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間,謝憐雙眼大睜。
他這輩子還從沒給誰這樣對待過。一來沒誰敢,二來沒誰能。可是,這人身如鬼魅,出現得太快,他完全沒來得及防備,就落到這麼個境地了,一時手忙腳亂,猛地要推開對方,卻嗆了幾大口水,「咕嚕咕嚕」水晶珠子般的水泡一串一串從他口中冒出。這在水下可是大忌。於是,對方將他的腰摟得更緊,二人身體貼得更近,謝憐那隻亂推的手被牢牢壓折在自己胸前,動彈不得,雙唇也被牢牢封住,吻得更深,一陣柔和冰冷的氣流緩緩渡過來。茫然無措、逆來順受中,謝憐看清了這人的眉眼。是花城。
發現是花城的一剎那,他便停止了掙扎,心中不合時宜地冒出許多雜亂無章的零碎念頭,比如:原來是花城,難怪這麼冰冷。鬼是不用呼吸的,居然也可以渡氣給他。可是鬼難道不會沉下水去嗎?
正在此時,花城忽然睜開了眼。
與那隻近在咫尺的黑眼睛對視的瞬間,謝憐又僵硬了,一下子掙紮起來,撲騰撲騰,像一隻笨拙到不幸溺水的鴨子。這點撲騰卻被花城輕而易舉化解,他摟著謝憐的腰,迅速向上浮去。不久之後,二人猛地破水而出!
水底是冰冷的,空氣也是森冷的,然而,此刻的謝憐,渾身都是滾燙的。一浮出水面,他就想別開頭,但那虎視眈眈的黑煙依舊籠罩在水面上,一見有人出來,立即鎖了過去。謝憐剛扭過一點頭,又被花城一手扣著後腦扳了回去,四唇還沒分離片刻,這便又緊緊相貼。謝憐被吻得唇瓣又痛又麻,幾乎要失去知覺,若是別人,他早一劍捅過去了,可偏偏這人是花城,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被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時,越過花城的臉,他看到二人身邊,萬千銀蝶破水而出!
帶著一陣尖銳的呼嘯,那蝶雨如密集的鋼彈一般從水面下射出,蝶翼反射著冷冷的刀鋒般的光芒,瞬間削得那童靈尖叫連連,黑煙潰散,四下逃竄。然而,蝶陣鋪天蓋地,將它鎖在中央,橫衝直撞也沖不破。而花城眼睛都沒抬一下,摟著謝憐再次潛入水中,過了一陣,二人唇瓣終於分開了。
一分開,謝憐又吐出了一大串泡泡,而花城則騰出一隻手,丟出了一枚骰子。那骰子在水中居然也能轉得飛快,旋出一道激烈的水流,最後定住。須臾,二人再次浮出水面。
這一次,不遠處就是岸,花城才帶著謝憐遊了過去。這岸也不知是哪裡的岸,有燈火和人聲,似近似遠。身後水面,蝶陣挾著那一團黑煙衝天而起,朝那燈火隱隱處飛去,只留下那童靈一路凄厲的長呼:「娘——!!!……」
兩人上了岸,重重坐在地上,這般面對面,謝憐這才看清了對面花城的模樣。
其實,他們兩人也不過才幾天沒見罷了,謝憐卻覺得,他們彷彿有許久都沒見面了。每次見面,花城都有不一樣的好看,這次的他,似乎比上次又大了一兩歲。他面容原本就俊美,出水更炫目。髮絲極黑,膚色極白,面頰右側一縷極細的髮結成小辮,一道紅線精心編結入理。這是謝憐第一次發現,他額心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美人尖,襯得臉龐更精緻好看。而那被黑色罩住的一隻眼帶來几絲殺氣,沖淡了這份精緻,使他的好看達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平衡。
花城蹙著眉,彷彿在隱忍,輕喘了幾下,一開口,聲音明顯比以往要低沉,道:「殿下,我……」
從發梢到身體,謝憐整個人都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他嘴唇紅腫,兩眼發空,獃滯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我……我……我……」
「我」了不知多少個,他才突然迸出莫名其妙的一句:「我有點餓。」
聞言,花城一怔。
謝憐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又稀里糊塗道:「不是。我……我……我有點困……」
他翻了個身,背對花城,雙手和膝蓋落地,慢慢摸索,彷彿在找東西。花城在他身後道:「你在找什麼?」
謝憐只是下意識不敢看他,語無倫次地道:「我在找東西。我在找我的斗笠。我的斗笠呢?」
若是換個人來看,見了此情此景,必定要一聲慘叫:「完了,傻了!」其實,只是謝憐從沒經歷過這種事,一時間受的刺激太大,有點失去控制罷了。謝憐手膝並用,背對著花城在地上走了幾步,喃喃道:「……我,我找不到。我要走了。我要回家吃飯……我要收破爛了……」
「……」
花城道:「對不起。」
覺察背後傳來的他的聲音靠近了,謝憐一下子跳起來,喊道:「我要走了!」
他這聲喊得跟喊救命似的。花城道:「不行!」
謝憐急急忙忙要跑,沒跑幾步,卻是腳底一歪,再次摔回地上。回頭一看,一路地上竟全都是血,那根扎在他足底的針,已經完全刺進去了。花城一把捉住他腳踝,聲調都變了,道:「你怎麼了?」
謝憐連忙把腳往回抽,道:「沒事沒事沒事,我一點都不痛,沒關係!」
花城微怒道:「你怎麼可能不痛!」說著手下動起,竟是要除了他的靴子,嚇得謝憐直往前爬,邊爬邊喊道:「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了!」
他往前爬,花城便拉住他不讓他爬。這裡亂七八糟,終於驚動了岸上其他人,一陣敲鑼打鼓鬼哭狼嚎,一大群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的歪瓜裂棗紛紛圍了過來,怪叫道:「大膽!什麼人!不知道這裡什麼地方嗎?活得不耐煩了還是想再死一次?我……我的媽呀,這不是城主嗎?!」
群鬼立即齊刷刷高聲道:「城主您老人家好!」
謝憐心中慘叫一聲,恨不能雙手掩面。這裡竟然是鬼市!
群鬼中有不少都是他上次匆匆掃過一眼的,謝憐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豬頭。他們兩個人濕淋淋的,被無數人人鬼鬼圍觀,花城還抓著他一隻腳腕不鬆手,這極富衝擊力的一幕終於讓他略略清醒了些。誰知,群鬼看清了其中一人是花城後,更興奮了,嚷嚷道:「城主!您是不是想強|奸!要不要幫忙!我們幫您按住!」
花城道:「滾!」
群鬼便忙不迭滾了。但即便他們是遠遠圍觀,不敢近看,謝憐也想一暈了事,因為花城已站起了身,彎腰輕輕一抄,便把他抱了起來,步履沉著地朝岸邊走去。
謝憐身上還穿著女子的衣物,只能說幸好那枕頭已經不在肚子里了,不然這畫面當真還能再可怕一些。不過,這可怕也終於讓他徹底清醒了。他在花城臂彎中掙了幾下,沒掙開,輕咳一聲,道:「……三郎,對不住。我剛剛有些失態,讓你見笑了。」
剛才那一瞬發生的事,對他實在打擊太大了。姑且說是「打擊」吧,畢竟是頭一回。可是,也並不只是因為是頭一回。過往數百年里,也不是沒有艷麗女鬼赤|身|裸|體誘惑過他,但謝憐從來不曾如此丟人現眼過。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只能認為,一定是因為國師只教了他怎麼防女人,卻沒教他怎麼防男人,他沒有經驗,這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回想方才一連串反應,謝憐微微汗顏,覺得有些過激了,心想三郎本也是好意,他卻嚇成這幅德性,對幫忙的人而言,可真是不太有禮貌了。卻聽花城道:「沒有的事,是我亂來了。冒犯了哥哥,三郎當賠禮道歉才是。」
見他沒介懷,謝憐暗暗鬆了口氣,道:「當時形勢緊迫,你也只是幫忙罷了,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對了。」他還記著自己原本是在做什麼,道,「三郎,你怎麼又突然出現了?那童靈呢?」
花城卻語氣不容質疑地道:「先治傷。」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一座華樓面前,謝憐抬頭一望,這樓上竟是寫著「極樂坊」三個字。
他大是驚異,那燒了的極樂坊難道這麼快就修好了?而且還修得和原來並無二異。但又心虛,不好意思問。花城抱著他進去,上了那墨玉榻。謝憐坐在榻上,他則半跪在塌下,托著謝憐受傷的那隻腳,查看底下那個被血染紅的小洞。
這姿勢讓謝憐甚為不安,道:「使不得!」也要下來,花城卻把他按了回去,手又穩又快地把他的靴子和襪子都脫了。
這一足,剛好是謝憐鎖著咒枷的那一隻,深黑色的一道圈鎖在白凈的腳腕上,對比極為強烈。花城的目光在那弧度柔和的踝骨上只停留了片刻,手心便貼住了謝憐受傷之處,道:「可能有點疼,哥哥別忍,疼了就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