別的正事,就知道混在脂粉堆里,滿臉縱慾過度的腎虧樣。
沈老爺子雖然一直對弟媳有愧,但嬸娘一直將三叔的早逝算在沈易頭上,兩家已經好久沒有交集了,沈易至今記得那披麻戴孝的婦人指著他大罵喪門星的模樣,不由得奇道:「嬸娘來有什麼事?」
下人道:「這……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見三夫人提了好多禮來,進門也客客氣氣的,想來親戚走動,總沒有壞事吧。」
沈易「唔」了一聲,心事重重地走進去,果然見他那三嬸和堂弟都在。當年的俏麗寡婦如今已經老得掛了相,三夫人顴骨凸出,下頜骨尖銳得能捅刀子,沈輝狀態更差,黑眼圈快砸在腳背上了,整個人就是一架尖嘴猴腮的空殼子,一見沈易就諂媚地笑,笑得人渾身不舒服。
還不等沈易見完禮,三夫人已經站了起來,手裡的帕子捲成了一團,笑道:「多年不見,季平竟這麼出息了,西南提督,那可是封疆大吏,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唉,我這個當娘的,就是不如你爹狠心,早知道當年將你這不成器的兄弟踢出家門,由他去四方闖蕩闖蕩,現如今也不至於長成這幅熊樣。」
沈易不知道她是幾個意思,但是客套,不吭聲。
三嬸彷彿是有點怕他,勉強撐著熱情打了個招呼,就坐在一邊不敢看他了,三言兩語間,沈易聽明白了三嬸的意思——鬧了半天都是他那堂弟沈輝惹禍,沈輝文不成武不就,捐個不入流的小官也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前一陣子隆安皇帝明令禁止官員出入煙花之地,偏有不長眼的不往心裡去,明面上的勾欄衚衕不敢去,便糾集一幫狐朋狗友去嫖暗娼。
偷腥也就算了,幾碗黃湯下肚,還因為爭風吃醋跟人大打出手,鬧到了京兆尹那裡。
全國愁雲慘淡,這幫人還有心情搞這種事,京兆尹當即將一干參與鬥毆的敗家子下獄,本來都是些有頭有臉人家,各自活動一下關係就出來了,誰知正趕上隆安皇帝整頓風氣,撞在槍口上了。
沈易聽完以後嘴角直抽,心道:「沈輝這小子要是我兒子,早就打死了,還讓他出去丟這種人?」
三夫人抹眼淚道:「為了這孽畜,我可算是求爺爺告奶奶,能走的關係都走了,後來還是我一個手帕交,早年嫁給了刑部陸大人,出面替這孽障出了幾句好話,才將他贖出來。」
沈輝漠然地在一邊嗑瓜子,好像禍事不是他惹出來的一樣。
沈易一時沒搭腔,他雖然出身世家,卻鮮少和這群人混在一起,誰是誰的夫人誰是誰的姻親一時反應不過來。
沈老爺子搭腔道:「既如此,咱們也應該好好登門道謝才好啊。」
「可不是,」三夫人來了精神,說道,「隔日我便親自備下厚禮前往陸大人家道謝,哪知人家非但不收禮,還客客氣氣的,說是小事一樁,只為了與我們沈家結個善因,往後指不定要做親戚呢——我這才知道,是沾了咱們沈將軍的光。」
沈易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自家老父一眼,有點笑不出了。
沈易生硬地說道:「不知嬸娘這話從何說起的?」
他沙場出入,書卷氣再怎麼重,也不免沾染了幾分肅殺氣,冷下臉來一抬眼,三夫人臉色抽動了一下,彷彿是不堪與他對視一般狼狽地移開視線,躲躲閃閃道:「二哥近日不是正給將軍說親嗎,將軍有所不知,我那手帕交的同胞妹妹正是戶部呂大人的繼室,呂大人之女正待字閨中,有才有貌,在京城素有令名,當年咱家將軍解京城之困時,那丫頭就十分心許將軍——英雄誰不愛呢?只是咱們將軍日理萬機,素來與文官無甚交往,女孩家臉皮也薄,不好貿然來問,托我來探探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