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夫,辛苦了!」邱老的警衛參謀上前幾步,跟曾毅打了個招呼,然後大手一指車子,道:「請上車吧!」
曾毅跟對方寒暄兩句之後就上了車子,路上對方不講話,曾毅也不多問,車子直奔邱宅而去。
和上次一樣,邱宅門口依舊是警衛森嚴,不過有警衛參謀領著,門口的警衛攔都沒攔曾毅。
進門之後,院子里有人正擺了個奇怪的姿勢,靜靜地站在那裡,胸腔有節奏地不住起伏,顯然是在練一種呼吸功法。
聽到腳步聲,那人收了姿態睜開眼往門口看來,等看清楚是曾毅,當時臉色一變,不過很快又恢復如常,這位在練功的不是別人,正是邱大軍。他看見曾毅臉色大變,不過是習慣使然,等想到自己已經和曾毅把恩怨都講明白了,現在是無怒無懼,這臉色就又恢復正常了。
曾毅隨意一瞥,也就知道邱大軍在練什麼了,跟他僅剩的一顆肉丸有關,看來邱大軍還沒有放棄希望,那個功法似乎也是請教過高人的,可惜曾毅對此完全不看好。
朝邱大軍微微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曾毅就跟在警衛參謀的後面往屋裡走去,沒有在院子里多做任何停留。
邱大軍同樣向曾毅一頷首,什麼話都沒講,就站在那裡看曾毅進了屋,隨後邱大軍又擺出剛才那個奇怪的姿勢,再次操練了起來。
直接到了二樓的書房,邱老正坐在沙發椅里在看一本厚厚的相冊,看到曾毅進來,就把相冊隨手一合放在旁邊,道:「小曾大夫來了啊,辛苦了!」
「邱老您好!」曾毅上前笑著打了個招呼,順便觀察了一下邱老的氣色,發現邱老氣色似乎比半年前好多了,便道:「最近邱老身體應該好多了,沒有覺得不舒服吧?」
邱老沒有著急回答曾毅的問題,而是指著自己身邊的一個凳子,和藹笑道:「坐,坐下再說吧!」說完,邱老對警衛參謀吩咐道:「給小曾大夫拿些水果來,要新鮮的!」
「不用了,太麻煩!」曾毅忙對警衛參謀說到。
警衛參謀沒有理會曾毅的客氣,轉身出門去拿水果去了,不大一會,就親自端著兩盤水果送上來,放在了邱老旁邊的小茶几上。
「來,嘗嘗!」邱老伸手拿起一顆蘋果,直接遞到了曾毅面前。
曾毅不得不接,道:「謝謝邱老!」說完,也對警衛參謀投去感謝之色,讓堂堂少將去給自己端水果,曾毅還沒託大到毫無回應。
「你大老遠來為這把老骨頭治病,我還沒謝你呢!」邱老爽聲一笑,示意警衛參謀可以去忙了,自己這裡沒什麼需要的了。
警衛參謀便退出書房,輕輕合上那扇門。
「邱老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曾毅又回到剛才的話題,順手把蘋果輕輕放在一旁。
邱老頷首,道:「自從上次你給針過之後,我的老毛病就再沒有犯過,本想不麻煩你跑這一趟了,可他們非拿你的醫囑說事,掐著時間到了複診的點,就把你給請了過來。」
「還是複診一下比較穩妥,邱老這想法可不能有,否則出了問題,可就是我的責任了。」曾毅說到。
邱老哈哈一笑,道:「好好好,我積極配合,不讓你為難就是了!」說著,邱老伸出胳膊,把袖子一拉,道:「來吧,你說怎麼做,我照做就是了。」
曾毅伸手搭脈,心裡有些奇怪,自己見過邱老多次,但似乎就沒見他笑過,這是孤獨症的一個表現,可今天來複診,邱老卻笑容滿面、笑聲不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摸了會脈,曾毅就感覺到了,邱老的孤獨症確實有大為好轉的跡象,這讓曾毅有些納悶,自己的針灸只緩解舊傷的發作,卻不治療孤獨症,孤獨症也不是針灸和藥物能夠治療的,那得邱老自己看開才行。
曾毅納悶的正是這一點,最後一想,覺得應該跟邱大軍有關,據潘保晉講,邱大軍自從被割了一個肉丸之後,這幾個月都是閉門不出,整天呆在家裡,脾氣也改了不少。有邱大軍整天待在家裡,邱老可以跟人說話聊天,孤獨症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好轉了吧!
不過謹慎起見,曾毅還是問道:「這幾個月,邱老還服過什麼別的葯嗎?」
邱老搖頭,道:「我又沒別的毛病,吃什麼葯,就是按照你說的那些該吃吃,該喝喝。」
曾毅「哦」了一聲,心裡就有了答案,沒有吃別的葯,那就是跟邱大軍有關了,同時曾毅心裡也是有些感慨,如果邱大軍早一點改改脾氣待在家裡,邱老何至於得什麼獨孤症啊!
收了脈,曾毅道:「邱老這段時間保養得很好,身體沒有大礙,舊傷也沒有變化。我再給你針一次,然後您老還跟之前一樣,該吃吃,該喝喝。」
「好嘛,就聽你的!」邱老呵呵一笑,放下袖子,自從曾毅進來書房,他的笑聲就沒有斷過。
曾毅也沒有多作耽擱,拿下自己的金針,又掏出一個針灸包,就開始為邱老施針,除了那根金針比較耗時間外,其它普通針都施針飛快。大概五六分鐘,邱老頭部、胸前、胳膊、大腿都扎了十來根針。
施完針,曾毅直起身,道:「邱老,起針還需要一段時間,您可以閉目休息一會,看看書也行!」
「那就聊聊天嘛!」邱老說了個提議。
曾毅點頭答應,卻不知道要跟邱老聊什麼話題,除了治病之外,曾毅對邱老了解不多,也不知道邱老喜歡聊什麼。
邱老此時提了個話題,他指著手邊的那本相冊,道:「來來來,給你看看我年輕時的樣子!」說著,邱老卻沒有動,他胳膊有針,也不知道能不能亂動。
曾毅就捧起相冊,在邱老面前打開,映入眼帘的第一張照片,都有些發黃了,而且褶皺不堪,上面有三排幾十個人,是一張大合照,甚至照片上人的臉龐都有些模糊,不知道是時光的原因,還是當年拍照技術的原因。
曾毅在那張照片上仔細找了一番,最後找到一個眉目跟邱老有三分像的年輕人,指著問道:「這位就是年輕時的邱老了吧?」
邱老笑著頷首,道:「那時候我才十九歲,是一名紅軍戰士。」說到這裡,邱老又目光一斂,聲音有些悲痛,道:「照片上的這些人,都是我的戰友,如今就只剩我一個了。」
曾毅一聽,就趕緊翻過這頁,去看後面的照片,邱老前期的照片,大多都是合照,想來可能是因為當年照相不是很方便,如果單獨照一個人,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跟邱老合照的人不斷變化,邱老也逐漸成長,從普通的戰士,變成了班長、排長、連長,再後來就是團長、師長。
每一張照片,邱老都能講出一場戰爭或者一次戰役,而跟邱老合照的那些人,也絕大多數基本都沒有存活至今。
曾毅感慨戰爭殘酷的同時,也是快速往後翻著照片,怕觸動了邱老的傷感,現在好容易孤獨症好轉,可不能在勾起邱老的孤獨情緒了。
呼啦啦往後連翻了十幾頁,曾毅終於看到邱老結婚生子了,合照不再是跟戰友,而是跟家人,眼前的一張照片,邱老懷裡抱著一個襁褓嬰兒,笑得很開心,腳邊還站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而在邱老的旁邊站著的,應該就是邱老的夫人了。
脫離了戰爭戰友,但情況卻更慘了,因為照片上的這些家人,如今也都不存在了,邱老的夫人去世了,一子一女也早已不在人世。
曾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甚至想合上這本相冊,設身處地一想,曾毅都覺得自己有些接受不了,更別邱老這麼大歲數的老人了,看著這些故去的人,心裡不知道會是怎樣一種感受啊!
邱老這時候卻指著照片上的小男孩,道:「這個就是我的兒子,他叫邱建岳,是個非常聰明有智慧的人。」
說著,邱老伸手將相冊往後翻了兩頁,照片上的小男孩變成了青年男子,雖然穿著簡樸,卻溫文儒雅,氣質不凡。
「看看,是不是很帥?」邱老笑著問道。
曾毅點頭贊同,不過視線掃過邱建岳的時候,卻突然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於是仔細地觀察了起來,最後曾毅發現,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應該是因為邱建岳的目光和身上的那股氣質,這跟曾毅入仕之前那種閑雲野鶴的氣質很相似。
曾毅看相片的時候,邱老也在仔細觀察曾毅,當看到曾毅對照片上邱建岳感興趣的時候,邱老的呼吸就變了,蒼勁的大手也不住有些微微顫抖。
「邱伯伯以前是做什麼的?」曾毅此時突然問了一句,他對邱建岳的職業很感興趣,因為邱建岳身上完全沒有軍人的痕迹。
邱老的呼吸瞬間如常,笑著道:「他是做學問的,是半個哲學家吧!」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邱建岳英年早逝。
說著,邱老又把照片往後翻了兩頁,指著站在邱建岳身邊的一位年輕女子道:「這是他的愛人,也是做學問的。」
曾毅心中不住感慨,也大概知道當年邱建岳夫婦為什麼會選擇自殺了,哲學家也就是思想家了,是智者,在當年的大環境下,面對那個瘋狂的世界和人心,這對智者是個極大的考驗,邱建岳夫婦選擇自殺,是對現實的無奈和失望,可能也是一種對自己內心的追求和堅持。
和邱建岳相反的,是翟家的三兄弟,那都是虎將,當年也被迫害,不過他們思考得少,也就沒有邱建岳那麼多的想法和悲天憫人的情懷,反而熬到了大風波結束,上陣殺敵又是一條好漢。
可惜可嘆,如果邱建岳能活到現在,那他的價值可能比翟家三兄弟加起來還要大,虎將易得,我們從來都不缺這樣的英雄,但有大思想的智者,卻很難見到。
「小曾啊,我也有個疑問吶!」邱老此時看著出神的曾毅,說到。
曾毅回過神,笑道:「邱老有什麼疑問?」
邱老往沙發椅里一靠,道:「你的醫術,絲毫不在謝全章謝老之下,這不是我說的,而是謝老親口講的。你有這麼好的醫術,去做個譽滿天下的名醫,想來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你卻跑去當官,這是為什麼啊?要知仕途險惡,當官可比當醫生難多了!」
就連邱老這樣的位高權貴之人,也嘆仕途險惡,足見為官不易。
這樣的問題,之前翟老也曾經問過曾毅,坐在那裡想了片刻,曾毅道:「為官不易,但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醫術能夠解決的。」
邱老看著曾毅,等著曾毅的詳細解釋。
曾毅說道:「剛剛入仕的時候,我在南雲縣衛生局做副局長,當時南雲縣發生了一起特大殺人案,對我觸動很大。」
頓了一下,曾毅接著說道:「南雲縣有個年輕人,見誰都是滿臉笑容,脾氣非常好,但不幸的是,這個年輕人是個先天性的啞巴,不能講話。因為這個,年輕人沒讀什麼書,也沒有什麼維持生計的手藝,他在縣裡的農貿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菜,雖然收入微薄,但勉強能維持生活,後來他還娶了個媳婦,也是個啞巴,不過兩人很恩愛,一起出攤,一起收攤,日子雖苦,但我想他們心裡應該很甜。」
邱老一動不動,靜靜聽著曾毅在講這個故事,兩個人雖然都啞,但也沒有吵架的可能,想來是比別人要甜蜜一些。
「農貿市場里跟年輕人緊挨的兩個攤位,一邊是殺豬賣肉的,另外一邊是出售散乾貨的,這兩邊經常佔用年輕人的攤位擺自己的貨,年輕人有口說不出,只能苦笑了之,後來這情況越來越嚴重,從只佔邊邊角角,到了想佔多少便佔多少,年輕人的菜越來越不好賣,幾次抗議,換來的是被占越多。」
「後來,年輕人有了一個孩子,日子更緊了,而經濟來源就只有賣菜收入,年輕人再次抗議,卻挨了屠戶的毆打和謾罵。」曾毅說到這裡,語氣有些沉默。
邱老眉頭微微一沉,他已經猜到結局是什麼了。
「有一天,年輕人出門的時候就帶了把刀,在農貿市場再次抗議無效後,年輕人一刀揮出,屠戶當時倒下,在大家還沒回過神的工夫,年輕人又砍死了出售散乾貨的攤主,之後追上攤主七歲大的兒子,將他砍死在農貿市場的門口,就因為這個七歲的孩子經常拿菜葉子扔年輕人,嘲笑年輕人是啞巴。」
曾毅沉默良久,然後看著邱老,道:「年輕人最後判了死刑,這一刀,毀了三個家庭。」
邱老嘆息一聲,這樣的事情,是個極大的悲劇。
「醫術可以修補人身體上的病痛,但修補不了這樣的人間悲劇。」曾毅看著邱老苦笑一聲,道:「我剛入仕的時候,也有過迷茫,也曾動搖過,但這件事情之後,我反而堅定了自己的選擇,避免悲劇的發生,同樣是在治病救人。」
邱老微微搖頭,這樣的悲劇,原本不該發生,一刀毀了三個家庭,結局實在令人惋惜傷心。這樣的悲劇,原本也可以不發生,但不是通過醫術,而是通過社會秩序的建立和倫理道德的教化,來防止這樣的悲劇發生,這就是官要做的事情了。
曾毅要為官,目的就在於此了,大醫赤誠之心,無愧於天地。
想到這裡,邱老心裡有些激動,因為曾毅的這一點,跟當年的邱建岳十分相似,同樣悲天憫人的情懷。這一刻,邱老差點有一種錯覺,直把曾毅當做邱建岳,也差點說出心裡的那個秘密。
「你……」邱老開口欲言。
曾毅並沒有錯察覺到邱老的異樣,他此時站起身,道:「時間差不多了,我為邱老起針吧!」
邱老那沒說出口的話又收了回來,神色恢復平常,頷首道:「好,好……」
曾毅便沒有多說什麼,開始為邱老起針,不到一分鐘,所有的針都起了出來,曾毅把金針繞成梅花戒指,道:「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變化,就還是半年一次複診,邱老平時要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快,這樣才能身體康健,延年益壽。」
邱老點著頭,不為別的,就為自己的這個孫子,自己也得多撐幾年,他道:「你是大夫,都按你說的來。」
曾毅看邱老如此配合,就笑了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邱老此時問道:「既然你如此堅定地要做官,那你想做什麼官?」
曾毅一滯,不太明白邱老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不想欠自己這個醫生的人情,打算為自己換個稱心的職位,這倒讓曾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你開了口就是伸手要官,不開口也不好,難道你覺得邱老沒能力還你的人情嘛。
想了想,曾毅道:「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如果可能的話,我倒是希望自己是個傳播文化、做學問的官。」
邱老一想,臉上露出欣慰笑意,如果不是極力剋制,他的虎目都要泛出淚光來。在現在的環境下,誰都想做威風凜凜的一把手,傳播文化、做學問這能算是一個官嗎?但這卻是倫理教化、避免悲劇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同時,這也是當年邱建岳要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