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彎下了腰,對它道:「你好啊。」
聽到他打招呼,那隻眼睛眯得更厲害了,整隻眼睛都彎成了弧形,似乎在笑,大眼珠轉左又轉右,活絡得很,彷彿不是雕在刀柄上的花紋,而是真的長在人身上的一隻眼睛。
見狀,花城唇角勾起,道:「哥哥,它喜歡你。」
謝憐抬頭,道:「當真?」
花城挑眉道:「嗯。當真。它不喜歡的,根本懶得看一眼。厄命可是很難得喜歡誰的。」
聞言,謝憐對厄命笑道:「那就多謝你了。」又轉向花城,道,「我也挺喜歡它的。」
聽到這句,那隻眼睛一連眨了好幾下,懸在花城腰間,突然顫抖了起來。花城義正辭嚴地道:「不行。」
謝憐道:「什麼不行?」
花城又道:「不行。」
厄命又是一陣亂顫,彷彿恨不得蹦出鞘來。謝憐奇道:「你是在對它說不行嗎?」
花城一本正經地對謝憐道:「是的。它想要你摸它。我說不行。」
謝憐莞爾,道:「那有什麼不行的?」說著便伸出了一隻手。厄命一下子睜大了眼,彷彿極為期待。謝憐想到:「不能摸這裡,戳眼睛可痛了。」便放低了手,順著刀鞘的弧度,輕輕摸了兩下。那隻眼睛徹底眯成了一條縫,抖得更厲害了,彷彿愜意至極,享受得很。
謝憐摸得感覺十分奇特。他的體質還算招動物的喜歡,以前摸一些毛茸茸的貓兒狗兒,摸得它們舒服了,就是這麼眯起眼睛來,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裡鑽,哼哼呼呼的。沒想到現在摸著一把冷冰冰的銀色彎刀,還是傳說中的詛咒之刃,居然和摸一隻小狗的感覺差不多。這哪裡是什麼噬血妖刀、不祥之刃?
謝憐原本便不相信,親眼見過之後,更是直接將這些惡語丟到了「不可信」的廢紙堆中。以血祭那般殘忍的邪法,不可能煉出如此乖巧可愛的靈識。
·
二人在兵器庫品評了一番名劍寶刀,謝憐興緻勃勃地出來,還主動攜了花城的手,一同回到極樂坊。
那少年一番梳洗整理後也被送過來了,換上了乾淨的衣物和雪白的繃帶,雖然仍是密密地纏著頭臉,但也煥然一新。他分明四肢修長秀骨清癯,本該是個極好的苗子,如今的他卻是一副勾腰垂首、不敢抬頭的畏縮模樣,令人惋惜。謝憐拉著那少年坐下,道:「小螢姑娘臨終之前將你託付於我,我也答應了她。不過我還是得問問你本人,從今往後,你可願意隨我修行?」
那少年愣愣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有人肯帶他修行,又是遲疑,又是期待。謝憐又道:「我那邊雖然條件不算好,但保你不必再東躲西藏、偷食挨打還是沒問題的。」
他說這話時,卻沒發現一旁的花城乜著眼睛,冷冷盯著那少年,目光里儘是審視的意味。
謝憐溫聲道:「既然你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那就重新取一個吧。」
那少年想了想,道:「螢。」
謝憐猜他是為紀念小螢姑娘,點頭道:「好。這個名字很好。你是永安人,永安國國姓為郎,不若今後你便得一個新姓名,叫做郎螢?」
那少年終於緩緩點頭了。謝憐明白,這就算是說,他願意跟隨謝憐了。
宴開。這是花城專門為謝憐設的小宴,但其排場,竟是比接待數十人的大宴也不差。幾十名曼妙女郎每人手中托著一隻玉盤,盛著各色佳肴、美釀、鮮果、小點,玉步纖纖走馬燈一般繞著大殿款款步行,每一個經過墨玉榻便將手中的玉盤奉上。郎螢光是看著,卻不動手,謝憐便推了幾個盤子到他面前,他這才慢慢拿著吃起來。
看著這少年,謝憐腦海中恍惚浮現一幕。
也是一個臉上纏滿了繃帶的少年,渾身髒兮兮的,蹲在地上,手裡抱著一個供盤,正低頭狼吞虎咽吃著盤子里的果點。
這時,一名身穿紫色紗衣的窈窕女郎送上了酒盞。花城舉手,給他斟了一盞,道:「哥哥,喝一杯?」
謝憐方才心中有事,分了神,隨手接過便往口裡送。一入口方知是酒,目光轉了回來。誰知,這一轉,剛好看到花城背後,那送酒的女郎對他拋了個媚眼。
他當場就噴了:「噗——」
還好他那一口酒已經咽了下去,什麼都沒噴出,只是把自己嗆到了,咳嗽不止。郎螢也被他嚇了一跳,手裡的糕點掉到桌上,謝憐邊咳邊對他道:「沒事。沒事。」
花城則輕輕拍著他的背,道:「怎麼回事?可是這酒不合哥哥的口味?」
謝憐忙道:「不是!酒很好。只是我忽然想起來,修我此道,須得戒酒。」
花城道:「哦?那是我的不是了,沒考慮到這個,教哥哥破戒了。」
謝憐道:「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忘了。」
他揉了揉眉心,轉過身,不著痕迹地朝大殿中心方向瞅了一眼。
那名送酒盞上來的女郎背對著他,裊裊娜娜地往前走去,那身姿步態,當真風情萬種。花城只顧做自己手頭的事,或是全神貫注地看著他,根本不看一眼這些美艷的女郎,自然也沒看留神這些女郎的臉。然而,謝憐方才無意的一瞥,卻是看得分明。
那送酒的窈窕女郎,豈非正是風師青玄???
風師大人為了潛入極樂坊,竟然不惜化為女相混進來……謝憐著實被那一個媚眼驚得不輕,心中直想說你還是拿酒來吧我壓壓驚。這時,聽花城隨口說了幾句,道:「修道么,我以前以為是求個瀟洒痛快。若是要戒這戒那,倒不如不修。你以為呢?」
謝憐鎮定極快,若無其事地接了話,道:「那要看修的是什麼道了。有的宗派並不講究這些。但修我此道,慣例是要戒酒戒淫。酒可偶爾為之,後者卻是萬萬不可犯禁。」
他說到「戒淫」二字時,花城右邊眉微微挑起,說不上是個愉悅的神情,還是覺得有點麻煩的神情。
謝憐又道:「其實,還有一樣戒嗔。如賭場內大喜大悲,極易生嗔,也應當戒了才是。但如果能把握心神,輸贏不驚,便不必刻意戒賭。」
花城聽了,哈哈笑道:「難怪哥哥還有興趣到賭坊去玩兒了。」
繞來繞去,謝憐終於把話題自然而然地引到「賭」這個字上來了,道:「說起來,三郎的賭技當真是神乎其神。」
花城道:「無他,運氣好罷了。」
「……」
對比自己,謝憐忍不住一陣心酸,他道:「我實在是很好奇,三郎不要戲弄我,這投骰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什麼秘法?」
如若沒有,在賭坊內花城也不會把著他想要幾就來幾。那下弦月使也斷不會一把便能擲出兩個六。花城卻笑道:「我哪裡敢戲弄哥哥?秘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非一日之功,有功也不一定人人都能練成。」
謝憐多少也料到了這個回答。卻聽花城又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速成的法子,包哥哥得心應手,百戰百勝。」
「什麼法子?」
花城舉起右手。第三指系著紅線的,正是這隻右手,那一縷紅線在手背的一面打了一個小小的蝶形結,甚為明艷。他對謝憐道:「手給我。」
謝憐不明就裡,但既然花城說給他,那便給了他。花城的手是沒有溫度的,卻並不冰冷。他捏著謝憐的手握了一會兒,須臾,微微一笑,翻手丟出兩個骰子,道:「試試看?」
謝憐默念雙六,取了骰子一丟,滴溜溜,果然是兩個鮮紅的「六」。
他奇道:「這是什麼法門?」
花城道:「沒什麼法門。我把運氣借了一點給哥哥罷了。」
謝憐奇道:「原來運氣和法力一樣,也是可以借的?」
花城笑道:「自然可以。下次哥哥若是要和誰賭,先來找我。你要多少我借多少,保管打得對手一百年也別想翻身。」
兩人相對著胡亂玩兒了幾十把,謝憐確定了果真如此,便道他有些乏了,花城先令人去安置郎螢,再親自帶謝憐去休息。
目送那紅衣身影緩步遠去後,謝憐關上門,坐在桌邊,扶著額頭。花城越是體貼,謝憐便越是內疚,心想:「三郎待我當真是無可挑剔。希望此事當真與三郎無關,待查明真相,我立刻向他坦白道歉。」
坐了沒一會兒,便聽到有人在門外幽幽地喚道:「殿下……殿下……太子殿下……」
一聽這聲音,謝憐立即上去開門,門外那人一下子躥了進來,果然是女相的師青玄。
她還是那副鬼界女郎的裝束,一身輕薄而不下|流的紗衣,腰身束得纖細,一進來就滾倒在地上化回了男身,捂胸口道:「窒息!窒息!我的媽,我要被這玩意兒勒死了!」
謝憐反手關上門,一回頭,看到的畫面就是一名男子穿著一身妖里妖氣的紫色紗衣躺在地上狂撕自己抹胸和束腰,無法直視,捂眼道:「風師大人……風師大人!你不能換回你原先的白道袍嗎?」
師青玄道:「我傻呀我?大黑夜裡穿個明晃晃的白道袍,給人家當靶子打?」
謝憐心想:「不……你穿成這樣,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更扎眼更讓人想打的靶子!」
他蹲下來問道:「風師大人你怎麼混進來了?不是說好三天後再集合嗎?」
師青玄道:「有什麼辦法!我路上打聽,都說太子殿下你被送到極樂坊來了,這極樂坊不就是鬼王窩嗎!一聽這個名字就不正經,我遠遠一看,覺得這地方肯定是個十足的淫|窟啊,妖里妖氣的,擔心你的安危,所以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混進來了。這一路真倒霉啊,要麼被大娘小妹拖去做臉,要麼忍辱負重穿成這樣,我真是從來沒有做出過如此巨大的犧牲。」
謝憐心想:「大人你明明就很樂在其中嘛……」道:「泰華殿下呢?大人你把他一個人放在外面,可別又出事。」
師青玄把束胸都撕掉了,總算緩過了氣,癱在地上道:「放心吧!我以前輩的身份命令他不許再亂動,應該是不會再出事了。話說,太子殿下,你真的好運氣啊!」
「哈?」謝憐道:「我?我還好運氣?」
師青玄道:「是啊,我和千秋兩個在鬼市裡這麼慘,要麼被吊起來拉褲腰帶羞辱,要麼在外面狗一樣地流浪找不到願意收留我們的地方,你吃好喝好又住好的,還有血雨探花當陪客!」
……這麼一對比,是挺慘的。師青玄終於爬起來了,道:「所以太子殿下你還記得我們這次來鬼市的任務嗎?」
謝憐正色道:「當然記得。剛才在極樂殿里,我就是在為我們的任務做準備。」
師青玄疑惑道:「有嗎?你在極樂殿里做了什麼準備?我只記得你跟血雨探花兩個在玩骰子,還不好好玩,一會兒你摸他手一會兒他摸你手的,這是什麼新玩兒法?」
「……」謝憐道,「風師大人你不要說得這麼奇怪,我們只是在切磋。我在極樂坊內找到了一點線索,正在調查。想查下去,還要有一點運氣。」
他舉起自己右手,就像手裡能捉到什麼東西似的緊緊握著,凝眉道:「我借到了。」
兩人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兩柱香後,成功找到了那間屋子。
謝憐來到那仕女像前,拿出兩枚花城送給他的骰子,屏息片刻,輕輕一擲。只聽「噔噔」輕響,果然,一把便是兩個鮮紅的「六」。
謝憐鬆了口氣,可一想到這運氣是之前在極樂殿里花城手把手借他的,心裡更不是滋味。見他神情內疚,師青玄拍拍他肩,道:「事到如今就看開點吧。不過我要是你,這次帝君求我我都不會接的,免得難做人。」
謝憐搖了搖頭,心想,師青玄終歸是不太了解君吾。此事謝憐的確有為難之處,而君吾也知道他有為難之處。依照謝憐對君吾的了解,在這種情況下,君吾根本不會對他提這件事,而是會直接派另外一位神官來執行任務。可偏偏君吾明知他有為難之處,還是問了他的意願。這隻能說明一件事:君吾已經找不到其他合適的人選來走這一趟了,是在萬不得已之下,才來問他的。
而且,那位失蹤的神官在七天前發出求救訊號,花城也是在七天前離開,這個巧合令人十分在意。
嘆了口氣,收了骰子,謝憐推開了門。門後,不再是之前那間平淡無奇的小房間,而是一個黑黢黢的地洞,一階一階的樓梯通往地底深處,從下往上颼颼灌著冷風。
謝憐與師青玄對視一眼,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朝地洞深處走去。
師青玄走在前面,打個響指,托起了一道掌心焰,照亮了腳下的台階。謝憐輕輕關上門,在後斷後。
下著台階,謝憐順便向師青玄打聽了一件事:「風師大人,上天庭近些年來,有沒有什麼神官被貶?我是說除了我。」
師青玄道:「有的啊,不過你問這個幹什麼?」
謝憐道:「因為我看到鬼市那名下弦月使的手上,有一道咒枷。這隻能是一個上天庭的神官了吧。」
師青玄驚道:「什麼?咒枷?血雨探花把一個原上天庭的神官當自己的下屬???這麼囂張???」
謝憐道:「也不算囂張吧。既已不屬於天界,那麼到哪裡都是個人的選擇了。本也不必多問,只是那鬼使行跡詭異,令人不安,所以想問問風師大人,對此人身份可有想法?」
師青玄想了想,道:「近些年的確有過一位西方武神被貶,當時鬧的還挺大的。」
西方武神?西方武神不是那位權一真么?
師青玄又道:「不過,我覺得那位殿下不會來鬼界當鬼使的吧!因為出身很正統,性子也不是飄忽的那種。」
既然如此,又是為什麼被貶的呢?謝憐還待再問,這時,兩人下了六十多級石階,終於踩到了平地。
這是一條可容五六人並行的單行地道,只有一條路,前方是漆黑一片,後方是通往地面的樓梯,左右兩側都是厚實的牆壁,因此不需糾結該怎麼走,只管往前走便是了。
只是,延這條地道走了兩百餘步後,一堵冷冰冰的石牆出現在兩人面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