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註定會是個不眠夜。
呂氏一黨被風捲殘雲似的拿下,全部下獄候審。
方欽等人雖救駕有功,有驚無險地暫時未受牽連,這結果也與他們謀劃的大相徑庭,被搞了個灰頭土臉。
而整個事件的漩渦中心雁王卻依然不知在什麼地方,生死不明。
隔天正趕上要開大朝會的日子,只好臨時取消,太醫院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匆匆進出皇宮,顧昀和沈易在宮裡待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才披著初秋微涼的晨露離開。
顧昀的鼻尖好像依然縈繞著深宮中的葯湯味,他的鼻子格外靈,也樂于欣賞各式各樣的味道,美人身上甜而不膩的脂粉香,盛夏風中豐潤芬芳的草木香,俊俏少年身上清新寧靜的草藥熏香……只是唯獨不喜歡葯湯子味。
特別是門窗緊閉時悶在屋裡那股凝滯不動的葯湯味,沉悶而揮之不去,好像一團泥潭,能把活生生的人拖進去。
經此一役,兩人並肩而行,各自心力交瘁,誰也沒吭聲,一路出了宮,沈易才不放心地問道:「你眼睛怎麼樣?」
顧昀搖搖頭。
沈易也不知他搖頭是說「沒事」還是「不怎麼樣」,想了想,覺得顧昀家裡也沒個人照顧他,便令車夫往自己家方向趕去。
京城戒嚴狀態還沒解除,青石板上兩側無人,掀開車簾只聽得見馬車「轆轆」的聲響,沈易疲憊地舒了口氣,扶了扶頭頂上微微晃動的汽燈。那燈光照出顧昀臉上大片的陰影,他雙眼下隱隱含著青色,兩頰有些凹陷,上了車就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邊閉目養神,也不問沈易要把他拉到哪去。
直到車子到家,沈易才把他推醒,就這麼一會工夫,顧昀居然還真睡著了,睜眼的一瞬間有點迷糊,下車吹了點晨風才清醒過來,他眯起眼看了看沈府的大門,說道:「剛才亂鬨哄地,我好像聽別人說了一句,沈老爺子病了?」
沈易乾咳一聲,在大門口也不太好實話實說,只好沖他擠眉弄眼地笑了一下。
顧昀會意:「我這探病的今天空著手……」
沈易苦笑道:「這倒是無妨,你把他兒子全胳膊全腿地帶回來,就已經算個大禮了……你給我閉嘴!」
後面那句是對沈家大門前那尊神鬼莫測的門神鳥吼的。
今天門神八哥鳥似乎心情頗佳,本沒打算髮威,正伸著脖子好奇地盯著顧昀看,誰知才剛少許撲騰了一下翅膀就遭到了斥責,頓時怒向膽邊生,嗷嗷叫著迎客道:「畜生!小畜生!一臉晦氣樣,今天死,明天埋!」
沈易:「……」
他們家這祖宗只認沈老爺子,見了沈老爺子就「老爺恭喜發財」,對其他兩條腿的活物則一概是「畜生來戰」的態度。
顧昀面不改色,看來不是頭回挨罵,他那手指扣在一起,駕輕就熟地一彈,一道勁風就打在了鳥嘴上,那八哥給他這一「巴掌」打得在籠中翻了兩個筋斗,羽毛掉了一地,立刻欺軟怕硬地蔫了,啞然半晌,捏著細細的嗓音委委屈屈地道:「郎君大吉大利,金榜題名!」
沈將軍真快要無地自容了。
顧昀笑了一下,轉身要往院里走,不料他才一轉身,那鳥立刻變臉如翻書,惡狠狠道:「呸!呸!」
按道理來說,百十來斤的一個大人實在不該和這二兩重的扁毛畜生一般見識,可惜安定侯不講道理,聞聲立刻退回兩步,一伸手把門樑上的鳥籠子摘了下來,打開鐵籠門便將那門神掏了出來,對沈易道:「跟你家老爺子說,這玩意我帶走了,改天賠他只新的。」
沈易早就受夠了,忙感激涕零道:「好,沒問題,大恩不言謝!」
「門神」大駭,渾身羽毛都炸了起來,尖叫道:「謀殺親夫啦——嘎!」
……它被顧昀掐住了脖子。
這一嗓子叫醒了打盹的看門老僕,老僕揉揉眼,一見顧昀來了,忙引路迎客,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進了內院,沈易四下一掃,見遠近無人,這才壓低聲音問道:「雁王殿下到底在什麼地方?」
顧昀緩緩地搖搖頭。
沈易吃了一驚:「你也不知道?」
「在揚州就斷了聯繫,」顧昀一隻手拎著鳥,另一隻手用力掐了掐眉心,很快將自己眉心處掐紅了一片,他先將去路行程同沈易簡單說了一遍,又道,「他找小曹假扮成自己在楊榮桂那虛以委蛇,自己暗度陳倉,聽我留在他身邊的親衛說,好像是去一個江湖幫派里找尋流民證人,途中只捎了一封短札說『安好勿念』,讓我們回京不必管他,之後再沒有聯繫過。楊榮桂以他的名義造反,我實在得回來替他周旋一二,留了幾個人在那邊,也託了鍾將軍暗中派人查訪,但是至今也……」
鬧了半天那邊還懸著心呢。
沈易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伸手按了按顧昀的肩膀:「雁王的能耐你不知道嗎?你看他面也沒露,心裡都有譜,就知道肯定沒事。再說他從小就跟著鍾老他們天南海北地跑江湖,什麼沒見過?沒事的。」
顧昀擰在一起的眉心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沈易只好轉移話題道:「皇上怎麼樣?」
顧昀嘆了口氣:「倒是沒受傷,太醫只說是怒極攻心,得靜養——不過說實話,『靜養』這倆字我聽得耳根都起繭了,大夫們好像對付誰都是這倆字,要真能養誰不養?」
沈易小心翼翼地問道:「他那時候叫你進去,沒說什麼吧?」
顧昀沉默了片刻:「說了,他問我『若暴雨如注,大河漲水,走蛟可會長角』。」
沈易頓時屏住了呼吸——走蛟長角是成龍之相,這話暗指誰不言而喻:「你……」
顧昀道:「蛟或是龍,在民間傳說中本為近親,呼雲喚雨、潤澤大地,都是一樣的,可縱使神蛟,倘若為了長角化龍讓大河漲水,棄兩岸於不顧,那豈不是興風作浪嗎?想必也是條前科累累、為禍鄉里的惡蛟。」
沈易:「……你是這麼和皇上說的?」
顧昀:「唔。」
其實李豐還跟他說了別的。
本來正當壯年的男人靠在床頭的時候,忽然間有點日薄西山的意思,李豐毫無預兆地問道:「先帝駕崩之前,和你說過什麼?」
先帝說了好多,顧昀至今想來其實全都歷歷在目,聽李豐問起來,他略一思量,挑了一句最安全的,回道:「先帝囑咐臣,『萬事過猶不及,要惜福知進退』。」
李豐聽了愣了愣,轉頭望向方才蘇醒的晨曦,將「過猶不及」四個字念了幾遍,隨後不著邊際地說道:「……阿旻跟朕說過他小時候被蠻女虐待的事,皇叔知道嗎?」
饒是顧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時也有點懵,沒明白李豐是什麼意思。
那時,窗外正好有隻小鳥不慎將樹杈踩斷了,嚇得撲稜稜地上了天,李豐被那動靜驚醒,臉上那種茫然而倦怠的神色驀地散了,他回頭看了顧昀一眼,目光中似乎含著好多話,但是最後也沒說什麼,只是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沈易在他耳邊感慨道:「君心難測,人心也難測。」
顧昀回過神來:「累。」
「可不是嗎,」沈易十分有同感道,「無法無天的,狗急跳牆的,渾水摸魚的……我覺得還不如在邊關打仗——其實在靈樞院當長臂師的時候最省心。子熹,我有時候看這京城真跟盤絲洞一樣,到處都是險惡,要麼乾脆咱倆撂挑子吧,找地方盤個小鋪子,合夥做點小生意,餓不死得了,也不用看誰的臉色。賣點什麼……嗯,就賣長臂師的工具和機油,你說好不好?」
「有病嗎?」顧昀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把自己搞得油乎乎的,再伺候一幫一樣油乎乎臭烘烘的客人——我可不幹。要賣也賣胭脂水粉,每天迎來送往地看看美人也是好的。」
沈易一聽,假正經之心立刻泛濫,皮笑肉不笑諷刺道:「你胸懷這麼大的志向,雁王殿下知道嗎?」
顧昀跟著笑了,但是只笑了一下,很快就笑不下去了,在沈易面前沒怎麼費心掩飾地露出憂色來。
長庚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就算他真的能有驚無險地歸來,李豐那邊又會該怎麼說?經此一役,那兩兄弟對彼此還能毫無芥蒂嗎?
沈易冷眼旁觀,見話題一繞回到雁王身上,顧昀就連裝都裝不下去了,他從未見過顧昀對誰用過這麼重的心,一時有些心驚,有點不敢往下說了。
近年來世情其實十分混亂,民間有些地方十分奔放,大有效仿洋人拋開男女大防的苗頭,同時,一些大儒世家又變本加厲地死守舊體統,大呼禮樂崩壞、對門人子女禁錮越發緊。
可不知怎麼的,沈易總覺得這世道有些無情——前者三天好了,兩天掰了,拋開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婚姻大事上其實人人心裡都有小九九,就算別人不管,自己也會算計,到最後依然是捏著鼻子門當戶對湊合過活。
後者更不必說,適齡婚配不過是依著古禮走一番流程,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給強按在一起,跟豬馬牛羊配種無甚區別。
花好月圓、美滿如璧,好像都得瞎貓碰死耗子,人間深情只有那麼少的一點,瘋子拿去一些,傻子拿去一些,剩下的寥寥無幾,怎麼夠分?
像雁王和顧昀這樣的實屬罕見。
雖然兩人都不怎麼在外人面前表露太多,但以沈易對顧昀的了解,倘若不是割捨不掉,顧昀萬萬不會踩過義父子的那條線。
沈易一想就忍不住覺得心驚膽戰,老母雞病又犯了,於是小聲問道:「子熹,不是我烏鴉嘴,但你想過沒有,萬一你們倆之間將來有點什麼問題,你打算怎麼收場?」
顧昀半天沒吭聲,但是這一次,他總算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快要走到後院的時候,顧昀忽然幾不可聞道:「想過,不知道。」
沈易竟一時無言以對。
哪怕是天崩地裂的山盟海誓,聽在他耳朵里,大約也沒有這五個字那麼石破天驚了。
進了後院,只見傳說中正卧床不起沈老爺子正在後院里生龍活虎地打拳,絲毫沒有要死的意思,顧昀來訪讓他老人家頗為欣喜,拉著他要講養生心得,還盛情邀請顧帥來跟自己推個手。
沈易生怕自己老爹被顧大將軍推到牆頭上,忙一頭冷汗地阻止了這番邀請,將顧昀帶去休息。
顧昀一覺睡到了下午,還沒來得及醒盹,便被闖進來的沈易拽起來:「皇上急詔你進宮。」
顧昀匆匆趕到宮裡,先被一個自己派到長庚身邊的親衛給晃了眼,那親衛一看就經過了長途跋涉,狼狽得不行,身上帶著傷,還有血跡。顧昀心跳陡然快了幾拍,艱難地潤了潤嘴唇,勉強按捺住心緒,飛快地給李豐行了禮。
「皇叔快免禮,」一臉憔悴的李豐撐著病體爬起來,轉向那親兵,「你說雁王那邊是什麼情況?」
那親衛一低頭,對顧昀道:「屬下奉大帥之命,隨行保護雁王殿下與徐大人暗查江北疫情,楊榮桂那奸賊意圖不軌,我們前往江北大營報信,一度與雁王失去了聯繫。後來楊榮桂金蟬脫殼北上,大帥不確定雁王是被其挾持還是自己另有辦法脫身,便一方面帶人回京,一方面將我等留下在揚州府試著搜尋雁王蹤跡……」
這番話是顧昀提前交代的——其實親衛們是長庚入沙海幫的時候留在揚州府的。
後來顧昀北上京城,實在放心不下長庚,便仍將他們留在揚州,讓他們繼續搜尋長庚的下落。
顧昀皺了皺眉,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楊榮桂手裡的人是假的,」李豐插話道,「這麼說你是有阿旻下落了?」
那親衛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皇上請看。」
信封上是長庚的字跡,與他平日里的工整相比,略有些潦草,還沾了血跡。
顧昀指尖微微發麻,突然明白當年京城守城時,長庚跑來給他包紮傷口時的「暈血」是怎麼一個心情了。
李豐接過去,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過了好一會,他居然嘆了口氣,沒吭聲,轉手將信遞給顧昀。
顧昀大概用盡了全力,才使自己看起來不顯得那麼惶急而迫不及待。
那信中開頭還算正常,基本是胡說——編排了一通自己怎麼機智地金蟬脫殼,怎麼從楊榮桂手裡逃脫,後來陰差陽錯地落在沙海幫手裡,並發現江北流民一部分被楊榮桂秘密關押迫害,一部分入了匪幫,雁王為求人證,便決定跟徐大人一起潛入匪幫調查此事……想來徐令那書獃子已經被長庚哄得指東不打西了。
後面內容卻不對了——
長庚寥寥幾筆,交代了他在沙海幫所見所聞種種,楊榮桂無法無天得有點聳人聽聞,然而就在他剛剛說服了一群沙海幫的匪人隨他進京面聖時,沙海幫內部出了問題。
儘管接收了不少流民,但匪幫畢竟是匪幫,對官府懷有天生的惡意,有一些悍匪懷疑雁王入沙海幫是不懷好意,為了招安而來,三番兩次爭論越來越激烈,乃至於幫內多方勢力有了衝突。
匪幫里也有好多熱愛挑撥離間的攪屎棍子,當地民怨本來就深,很快挑出了事端,引發了暴民叛亂。
長庚在信中叮囑說,暴民雖然看似聲勢大,但火機鋼甲有限,不見得能招架得住江北大營的正規軍,只是如此一來,事態必然擴大,民怨也必然更深,武力壓制是下下策,因此盡量不許江北大營介入,他說自己會在其中周旋,儘可能收拾民心,平復民怨。
顧昀看到這裡,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了——這他娘的不是胡鬧嗎?
這也能叫「安好」?!
那親衛開口道:「大帥,王爺有命,屬下不敢不遵從,只是態勢愈演愈烈,楊榮桂走後,他手下城防官兵群龍無首,被那些暴民折騰得左支右絀,有的暴民有親朋好友死在楊榮桂手上,仇恨當地官府,手段殘忍,對俘虜官兵常加以酷刑折磨致死,眼看難以收拾,鍾將軍命我等速來報朝廷,請皇命。」
李豐問道:「那阿旻人呢?」
親衛跪了下來:「……回皇上,雁王殿下……雁王殿下託人輾轉送出這封信以後,就再沒有消息了,當時偷偷送信的是個僧人,那僧人所在的廟第二天就被燒了。」
顧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李豐也被這接連意外的變故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