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青玄道:「它在我們離開菩薺觀後閃進去篡改了陣法?」
隨即便自己推翻了:「不!不會這樣。」
謝憐也道:「不可能。剛才我們已經推門出來了,就算在這之後它閃進去動了手腳,我們也應該是到達原定地點才是,因為陣法已經啟動,再改也無效了。所以,它能動手的時間,只有一瞬間。」
也就是在明儀畫完陣法、師青玄吹熄蠟燭後、整個菩薺觀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的那短短一瞬間!
可是,這就跟謝憐剛才的說法矛盾了。師青玄道:「但方才屋子裡,分明只有我們四個。」
小小一座菩薺觀中,三個神官,一位鬼王,要是中途多了什麼東西,他們還能都不知道?而如果是他們中的某一個人趁黑暗動的手腳,最有可能的,會是誰?
師青玄忍不住看了一眼花城。雖然立即收住,但花城也沒漏過這一眼,笑道:「看我做什麼?照我說,你不覺得地師大人更有嫌疑嗎。」
明儀也掃了他一眼。花城道:「別只顧著猜後來是誰動了手腳,如果他一開始畫的陣法就是錯的呢?」
明儀不反駁,沒表示。師青玄卻聽不下去了,道:「花城主,稍等一下哈。我知道你們之前有過節,不過呢,明兄真不是這樣的人,他這次就是臨時給我拉來幫忙的,也沒理由這麼做。」
花城道:「做一件事,不一定非得要理由。其實,風師大人你自己也很可疑。」
「啊?」師青玄萬萬沒想到,這也行,指自己,「誰?我?!」
花城道:「嗯。賊喊捉賊,豈非常見得很。你究竟是為何而來?若你與尊兄當真如此忌憚白話真仙,怎至於整理出那麼一堆破布?要說是你們二位串通起來設局,故弄玄虛把我們引到這裡,也不是沒可能。」
看他神情便知,根本就是在信口一通肆無忌憚的瞎扯,但竟也有模有樣,扯得似乎誰都值得懷疑起來。師青玄都快動搖了,道:「我……我有那麼無聊嗎?」
花城笑道:「同理。我也沒那麼無聊。」
人家用什麼打他,他就用什麼原樣打回。謝憐正想著事兒呢,擺手道:「好了,你們都停停吧。事情還沒解決就開始懷疑自己人了。」
花城哈哈一笑,不說了。他的態度很明顯了,不幫忙,也不搗亂,就純粹是來玩的。不用巴巴地指望他,也不用小心地提防他。沉吟片刻,謝憐道:「其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屋裡的地師大人畫好陣法的時候,屋外已經有一個人,在門上畫了一個更強勁的陣法。」
當時,師青玄為了不讓屋外的戚容聽到他們談話,丟了一個隔離術,菩薺觀被封閉了,相對來說,在屋外動手腳,比在屋內不容易被發現。同類陣法兩兩相撞,強勁者勝。這個「強勁」不僅僅取決於布陣者自身法力高低,還取決於畫陣的材料。明儀當時用的是謝憐收破爛時撿回來的同行不要的陳年硃砂,如果有人用了新鮮血液「壓陣」,自然要更勝一籌。
師青玄立刻接受了這種可能,道:「屋外?會不會是青鬼?他都那樣了,還能作妖嗎?」
謝憐道:「不能了吧……」
花城淡聲道:「他七天之內別想動。不過,屋外的人,可不止他一個。」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謝憐道:「總而言之,大家先別亂猜,免得傷了彼此信任。」
走了幾步,又道:「那怪物的話真奇怪,為什麼說,這裡會成為風師大人『永不想再記起的噩夢』?這地方會遇到什麼東西嗎?」
四下望望,師青玄微微蹙眉,道:「……慢著。這裡好像……」
話音未落,忽見明儀目光一凜,一掌隔空劈出,正是劈向師青玄後腦。謝憐喝道:「風師大人當心背後!」
卻見明儀那一掌「砰」的一聲,劈裂了一樣寬大的四方形事物。那東西從天而降,直衝師青玄腦門砸來的,他跳開幾尺遠,拍心口道:「好險好險!」再低頭一看,瞳孔驟然縮小。謝憐上去一瞧,也微微心驚。那東西居然是一塊匾額,藍底金字,寫著「風水殿」三個大字。
把一位神官神殿的匾額劈為兩半,這可是大大的忌諱。明儀收掌,面色冷峻,師青玄怔了片刻,立即一揮衣袖,把那裂為兩半的牌匾掃沒了,低聲道:「都保密,保密!千萬不要說出去。讓我哥知道他牌匾讓人砸了,非得氣瘋了不可!」
謝憐轉身,道:「這……竟然是一間風水殿?」
不錯,他們出來的這間破屋,正是一座風水殿。
水師乃是財神,沒有人不愛財,有他坐鎮的宮觀,向來香火旺盛,居然會有如此破敗的光景,簡直就如同一疊銀票被扔在大街上風吹日晒雨淋沒人撿一般不可思議。師青玄重新搶進殿中,廟裡到處都是蛛網、老塵,一派無人問津的凄涼。翻了半天,終於在屋後廢棄雜物堆里,翻出了兩尊慘不忍睹的神像。
風師的女神像缺胳膊少腿,水師的男神像則直接掉了頭,而且不是久年老化,自然損毀,而是被人用利器砸爛的,彷彿什麼人把無窮無盡的怨毒發泄到了他們身上。偏生這兩尊神像還雕得極為逼真,栩栩如生,這般狼狽不堪、面帶微笑地橫躺在破敗的森森古廟中,令人極不舒服。
師青玄左右手各摟一尊神像,摟在懷裡,道:「這什麼仇什麼怨?」
儘管謝憐也覺這幅景象一股惡意滿滿撲面而來,但為了穩住師青玄心神,溫聲道:「風師大人穩住。有人拜就有人砸,世間常理罷了,不必在意。必定是那東西故意布置給你看的,為的就是煽動你的恐懼之心,從中汲取法力。」
明儀則言簡意賅地道:「你行不行。不行就走。」
師青玄把那兩尊神像臉上灰塵拂去,一咬牙,抓緊了風師扇,豁然起身道:「我行!我倒要看看,究竟它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四人出了那破風水廟,在這小鎮上轉了一圈。這鎮子很寧靜,很安定,不繁華也不落後,並沒什麼異常。不如說,最異常的,就是他們了。丟在凡人堆里,這一行人的容貌風姿、衣著打扮都過於惹眼了。因此,過不久,他們還是閃進一條小巷,換了一身行頭。
謝憐原先那一身就樸素得很,倒是不用換,其餘三人則都從頭到腳換了個徹底。那邊,師青玄在對明儀的裝扮發表意見;這邊,花城則變了一身清爽的黑衣,長發也難得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佩以白玉,少了三分慵懶,多了三分精神,彷彿哪家名門正派里俊美過人、天資聰穎的小師弟。真是逼皇帝穿成乞丐也不像要飯的,依舊惹眼得很。看著他謝憐就忍不住想到一句老話:「男要俏,一身皂」,暗道果真如此。回過神來,往往那邊地師風師,記起一樁,低聲道:「三郎,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花城整了整袖口,道:「什麼事?」
謝憐手握成拳,抵在嘴前輕咳一聲,盡量隨意地問了一句:「……你的通靈口令是什麼?」
若想與另一個人能隨時通靈傳音,首先,得拿到對方的口令。比如,要找師青玄,須得先在心裡大聲默念以下四句打油詩:「風師大人天縱奇才」「風師大人風趣瀟洒」「風師大人善良正直」「風師大人年方二八」。當然,一般的神官,口令不會設得這般令人難以啟齒,還是比較正常的。
上位神官的通靈口令,都是不輕易告知旁人的,除非關係密切要緊。身為絕境鬼王,花城自然也如此。二人結識日子雖不長,但關係應當可以說相當不錯了,居然還沒拿到對方的口令,也是有點奇怪。不過想想,每次有點什麼事,他們都直接見面了,交不交換,似乎都沒什麼。
謝憐從不曾問過哪位神官的口令,因為有事直接到通靈陣里喊一聲就行了,要找誰私底下談話還可以由陣及人,這也是第一次主動找別人討口令,沒什麼經驗,有點擔心會不會唐突。見花城目光閃爍,卻是不動,他微覺尷尬,忙道:「不方便嗎?沒事沒事,你不用管我,我就是隨口問一句。因為待會兒有點事想私底下講,所以才冒昧問了,我想辦法悄悄問你也行……」
花城打斷他道:「沒有不方便。我很高興。」
謝憐一怔:「啊?」
花城嘆了口氣,道:「我很高興,哥哥終於問我了。因你一直不提,我還道有不便之處,不想和旁人交換口令,所以也不曾主動說起。現在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問了,怎能又說只是『隨口問一句』呢?」
謝憐鬆了口氣,心情立即明朗起來,握住他的手,道:「原來我們都是一般的顧慮!方才是我錯了,那句才是隨口說的,給三郎道歉。所以,你的口令是?」
花城目光微亮,微傾上身,道:「我的口令,哥哥可聽好了,我只說一次。」說完,低聲念了一句話。
謝憐聽完,睜大了眼,道:「……這?真是這個?三郎,你沒弄錯?」
花城泰然自若,道:「嗯。就是這個。不信,哥哥現在試試?」
謝憐哪裡敢試,道:「那……那豈不是每次別人找你,都要對你默念三遍這句話?這……這難道不會很不好意思嗎?」
花城嘻嘻地道:「就是因為不想別人找我,我才故意設成這句話的。叫他們知難而退。不過,如果是哥哥要找我,隨時奉陪。」
謝憐總覺得有點不相信,心道:「這也太壞了……」
他猶豫著,想啟用通靈,卻又怎麼也沒法子念出那句口令。就算是默念也不行。見謝憐捂住了半張臉,轉過頭去,始終沒能下定決心,花城終於笑夠了,才道:「好吧,好吧。哥哥要是不敢念,我找你便是了。你的口令呢?」
謝憐回過頭來,道:「背誦一千遍道德經就是了。」
「……」
花城挑起一邊眉。不一會兒,謝憐便在耳畔聽到了他的聲音:「『背誦一千遍道德經就是了』,這十一個字,對嗎?」
兩人分明面對面站著,卻閉口不言,以眼神交流,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著悄悄話,頗為有趣。謝憐也以通靈術回應道:「對的。你居然沒上當。」
花城眨了眨眼,繼續回道:「哈哈哈哈,差點上當,真是太有趣了。」
謝憐也眨了眨眼,笑意流露。
須知,這個口令,可是他八百年前很認真地想出來的,自認為非常有趣,所以再飛升後沿用了。只是,許多別的神官似乎並不覺得有趣,即便上當過後也是一陣無言。慕情直接說過殿下你這點子也太冷了吧,恕我笑不出來,風信雖然笑得滾倒在地聲嘶力竭,但風信這個人笑點非常低且莫名其妙,他笑了,謝憐並沒有什麼成就感。既然現在花城也笑了,大概說明真的有點趣味吧。
原定計劃是去皇城最貴的酒樓喝酒,但既然沒去成皇城,在哪裡喝都差不多,於是一行人到鎮上最大的酒樓要了個包廂,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夥計送上酒來,謝憐道:「勞駕問一句,這裡是什麼地方?」
雖然這麼問很奇怪,但卻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那夥計奇道:「幾位貴客居然不是慕名而來的?這裡是博古鎮。」
謝憐道:「慕名?慕什麼名?」
那夥計豎起大拇指道:「咱們鎮的社火呀!在這附近頂頂有名的,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不少外地人想趕來看個稀奇咧。」
師青玄好奇道:「社火是什麼?」
謝憐道:「就是民間在節日時用以慶祝的遊藝,會有些雜耍,地方戲什麼的,可以看看。」有點類似仙樂國當年的上元祭天游。但祭天游是皇家操|辦,官方把持,社火則是民間的遊樂了。師青玄道:「可今天也不是什麼節日啊?頂多明天就是寒露了。」
謝憐道:「不一定非得是特定節日,有時候是為了紀念某人,選定一個特殊日子,鬧一鬧,樂一樂。」
這時,酒樓下的大街上傳來一陣人群騷動,有人嚷道:「讓開讓開,小孩兒女人,別站前面!都退後,班子要來啦!」
四人朝樓下望去。這一望,不得了,謝憐一下子睜大了眼。只見一列長長的游|行隊伍走到了大街上。隊伍里,每一個人都化著鮮艷的紅色妝面,身穿各式奇裝異服,並且,腦門上插著一把利器。
那些或鋒利或鈍銹的斧頭、菜刀、鐵鉗、剪刀,無一不深深扎入了他們的頭顱,戳進了他們的腦門,有的連眼球都給擠出來了,血淋淋掛在臉頰上,有的從額頭刺入,再從後腦穿出,血腥至極。游|行的人,個個眉頭緊鎖,神情痛苦,滿臉鮮血,然而,卻依然在吹吹打打的樂聲中,緩緩步行向前,如同一列幽靈。
《背誦一百遍道德經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