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兩日後,謝憐便迎來了一個巨大的危機。
觀里沒東西吃了。
他一個人,一天幾個饅頭配一碟鹹菜,地里摘點黃瓜啃啃,就可以完美解決,菩薺村村民們的供品供給生活綽綽有餘。而現在,觀里多了三張嘴。兩個活人加一隻活鬼,迅速吃空了他的存糧。
兩個小孩兒倒也罷了,戚容一隻死鬼,附在個大男人身上不肯出來,一邊破口大罵謝憐不把他當人看喂他吃的都是些什麼狗玩意兒,一邊還比誰吃的都要多,讓謝憐實在很想塞他一嘴鍋底。
徹底擠不開鍋後,謝憐決定帶兩個小朋友去集市晃晃,看看能不能收到點東西,再帶他們吃頓好的。
如果說,平時的謝憐運氣不大好,那麼今天的謝憐,就是運氣特別不好。走了一圈,竟然什麼破爛都沒收到,最後,他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口,做出了一個決定:重新操起老本行。
於是,他把兩個小孩兒安頓在一旁,往街頭一站,朗聲道:「各位父老鄉親街坊鄰里!今日在下初到寶地,囊中羞澀,獻醜幾手,還望大家捧場,送個口糧,湊個路費……」
謝憐兩袖飄飄,一派仙風道骨,開口清越,中氣十足,街上閑人紛紛圍了過來,道:「會什麼,來看看?」
謝憐欣然道:「轉盤子看嗎?」
眾人擺手:「沒點難度,小把戲罷了!還會點什麼?」
謝憐又道:「胸口碎大石看嗎?」
眾人也道:「太老了太老了!還會點什麼?」
謝憐方知,原來連街頭賣藝雜耍也是要與時俱進的,當年他的拿手絕活已成了明日黃花,無人再懂得欣賞。眼看著圍過來的人群就要散了,迫不得已,使出了殺手鐧,他從袖中取出一摞自己親手扎的護身符,道:「看賣藝送護身靈符,手工製作,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聽說白送東西,散開的人群又刷的一下聚回來了:「什麼樣的護身靈符?哪間道觀開光的?神武大帝的么?」
「有保財運的嗎?給我財神的護身符謝謝!」
「我想要巨陽真君的,麻煩給我留個!」
謝憐道:「沒有。沒有。送的是仙樂太子的,菩薺觀開過光的,保證靈驗。」當然靈驗了。別的神官每日起碼有幾千人祈福,耳邊都是嗡嗡嗡嗡的,稍微多點兒就下派給手下的小神官了。而他每日最多最多幾個人祈福,你說誰被聽到的機會比較大?
眾人都嗤道:「那是什麼玩意兒,沒聽說過!」謝憐又道:「沒聽過沒關係,菩薺觀就在七里外菩薺村,歡迎參觀,參觀不必備香火……」而不等他說完,人群已經轟的一下散了。一個個都走了不遠便把方才搶的護身符隨手丟掉,謝憐又跟上去一一撿起來拍乾淨,神色自如地收回袖子里,撿著撿著,一雙布鞋停留在他面前。
謝憐抬起頭,只見郎螢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從繃帶間露出,定定望著他。
謝憐溫聲道:「怎麼了?你到那邊去跟穀子一起坐著吧,等我一會兒就好了。」
郎螢默然。正在此時,大街那頭一座大宅子突然大門兩開,一人被扔了出來,隨即傳出一聲暴喝:「庸醫!」
街上行人趕忙圍過去看熱鬧,噼里啪啦幾十隻腳踩過,那些沒來得及撿起的護身符瞬間被踩得又癟又臟又爛,謝憐瞠目不語,不撿了,讓郎螢回去看好穀子,也跟著去看到底怎麼回事。只見那座宅子門前一名富商模樣的男子正和一名大夫模樣的老伯理論不休。那富商怒道:「昨天你來的時候怎麼說的?不是說一切都好不用擔心嗎?今天這是怎麼回事?!我夫人沒摔也沒吃壞,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大夫則喊冤道:「昨天我來看您夫人,她確實是好好的!我看這事您應該找道士,不應該找大夫啊!」
那富商勃然大怒,叉腰指他道:「我兒子還沒掉呢,你這庸醫幹什麼咒他!當心我告得你傾家蕩產!」
大夫抱起自己的醫箱道:「你告我也沒用,這脈象我是真看不懂啊!我真是這輩子都沒見過!」
眾人都起鬨:「換個大夫吧!」「還是找道士來看看吧!」
謝憐本能地覺得事有蹊蹺,在人群中舉手道:「請看這裡。道士在這裡,我就是道士。」
眾人齊刷刷轉頭,奇怪道:「你不是個賣藝雜耍的嗎???」
謝憐禮貌地道:「那只是副業。謝謝。」說完走上前去,道,「能帶我看看尊夫人嗎?」
宅子里傳來陣陣尖叫,顯是一群婦人都慌了神,那富商新叫的大夫一時半會兒趕不來,病急亂投醫,居然真的抓著他就往屋裡跑,謝憐順手把那大夫也抓了進去。幾人進到裡屋,滿地是血,花帳子大床上躺著一個年輕婦人,痛的死去活來臉色慘白,幾乎要抱著肚子打滾,幸好是被幾個老婦和使女按住了。而謝憐一邁進門,背上便是一陣汗毛倒豎:
這屋子裡陰氣極重,而那陰氣,是從一個地方傳來的。
那婦人的肚子!
謝憐立即攔住身後人,喝道:「別動!她肚子里的東西有問題!」
那富商驚恐道:「我夫人是不是要生了?!」
大夫和那幾個老婦都聽不下去了,道:「這才五個月,怎麼可能就生了!」
那富商怒斥大夫:「不是要生了那你又不知道是什麼毛病,庸醫!連脈象也看不懂!」
眼看那婦人快要昏過去,謝憐道:「都住口!」翻手便祭出了芳心劍。見他突然取出一把幾尺長、黑漆漆的兇器,幾人都嚇了一大跳,道:「你想幹什麼?!」隨即便看到謝憐放了手,而那劍居然懸空漂浮了起來!
這下,所有人都驚呆了。
芳心懸在上方,劍尖朝下,直指那婦人隆起的肚子。這劍殺氣極重,眾人看到那婦人的肚子忽然動了起來,一團肉隆起,時而挪到左腹,時而挪到右腹。挪來挪去,最後,那婦人猛地一陣劇烈咳嗽,口中突然噴出一道黑煙!
芳心等待多時,一劍斬散那黑煙。那婦人慘叫一聲:「我的兒子!」當場昏死過去。
謝憐這才召回了劍,重新插|回背上,對那大夫道:「可以了。」
大夫目瞪口呆,謝憐招了好幾次手,他才又遲疑著湊上前去。那富商面露喜色:「我兒子保住了嗎?」
誰知,那大夫把了一會兒脈,卻戰戰兢兢地道:「沒了……」
那富商愣了,半晌,大吼道:「沒了?這怎麼就流了?!」
謝憐卻轉過身,道:「您夫人這胎不是流了,是沒了,沒了您懂嗎?」
那富商道:「沒了跟流了不是一回事嗎?」
謝憐道:「略有不同。流了只是流了。『沒了』則是指這個意思:您夫人肚子里,原本是有個孩子的,但是現在,這孩子不見了。」
果然,這女子的腹部,方才還是隆起的,而現在,分明沒有任何外傷,卻已經明顯癟了下去,而且癟得極不自然。那富商道:「……我兒子不是剛才還在她肚子里的嗎?!」
謝憐道:「剛才在裡面的,並不是您的孩子。撐起了您夫人肚子的,只是那一團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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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確定那婦人只是暈過去,並無生命危險後,他們出了屋子。富商道:「道長怎麼稱呼?您是打哪個觀來的?供奉的是哪位真君?」
謝憐道了聲「免貴姓謝」,原想接著說「菩薺觀」,話到嘴邊,不知怎地改了,道:「千燈觀。」
那三字出口之後,臉莫名有點兒發燒。那富商「哦」道:「沒聽過。很遠吧?」
謝憐也不知道遠不遠,小聲道:「嗯……」
幾句寒暄完了,富商才迫不及待地驚恐道:「道長!剛才那到底是什麼妖怪啊?我夫人肚子里一直懷的……就是那個東西嗎?一團黑氣?!」
轉移了話題,謝憐也正了神色,道:「未定是一直。您不是說,昨天請大夫來看的時候,您夫人還好好的嗎?那時候脈象應該還平穩,今天就亂了,恐怕,胎兒就是昨天晚上出的事。您不妨想想,昨天晚上,您夫人有沒有做什麼事?或是發生了什麼怪事?」
富商道:「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夫人都沒出門啊!自從她在巨|陽殿燒香求得了這個孩子之後,就在家裡專門設了一個巨|陽真君的神龕,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誦經燒香,虔誠得不得了!」
「……」謝憐心想若是給風信知道有人這樣供他,那才是不得了。想了想,又道,「那,有沒有做什麼怪夢?」
那富商一悚,道:「有!」
謝憐來了精神,只聽這富商道:「道長你真是料事如神!我夫人昨晚真的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一個小孩兒跟她玩,喊她叫娘。夢到半夜感覺有東西在踢她肚子就醒了,還喜滋滋地跟我說說不定是肚子里的孩子迫不及待要跟爹娘見面,所以先來打個招呼。我當時還哄她來著!」
瞬間,謝憐便斷定了,道:「就是這個小孩有問題!」
頓了頓,又問:「這小孩大約幾歲?長什麼樣?您夫人有說過嗎?」
富商驚出一身冷汗,道:「她怕是記不起來了,當時跟我講就說不準到底幾歲,只隱約覺得應該很小,還要她抱,抱在手上挺輕的。」
沉吟片刻,謝憐道:「我再問您一些話,您可要如實回答,否則這事就查不清了。第一,您府上可有姬妾爭寵之事?第二,您這位夫人以前,可打過孩子?」
問是否有姬妾爭寵,是看是否有可能是爭風吃醋鬧出來的詛咒,常年囿於深宅後院的女子一旦嫉妒起來,那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問是否打過孩子,則是因為如果曾因為不正當理由打掉孩子,可能會有怨念殘留在生母的體內,不讓新的孩子好過。
在謝憐的反覆確認下,這富商老實交代了,竟然全中。他府上非但有好幾房姬妾,整日里嘰嘰歪歪,外面還養了外室,時刻巴望著給抬進來。隨後,這位夫人身邊的小鬟也交代了,她主人原先是妾,曾懷過一胎,聽信一些江湖郎中的偏方斷定那胎是女兒,但她想生兒子扶正,所以喝葯將那孩子落掉了。謝憐聽完,頭都大了。那富商惴惴不安道:「道長,會不會是那沒生出來的女娃的報復啊?」
謝憐道:「這個是有可能的,不過不是全部可能。畢竟您夫人也說不清她夢裡那孩子究竟幾歲,是男是女。」
那富商道:「那……那道長,既然這團黑氣是昨天晚上才跑到我婦人肚子里來的,那……我自己的兒子又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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