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老呵呵一笑,隨即放下茶杯,到一旁的書柜上抽出一幅捲軸,心道自己的這個兒子,竟然還跟自己玩心眼呢,這分明就是想知道自己為老人家寫了什麼字嘛。
他解開系在捲軸上的紅繩,然後打開了平鋪在書桌上,抬手一指,道:「看看吧,一起欣賞一下我為老人家寫的這幅字!」說這句話的時候,喬老又端起了自己的茶杯,表情頗為自負,他對自己的書法可不是一般的滿意。
李釗雄上前一看,就道:「好字,好字!老爺子你的書法,可是越發老道自如了!」
喬老一擺手,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對於書法只是個一知半解,所以對他的評點毫不在意,他更看重的是曾毅的點評,道:「小曾,你來品評品評吧!」
曾毅此時已經看到了上面的十六個大字,分別是:「力挽狂瀾,中流砥柱;改革先鋒,氣象千古!」
這十六個字,算是對老人家一生豐功偉績的最好註解了,評價不可謂不高!
「這十六個字,看似質樸力拙,實則大工不巧,外剛內和,氣勢磅礡,初看有山嶽沉穩肅穆之氣,細看有海納百川之胸懷。從這幅字,足見喬老書法之底蘊深厚!」曾毅贊了一句,不得不承認,喬老的這幅字確實是心血之作,估計是花了不少的工夫和心思。
喬老一聽,臉色的表情頓時愉悅至極,曾毅一個「外剛內和」,完全道出了自己寫這幅字的初衷,別人在評價老人家時,都說老人家是「外和內剛」,但喬老偏偏認為老人家是「外剛內和」,所謂「霹靂手段、菩薩心腸」,就是指老人家了,所以他才創作了這幅字,正是要弄一個字如其人。
曾毅一下就戳中喬老的得意之處,他又怎能不高興呢。
李釗雄此時笑道:「經小曾這麼一說,我好像也有些看得明白了。」
喬老哈哈笑著,伸手準備收起自己的這幅字,相信這幅字拿到老人家的生日上去,一定能博得滿堂喝彩。
把字收好隨意放在案頭,喬老還不忘剛才的提議,道:「小曾,我寫的字你已經看過了,現在該看你的了。」
曾毅就擺手道:「喬老,這可不是一換一的買賣,我來寫這個字,確實不合適。」
喬老眉頭一沉,道:「讓你寫副字,有這麼難嗎,難道還要我這個老骨頭開口相求?」喬老這是在故意為難曾毅,他知道讓曾毅寫這個字,確實有些不合適,但又非常想看曾毅會寫出什麼樣的字。
李釗雄一旁幫著腔,道:「小曾啊,今天只是私下人里的書法交流,沒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我不過是隨口一說,未必就用書法做壽禮的!」
曾毅就沒辦法了,喬老都用「相求」來威脅了,自己還怎麼能推辭呢,當下他道:「那我在喬老面前獻一次丑,胡亂塗鴉,如果有什麼不正之處,還請喬老多指點!」
「寫了再說!」喬老大手一揮,把秦一舟喊了進來,讓他準備紙墨筆硯。
秦一舟對於這些非常熟悉,不大一會,就把書桌整理了出來,上面鋪了一面上好的宣紙,旁邊擺上各種型號的毛筆,磨也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曾毅來書寫了。
曾毅朝喬老拱拱手,一幅書法交流切磋的架勢,過去站在書桌前凝神思索了有三五分鐘,隨即挑出一支大號的毛筆,蘸了六分墨汁,揮毫潑墨,眨眼間紙面上多了八個大字:「工於謀國,拙於謀身!」
寫好八個大字之後,曾毅放下那隻大號的毛筆,又挑出一支小號的,也是蘸了六分墨,在這八個大字的下面寫了一段腳註:「願以深心奉塵剎,不予自身求利益。」
一幅作品就此完成,雖然事先講明了是書法切磋,但曾毅還是很小心,並沒有在下面留下自己的字型大小。
「喬老,請你評點一下!」曾毅把毛筆放在筆架上,就退到了一旁。
喬老上前一觀,面色就凝重了起來,再俯下身細看,面色就更加凝重了。
站在一旁的李釗雄,倒是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秦一舟的眉頭卻是鎖了起來,心道這幅字有什麼問題嗎,怎麼喬老的面色如此凝重。
良久之後,喬老長嘆一聲,道:「後生可畏啊!釗雄,小曾的這幅字我收下了,你讓旭東同志考慮別的禮物吧!」說著,喬老過去拿起自己之前寫好的捲軸,看了一眼之後,就毫不可惜地扔進了一旁的廢紙簍之中。
「喬老……」秦一舟眼疾手快,衝過去把捲軸給搶了出來。
曾毅隔了張桌子,雖然也衝過去了,但比秦一舟慢了兩步,他心裡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喬老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早知如此,是堅決不能寫這幅字的。
「罷了,罷了!」喬老沖兩人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的那副捲軸,不要也罷。
秦一舟還是捨不得放手,他知道喬老為了寫這幅字,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光是這十六個字,就寫了不下百遍,最後才寫出這一幅,這種用心程度,是以前所沒有見過的,誰知下了這麼大的工夫,現在卻說扔就扔了。
「喬老!」曾毅看著喬老,道:「您老這樣做,讓我這個晚輩很是惶恐!」曾毅說的這個晚輩,指的是書法。
喬老哈哈一笑,道:「你不要多想,你的這幅字寫得非常好,比我的要好!」
說著,喬老打開桌上的一個錦盒,從裡面拿出一塊四四方方的鈐印,然後鄭重地按在了曾毅的那副字上,白色宣紙的一角,立刻多了一顆鮮紅的印章。這塊鈐印與上次在南江喬老拿出的那塊又有不同,上次那塊是個人書法印鑒,而這次的是收藏印鑒。
收好印章,喬老道:「你的這幅字,我收下了,等老人家生日的那天,我會親自送過去的!」
李釗雄有些哭笑不得,他今天可不是恰巧回家遇見了曾毅,而是早就知道曾毅要過來,作為嚴旭東的大管家,有很多事,李釗雄必須幫嚴旭東來暗中張羅,要知道幾十年來,登上最高領導位置的人,並不在少數,但半路下台的,也不止一個了。
以前李釗雄就知道曾毅,不過他只是拿曾毅當做保健醫生來看,但後來的很多事情之後,尤其是在中央黨校之後,李釗雄對曾毅另有看法,他覺得這完全是一個可以觀察可以培養的對象。而且有曾毅來充當橋樑,今後要爭取翟老、徐老這樣元老支持,會有事半功倍之效。
今天李釗雄提出寫字,不過是建立一個方便以後繼續交流的契機,他現在對曾毅只是處於觀察期,只有交流,才可以全面觀察曾毅,確認他到底是不是自己需要的人選。
只是李釗雄沒有料到,老爺子竟然從中截了一道,把曾毅寫的字給拿走了,這讓李釗雄有些無奈,但心中一想,以老爺子的眼力,未必不明白自己今天這個舉動的意義,他截走曾毅這幅字,可能是另有想法,所以李釗雄也就作罷了。
曾毅又推辭幾句,但抵不過喬老的堅持,那副字最終還是被喬老強行給收藏了起來,曾毅只能暗道僥倖,幸虧自己早有準備,反正那副字上沒有什麼落款。
喬老收了曾毅的字,心情很好,邀請幾人都去外面客廳坐了,然後道:「釗雄、一舟,剛才小曾寫的那副字,你們可知出處啊?」
秦一舟平時不讀歷史,略有羞愧之色,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李釗雄這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當時說道:「下面的那段腳註,我倒是知道來歷,是明朝宰輔張居正寫給自己的為政格言,願以深心奉塵剎,不予自身求利益。」
喬老一頷首,肯定了李釗雄的說法,道:「工於謀國,拙於謀身,這八個字同樣也是講張居正的,但不是張居正自己的評斷,而是當時與他同朝為官,有『青天之』稱的海瑞所做的評斷。」
李釗雄「唔」了一聲,心道這就很有意思了。海瑞有「青天」之稱,剛正不阿、嫉惡如仇,這種人按理說應該是善於謀事,而不善於謀身的,但海瑞最後卻得了善終,贏得生前身後名,百世受人敬仰;而張居正從一介平民,最後官至宰輔,集天下大權於一身,能夠做到如此地步,說明張居正此人是極善於謀身的,但張居正最後的下場卻是很慘的,在他死後,生前功績被神宗荒地全部否定,兒子或自殺,或被發配,甚至老家的府邸,還被當地的官吏帶人團團圍住,最後十幾口家人被活活困死餓死在裡面。
歷史上凡是改革家,最後大多沒有好的結局,商鞅被車裂,晁錯被腰斬,張居正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因為推行改革,正如他給自己寫的格言一樣:願以深心奉塵剎,不予自身求利益。
外圓內方的張居正,在登上宰輔之位後,有明代「霍光」之稱,可見其當時權勢之大,做官做到他這個位子,完全可以不用做任何事,也足以全身而退了,甚至可以做一個碌碌無為的昏庸宰輔,但張居正卻選擇以霹靂手段推行改革,內安百姓,外平蠻夷,使得明朝一時有了中興氣象。
以張居正的地位能力,想謀個生前身後名,要在死後全活家人,可謂是易如反掌了,不是他拙於謀身,而是在兩者之間他選擇了謀國,做到了真正的「在其位,謀其事!」
李釗雄心中一思索,就明白老爺子為什麼會把自己寫的那副字給扔掉了,實在是沒有能比曾毅這個更高的評價了。同為改革家,能與歷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宰輔比肩,相信老人家的這一生,也就值了。
這讓李釗雄對曾毅又高看一眼,此子不簡單啊,自己的兒子也跟曾毅一般大,可是除了吃喝玩樂,腦子裡哪有半點的見識啊。
喬老的興緻很好,講了一些張居正的事情,又講了老人家以前的很多磨難,最後感慨道:「你們以後都要牢牢記住,一定要勇於謀事、恥於謀身,誰要是敢為非作歹,別怪我把老骨頭饒不了他!」
幾人都是點頭應允,在喬家吃過午飯,曾毅就告辭離開,回到了京城醫院。
羅海濤下午又打來電話,「曾毅哥,晚上有沒有安排,一起吃個飯吧!」
曾毅心想羅海濤也沒什麼正事,就道:「怕是不行啊,晚上我還有點別的事情要做!」
「我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羅海濤祭出了威脅這一招,意思是你不來可別後悔。
曾毅沉眉想了片刻,道:「真的有事?」
「是,絕對是一件大事!」羅海濤拍著胸脯做出保證。
「行,晚上我盡量抽身過去吧!」曾毅說著,道:「在哪裡見面呢?」
「吉祥飯店,位子我已經訂好了!」羅海濤笑著說到。
「那晚上見面再聊!」曾毅就掛了電話,心道羅海濤這個傢伙如今是越來越滑頭了,如果真有重要的事,他的猴屁股還能坐得這麼穩?怕是早就叫嚷得人人皆知了,只是羅海濤說了是有重要的事,曾毅不去又不行,也罷,就去走一遭,如果真沒什麼事,自己找個理由撤退就是了。
放下電話,院辦主任陳亞新親自跑了過來,通知曾毅到會議室開會,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曾毅心道這又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他只好稍微一做準備,就朝會議室走去。
進了會議室,曾毅發現已經坐了很多人,下面各個部門的負責人,幾乎全都到齊了,只差院領導到位了。
「曾助理,坐我這裡吧!」有人起身熱情招呼著。
話音未落,有人直接過來拉住曾毅的手,道:「曾助理,你在咱們院里調研了很多部門,偏偏沒到我們基建處,同志們的意見很大,說是曾助理再不來調研的話,他們就要到院辦來提意見。曾助理,今天無論如何,你也要給我一個態度,回去之後我好對同志們有個交代!」
「那可不行,要調研也得先去我們特需部嘛!」特需部的負責人也是跑過來,急於為之前的失禮找著彌補的機會。
一旁的護士長笑著,道:「大家也別爭了,相信曾助理心裡是有數的!」
有了這句話,曾毅才好容易擺脫了眾人的圍堵,終於是坐在一張椅子上了。
誰知剛喘口氣,護士長親自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笑道:「曾助理,護理部不少年輕女護士的條件,還是不錯的,你要是還沒對象的話,我可要爭取當個媒人了!」
曾毅哭笑不得,急忙把這件事給推辭了,心裡頗有些無奈,這就是一幕幕活生生的官場眾生相。
李益善走進會議室的一剎那,會場有片刻的寂靜,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能炸出個巨響,但只維持了三秒,會議室里就開始竊竊私語,隨即聲音又大了幾分,大家像是根本沒看到李益善似的,各聊各的,完全沒把這位常務副院長放在眼裡。
李益善臉色鐵青,很想發火,但最後又泄了氣,悶悶坐到平時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點著一根煙吸著,神色間有深深的失落焦慮。
人員到齊之後,院辦主任陳亞新又去請周耀明,不大一會,周耀明進了會場,陪在他身邊的,還有一位中年男子,面色威嚴。
曾毅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旁邊已經有人在議論了,說這人是上面派來的,準備要對李益善正式下手了。
果然,周耀明簡單介紹了一下那人的身份之後,那人就拿出一份任免決議書,念道:「……免去周耀明京城醫院黨委副書記、常務副院長職務,同時免去其保健局副局長職務,調任衛生部黨校校務委員(正廳級)……」
啊!下面的人心中發出驚呼,雖然早就知道李益善要倒霉了,但也沒想到會這麼慘,竟然被發配到衛生部黨校去了!
衛生部有自己的黨校,對外也叫做衛生部幹部培訓中心,十足的清水衙門,偏偏李益善還在清水衙門裡擔任了校務委員,連個正式的職務都沒有,名不正則言不順,可以想像李益善在部屬黨校里的日子,怕是也難以好過!
李益善當時臉就白了,夾著香煙的那隻手也開始微微顫抖,這個結局,比他想到最壞的還要更壞,原本想著或許還能調回保健局呢,誰知道連保健局那邊的職務也被擼了個乾乾淨淨,是真正的一擼到底。
周耀明側眼掃了一下,心道李益善啊李益善,你平時囂張跋扈的時候,怕是也沒料到會有今日吧!
那位幹部宣布完任免決定,講了幾句流程話,就告辭離開了。
周耀明送走對方,回到會議室繼續主持會議,他發現李益善又跟了回去,坐在魂不守舍跟在夢遊之中似的,就把茶杯往桌上一磕,猛地咳嗽了一聲,道:「同志們,現在開會,無關的人員,就請暫時迴避!」
李益善的臉,頓時窘得像一塊大花布,上面真是什麼顏色都有,周耀明這句話真是太可惡了,他氣得渾身發抖,但終究沒有勇氣再撕破臉了,自己已然失勢,這時候選擇跟周耀明叫板,最後難堪的一定會是自己。
看著李益善退場而去,周耀明清了一下嗓子,道:「首先,我要再強調一下『以老帶新』工作的重要性……」
周耀明一番長篇大論,把急診中心的以老帶新工作,上升到了全院的高度,要求各部門都必須積極配合,嚴格貫徹執行,不得推諉扯皮,對於態度消極、情節嚴重的,院里一定嚴懲不貸。
講完這件事,周耀明才對李益善走出留出的空位做出了交代,他提議由一位原先的副院長暫時來主持特需部的工作,由曾毅負責協助管理,而原先李益善那位親信副院長的協管職責,就順勢被拿掉了,這時候周耀明肯定是要全面打壓李益善的人。
對於這個提議,幾乎是毫無阻力就通過了,大家就算不同意那位副院長暫時主持特需部的工作,也不能不同意曾毅協管。
下會之後,周耀明心滿意得,跟曾毅、陳亞新一起往院辦走去。
陳亞新此時道:「周院長,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彙報。」
「講嘛!」周耀明一副大度模樣。
「按照院辦的規定,曾助理的這個職務,是該配備專車的,但是之前由於某些人的蓄意阻擾,導致這件事一直未能辦理下來,現在曾助理肩上又多了一副擔子,沒有一台車肯定不方便,也不利於工作的開展……」陳亞新就說著,給曾毅配車的事,根本就沒人提起過,這時候,倒變成了他一直都在極力爭取,但因為李益善的破壞而擱置了。
周耀明想了一下,道:「院里現在還有多餘的車輛嗎?」
陳亞新心領神會,道:「我們一向注重節省開支,多餘的車倒是沒有,不過李副院長要走了,馬上就會空出一輛車來了!」
曾毅心中嘆氣,周耀明這是要把這幾年的怨氣都發泄出來啊!一般領導去職或者調任,按照規定,以前隸屬其支配的辦公室、住房、用車,都是要交還的,但如果不是有很大的仇恨,出於影響考慮,原單位的領導都不會催著逼對方交車交房的,周耀明這麼講,明顯是要把李益善打翻在地,然後再狠狠踩幾腳,好出一出這多年的惡氣。
曾毅是很討厭李益善的,但也不會做出這種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官場就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今天你這麼搞,明天或許同樣的遭遇就會落在自己頭上,周耀明願意做這種事,曾毅攔不到,但他不會幫對方的,當下說道:「配車的事情不著急,我這段時間還是要在院里熟悉情況,外出的機會很少。」
周耀明道:「車子總歸是要配的,宜早不宜晚嘛!」
「要不我去跟李副院長商量一下?」陳亞新請示著,道:「院里的開支一向很緊,能省一筆是一筆,相信李副院長是會理解的。」
曾毅就知道周耀明是鐵了心要整一下李益善,對此他也無可奈何,反正自己的態度已經表明了,他還是補了一句,道:「李副院長如今處於工作交接期,正是用車的時候,互相體諒吧!」
周耀明一聽,腳步稍緩了一下,但最終什麼也沒講,邁步回了自己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