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謝憐莫名覺得他好笑又可憐,道:「這孩子的傷都能恢復嗎?」
一名御醫給那幼童的頭重新纏上了層層繃帶,道:「必然無礙。」
謝憐這才放下了心,一點頭,道:「有勞了。」
這時,有宮人通報,國主陛下與皇后駕臨。眾御醫立即齊齊起身,迎出去行禮。謝憐把那幼童抱上了床,道:「你躺好,先休息。」想想,這孩子怕生,一會兒人多了說不定嚇著他,又放下了床邊帘子,這才起身。
一眾侍從與宮人擁著國主與皇后步入殿中。皇后面色發白,道:「皇兒為何出宮後又匆匆返回?可是在外面受了什麼傷?」
謝憐道:「母親請放心,我沒受傷。受傷的是別人。」
這時,戚容在角落喊道:「姨母,救我!」
皇后這才發覺,戚容竟然給風信牢牢抓著,押在一旁,不由吃了一驚。她一心著急兒子是否安好無恙,全沒注意別的,此刻見了方道:「容兒這是怎麼回事?」
國主則眉頭一皺,道:「風信,你為何像擒拿犯人一般拿著小鏡王?」
陛下駕臨,風信本該和慕情等其他人一般立即行禮,但因為他擒著戚容,無法抽身脫手,處境略顯尷尬。謝憐道:「我讓他拿的。」
戚容捧著自己右手,道:「姨母,我手臂折斷了。」
皇后還沒來得及心疼,謝憐已厲聲道:「你是折了一條手臂,裡面那孩子卻又如何?」
國主道:「什麼孩子?」
謝憐道:「一個十歲的孩子。手無縛雞之力,原本就體格孱弱,戚容派了手下人去圍毆他。要不是那孩子命大,只怕橫屍當場,早給他活活打死!」
戚容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睜眼道:「一個十歲的孩子,手無縛雞之力?體格孱弱?表哥,你是不知道,這個小不死有多凶、多野蠻、多厲害,他在你面前裝得可憐罷了。我叫了五六個人,硬是逮不住這小鬼,給他拳打腳踢、牙齒撕咬,弄得鮮血淋漓。要不是他惹火了我,我何至於把他拖在馬車後面跑?」
聞言,國主和皇后臉色雙雙變了。謝憐深吸一口氣,道:「住口!你乾的這些事很光彩嗎?」
戚容平日又不是不愛拋頭露面,如此囂張做派,皇城中百姓豈有看不見之理?看見後,又豈有不作茶餘飯後談資之理?
國主看了皇后一眼,面色微青地道:「帶小鏡王下去,御醫,給他治好手臂。金車收回,禁足思過,一個月不許放出來。」
他身後侍從立即應是,上前去帶他,風信這才放手。戚容卻是已經無所謂了,哼了一聲,道:「收便收吧,我早知道今天是跑最後一回了。」
聽他毫無懺悔之心,皇后唉聲嘆氣。謝憐道:「看來光是禁足思過一個月,他下次只怕還要再犯,需得嚴加管教。」
戚容一怔,氣道:「太子表哥,你……」隨即,他眼珠一轉,道:「行。那我就承認,這件事是我不對。陛下無論罰我什麼,戚容絕不推脫。」
下一句,他話鋒一轉,道:「不過,太子表哥的手下,是不是也該責罰一番?姨父姨母,我的手臂,可就是給這個風信折的!」
聞言,國主立即望向風信,臉上現出驚怒之色。風信微微低頭,慕情則不易覺察地往一旁挪了兩步。
國主冷冷地道:「風信,你是太子殿下的隨身侍從。太子的確待你頗為優厚,莫非你竟因此忘記了自己身份,驕縱起來了不成?你的職責是侍奉殿下,你便是如此侍奉他的嗎?對太子殿下的表弟小鏡王也敢動手。」
風信聞言,準備跪下。謝憐卻道:「不必跪下。」
風信第一肯定是聽謝憐的,即便是陛下發話,他也只以殿下命令為優先,於是立即止住跪勢。見狀,國主神色越加不愉。
謝憐道:「風信是折了戚容的手臂不假,但究其緣由,是為護主。而且是戚容犯事在先,他並沒有錯,何必跪下?」
國主道:「不管他是為了什麼,他都冒犯了小鏡王。主僕有別,尊卑有分,別說孤王讓他跪下,便是孤王現在立刻杖責他一百,也沒有任何不妥。」
國主對戚容雖不如皇后那般親厚,但畢竟戚容也是皇室之人,不可侵犯。戚容十分清楚這一點,斜睨著眼道:「杖責就不必了,畢竟他是太子表哥的人,我也不想太為難他。我只要他把自己手臂也打折,然後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我便什麼都不追究了。」
國主緩緩點頭,似乎覺得此舉可行。謝憐卻道:「若要罰風信,便先來罰我。他是我的侍從,一來他沒做錯什麼,二來就是有也是聽我的命令,我代他受了便是。」
聽他這麼說,國主臉上怒氣閃現。
大抵天底下的父子,都要經歷這樣的變化。在兒子幼小之時,會把父親當作天地間最了不起的大英雄,自己的榜樣,崇拜無比。而當兒子長到了一定年紀之後,便會開始逐漸懷疑父親的一切,甚至逐漸反感,終至雙方都拒不認可彼此。
謝憐上太蒼山清修,根本目的,固然是因為習武求道乃他心之所向。不過,其實他並不執著於在何處求、以何身份求。
所謂「道」,見字解意,便是「人行於路」。只要一人一心向道,在哪裡都是修行,不一定非要做足形式,拘泥於上山入觀。謝憐之所以軟磨硬泡,一定堅持要上山,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因為,他覺得實在和父親談不來。
貴為仙樂太子,謝憐一出生,仙樂國主便為他將此生的道路都整整齊齊地劃好了。小時候還好,小小的人,沒什麼煩惱,謝憐也只需要父母陪著一起堆金箔殿、嬉鬧玩耍。而隨著年歲漸長,謝憐越來越發覺,父親非但是父親,他還是一位國主,他們的許多想法、做法都無法磨合。比如,所謂的皇室威嚴,就是謝憐最不喜歡的東西之一。
既然無法磨合,那還是遠遠躲開為好。每次回宮,他多與母親相談甚歡,從不與父親推心置腹。雙方也極少主動與對方搭話,次次都是皇后在其中調和。
父子二人原本就僵持了數月,此時謝憐屢屢堅持,不肯退讓,國主便道:「好啊,那你就代他受過吧,就看你做不做得到了!」謝憐道:「當然!」皇后看他們父子二人又對上了,急道:「這是何苦來?」
這時,一直一聲不吭的風信突然舉起左手,往右手臂上劈下。「咔嚓」一聲,眾人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他的右臂也和戚容一樣,軟軟地垂下。謝憐又驚又怒,道:「風信!」
風信額頭冷汗微流,二話不說對著戚容跪下,咚咚咚地便磕了三個響頭,謝憐攔都沒攔住。戚容頗為得意,哈哈笑道:「行啦,本王就勉強原諒你吧。早這樣不就好了?」
雖然他的手臂也斷了,但離去之時卻神清氣爽,彷彿打了一場勝仗。而風信還跪在地上,一旁慕情看著這一幕,神色隱隱發灰,不知在想什麼。謝憐則猛地轉向父親,怒道:「你!……」
風信左手一下拉住他,道:「殿下!」
皇后也把手挽住了他。謝憐心知,風信十四歲跟隨自己,頗受皇后優待,不忍見他父子爭執,引得皇后難過,這才如此。他如現在發作,無異於白費風信心意,只得強行忍下,然而心中已怒火中燒。國主面色這才微微緩和,沉著面容出去了。
皇后素來也很喜歡風信,嘆道:「唉,好孩子,委屈你了。」
風信道:「皇后請千萬不要這麼說,職責所在罷了。」
聽了這句,慕情目光閃爍,似是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謝憐則閉上眼,道:「母親,您若是實在管不住戚容,就關住他吧。」
皇后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也離去了。
謝憐請了一名御醫,讓他將風信道右手處理了,道:「風信,對不住了。」
旁的人一走,風信又立刻換了一張臉,嗤道:「這有什麼。我敢打他,還怕他報復嗎?」頓了頓,又勸道:「殿下,你教訓戚容自然是對的,不過還是不要和陛下置氣了。陛下是國主,又是長一輩的人物,想東西和咱們不一樣。你們父子吵架,皇后看著悶悶不樂。她本來也有為難之處。」
謝憐又何嘗不知,母親有為難之處?
戚容之母,乃是皇后胞妹,姊妹情深,年少時不懂事,情|竇初開,一心追求自由,聽信甜言蜜語,毀了定好的婚事,和府中一個侍衛私|奔了。誰知所嫁非人,千金之軀窩在一個狗窩樣的屋子裡過了沒半年,那侍衛暴露本性,花天酒地,戚容出生之後,他更是對妻子拳打腳踢。最後,母子二人實在熬不下去了,戚容長到五歲時,她灰溜溜地帶了孩子回家。因早已淪為貴族醜聞,閉門不出,終身鬱鬱不樂,只對唯一的兒子倍加疼愛。
一次動|亂,戚容之母為救皇后不幸中了流矢,臨終前,便將戚容託付給了謝憐之母。
皇后自當盡心儘力。可是,別人的兒子,總是很教人為難。不好管,管多了嚴厲,彷彿是在苛待,念及情誼,於心不忍;也不好不管,管少了,就變成現在這個德性,若不約束,今後只會變本加厲。皇后也時常不解,分明她照看謝憐和戚容的方法相差無幾,可為何養出來的孩子,性子卻差別這麼大?
這時,謝憐忽然想起,還有個小孩兒一直躺在屋內床上。他撩起帘子一看,那幼童不知什麼時候又坐了起來,似乎正從縫隙里往外瞅。謝憐一掀帘子,他又乖乖躺下。謝憐道:「方才外面吵架,嚇著你了嗎?別在意,不關你的事。」
一名御醫道:「太子殿下,這位小朋友的傷勢已經處理好了,只需靜養即可。」
謝憐頷首道:「有勞了。」
又彎下腰,問那幼童道:「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那幼童搖了搖頭,道:「沒有家。」
風信託著自己被吊起的手臂上來了,道:「沒有家?莫非當真是個小乞丐?」
看這孩子又瘦又小,衣物骯髒,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沒有可歸之家,總不能把他丟在皇宮,或是扔在大街上。謝憐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那先帶他跟我回太蒼山吧。」
誰知,慕情卻忽然道:「他撒謊。」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