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大約不過七八歲,當真是又瘦又小的一隻。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小小的身體在他手臂里瑟瑟發抖,像是什麼動物剛出生的幼崽。然而,那滿頭扎得亂七八糟的繃帶縫隙里,露出一隻極大的黑眼睛,眼裡倒映出了一個雪白的影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彷彿什麼別的都看不到了。
只聽四面八方一陣又一陣倒抽冷氣之聲,謝憐微微抬起頭,一顆心卻驀地下沉了。因為,他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上,落著一個金色的事物。
遮住他臉的黃金面具,掉下來了。
謝憐落在神武大街中央,儀仗隊在他身後數丈,尚未游|行到此處。驚|變突生,武士們的穩健的步伐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散花的玉女們也面露惶恐之色,金車停滯,幾匹高大的白馬揚蹄嘶鳴,笙簫管弦中倏起几絲不和諧的亂彈。有人走,有人留,未能迅速統一步伐,場面似乎就要控制不住。大街兩側的人群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高樓上的仙樂國主卻是一下站了起來,望著兒子的身影,神色關切而凝重。
他一站,其餘的王公貴族還哪裡敢坐?紛紛起立惶惶然。國師的屁股才剛剛把凳子坐熱,這下又涼了,正急速思考要不要立刻五體投地跪下自責,戚容卻已跳上了欄杆,擼起了袖子,怒聲道:「又怎麼了?怎麼回事?隊伍怎麼亂了?這群廢物都在幹什麼?你們吃白飯的嗎連個馬都拉不住?!」
皇后面色蒼白,雙眉輕蹙,趕緊又讓人去拉他下來。眼看著人群開始隱隱騷動,一場大亂便要暴發,正在此時,謝憐霍然起身。
平日里,尊貴的太子殿下都是深藏於皇宮之中,或是隱於皇家道場靜修,幾乎沒有什麼機會在百姓之前拋頭露面。這算是破天荒的頭一遭,由是,眾人不由自主都被他吸引,望了過去。這一望,又都不由自主微微屏息。只見那少年長眉秀目,俊美已極,一身榮光,耀眼奪目,使人不敢逼視。他一手抱著那孩子,另一手持劍緩緩舉起,指向華台之上。
那妖魔原本在台上俯瞰下方事態,見此舉動,頓了片刻,忽地足底一點。
人群一陣驚呼,妖魔的身影如同一道黑雲,掠過半空,飛到方才長刀脫出、釘入的柱子上,握住刀柄,將它帶著裂縫迸石拔出,再翻身一躍,落到了大街中央,武者之前。
見他瞬間就懂了自己意思,過來配合,謝憐低低贊了一聲:「好慕情!」
這下,悅神武者和妖魔都下了台。一黑一白,一刀一劍,終於再次對上了陣,眾人熱血上涌,也再一次沸騰起來。高樓上,貴族們的面色也齊齊舒緩,總算是好看些了。
妖魔作勢要斬武者懷中抱著的幼童,雙手握刀,長刀一橫,向謝憐劈去。兩人裝模作樣地拆了幾下,打著打著,重新飛身回到華台上。風信趁眾人注意力轉移,從大街上一滾而過,抓了面具,再衝進儀仗陣里低聲喝道:「陣腳別亂!都別亂!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走!走完這一圈再回宮!」
儀仗陣中數人連忙收斂心神,回歸各自位置,重新振作。而那邊,一回台上,慕情攻勢更猛,謝憐「鐺鐺」接了數刀,這時,卻聽懷中孩子「啊」了一聲,想來是被裹挾於刀光劍氣之中,嚇得厲害。謝憐左手抱緊了他,沉聲道:「別害怕!」
聞言,那幼童抓緊了他胸口的衣物。謝憐一手抱了個孩子,另一手使劍,遊刃有餘。拆了一陣,他覺得懷裡那孩子又顫顫舉起了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肩,彷彿抱著一根救命稻草,又道:「沒事,不會有東西傷得到你的。」
說完,他低喝一聲:「慕情!」
對面的妖魔微不可查地一點頭,謝憐一劍挺出。
於是,萬眾矚目之前,悅神武者終於將妖魔一劍穿心,當場誅殺!
慕情帶著妖魔面具,捂著「傷口」,踉蹌著後退幾步,掙扎片刻,終於「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戚容在樓上哈哈大笑,拍掌道:「死啦!死啦!太子表哥殺死妖魔鬼怪啦!」
與此同時,浩浩蕩蕩的祭天游隊伍繼續行進,駛向皇宮,已經收了尾,準備進入宮門道了。由於補救及時,情節又刺激,方才出了那樣一個意外插曲,百姓們非但沒有抱怨,反而熱情更高。無數人大喊著「殿下」、高呼著「天神」,跟在華台後,成千上萬,一齊朝皇宮涌去。幾位將士不得不派出更多幾倍的武士和士兵去攔截這些過於亢奮的百姓。然而,終究是沒能攔住,人潮衝破了防線,蜂擁而上。
仙樂國主在高樓上道:「衛兵!武士!」
恰在此時,整個儀仗隊的數百人已全數進入了宮門道,朱紅的大門在華台身後軋軋關上,招展的彩旗不再飄搖。百姓們撲了個空,撲到門上,拍門聲和歡呼聲都震天巨響。
而緊閉的宮門之內,華台之上,「哐當」兩聲,白衣的悅神武者與黑衣的妖魔,雙雙扔了手中兵器,重重癱倒在地。
謝憐渾身是汗,把那層層疊疊的華麗神服扯開,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好險,好險。累死我了。」
慕情也把沉重的妖魔面具脫了,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卻沒有喊累。
他一轉頭,見謝憐手裡還抱著那幼童,蹙眉不語。風信卻在下面追著華台便跑邊道:「殿下,你幹什麼把這小孩兒也帶進來了?」
那幼童趴在謝憐胸口,僵著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謝憐坐了起來,道:「不帶進來,難道就丟在外面嗎?街上那麼亂,這麼小一隻,放下去一會兒就給踩死了。」
說完,他把那幼童抱起,順手在這顆小腦袋上摸了兩把,隨口道:「小朋友,你幾歲了呀?」
那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嘴巴也一聲不吭。謝憐繼續問他,哄道:「方才你怎麼掉下來了呀?」
慕情道:「殿下,這孩子怕是不敢說話,嚇呆了吧。」
謝憐又摸了那幼童腦袋兩把,覺得這孩子獃獃的沒什麼意思,不摸了,評價道:「傻乎乎的。風信,待會兒你找個人從偏門帶他出去吧,看下他是不是有傷,臉上纏著繃帶呢。」
風信伸手,道:「好。把他遞過來吧。」
謝憐便把那幼童抱了起來,遞過去。誰知,卻沒遞成,風信道:「殿下,你怎麼還不放手?」
謝憐奇怪道:「我放手了啊?」再低頭一看,啼笑皆非,卻原來是那小孩兒的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擺,沒放開呢。
幾人一怔,當即哈哈大笑起來。謝憐在皇極觀修行,多少善男信女,或為看個稀奇,或因心中信仰,為見太子殿下一面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見了他一面,就想再見第二面,恨不得跟他一起做道士才好。沒想到這小朋友年紀小小,也頗有此風。在華台一旁護法的有不少同在皇極觀修行的小道士,紛紛笑道:「太子殿下,這孩子不想走呢!」
謝憐哈哈笑道:「是嗎?那可不行,我還要做自己的事呢,小朋友回家去吧。」
聞言,那孩子終於慢慢鬆開了手,不再抓著他衣服了,風信隨即一把撈過他。那幼童被風信提在手裡,一隻黑得發亮的大眼睛卻仍是直勾勾盯著謝憐。這幅神氣,簡直像是鬼附身了一般。見狀,許多道人心裡都犯起了嘀咕。謝憐卻根本沒再看那孩子,只對風信道:「你不要跟提破爛似的提著他,嚇到人小孩兒了。」
風信便把那幼童放到了地上,道:「別笑了。國師要瘋了,殿下你還是想好,待會兒怎麼交代吧。」
聞言,所有人果然都不笑了。
半個時辰之後。皇極觀,神武峰,神武殿。
香雲繚繞,誦經聲陣陣。國師和三位副國師坐在大殿一側,愁雲滿面,慕情在他們面前。謝憐也跪著。只是,他跪的方向沒有任何人,只是神武大帝的金身塑像。風信則從主,跪在他後方。
國師拿起那張精心雕琢的黃金面具,半晌,唉聲嘆氣道:「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
就算是跪著,謝憐也跪得筆直,昂首道:「在。」
國師痛心疾首,道:「你可知道,仙樂國史上,舉辦過這麼多場上元祭天游,還從來沒有哪一次,儀杖台只繞城走了三圈的。三圈!」
上元祭天游的每一道儀式、每一處布置,都是有其背後喻義的。華台繞城一圈,就象徵著為國家祈求了一年的國泰民安,因此,上一場上元祭天遊走了多少圈,就有多少年不需再舉辦一場如此龐大的盛事。不僅兆頭好,而且還省錢。三圈,豈不是說只能保三年???
而且,要命的是,悅神武者臉上的黃金面具還在祭典途中掉下來了。
仙樂人自古以來便相信,人體的靈氣聚集於五官,頭面是一個人神魂所在之處,一定要把最好的獻給上天,所以,在祭典途中,武者才必須戴上一張黃金面具,遮住面容,因為他的臉只能為諸天仙神所欣賞,凡人是沒有資格看到的。
國師恨鐵不成鋼,道:「以往的悅神武者,最少都有五圈保底了,最多不過撐十五六圈,你呢?你就是閉著眼睛都能走五十圈!一百圈!結果你自己把自己給掐死在第三圈——你怎麼不先把你師父我掐死???這下好了,太子殿下你要名垂青史了,我也要陪你一起名垂青史了!」
大殿中,無一人敢說話。謝憐卻神色自若,平靜地道:「國師,您不如這麼看。那小孩兒若是摔死了沒人接,祭天游中血濺當場,豈非也是不祥徵兆?祭典不是一樣要被打斷嗎?如今,至少結束得較為體面,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發生這樣的事,只能說是一個意外吧。」
國師語塞片刻,又道:「你這孩子!在場那麼多皇家武士,隨便一個還不是能照樣去接?就算接不準可能摔斷個胳膊腿,但也摔不死。你多往前走幾步,打得漂亮些,一會兒就沒人理剛才掉下來什麼東西了。」
謝憐卻是一挑眉,道:「國師,您知道的。那種情形下,除了我,不可能還有第二個人反應得過來,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毫髮無傷地接住他。不接,死一個,接了,死兩個。」
他語氣理所當然,十分篤定。眾國師也清楚,他說的是實話,故無法反駁。看他跪在神像前,卻完全不當回事,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又是驕傲。這個寶貝徒弟金貴兒,橫豎對他生不起來氣,也只能薅幾把頭髮,以頭皮的劇痛掩蓋心中的憂傷了。頓了頓,國師又道:「還有!」
謝憐微一垂首,道:「徒兒在聽。」
國師道:「你今日上場,做得不錯。可不管再怎麼不錯,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提前打一聲就突然要改,今天陛下和娘娘都給你嚇得夠嗆。你知道萬一趕不上時辰,又會變成什麼樣嗎?」
謝憐長眉一軒,奇道:「國師,這件事,我不是今天之前就問過您了嗎?」
國師也是一怔,道:「你問過我?今天之前?什麼時候?」
聞言,謝憐凝眉,望向一旁,道:「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