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一下子站了起來。師青玄也一腳踩上桌子,擼|起袖子似乎就要衝下去。謝憐卻連忙拉住他道:「沒事沒事,風師大人冷靜。」
師青玄道:「眼珠子擠出來了也沒事嗎???」
謝憐道:「沒事。此地竟然可以看到血社火,當真是難得。」
師青玄連忙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了,道:「血社火?那是什麼?」
二人重新坐下,謝憐道:「不同地方的社火有不同的流派,血社火就是一種特殊流派,極其罕見,我也只是聽說過,從沒見過,因為它的表演血腥獵奇,而且妝術絕密,不傳外人,現在是越來越少了。」
師青玄愕然:「妝術?這些都是假的?這這這……這也太逼真了,我還以為是什麼邪法變出來的!」
他所言絕不誇張,謝憐也嘆道:「民間幾多能人異士啊。」
看那些游|行的表演者們,非但腦門上的利器「入木三分」,有的腸穿肚爛,缺胳膊少腿,在地上爬行,哭天搶地;還有幾人抬著一個高高的木頭架子,橫樑上吊著一個女子,脖子拴著繩子,彷彿懸樑自盡;又來兩個人,拖著一個女郎的兩條腿,那女郎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臉朝下生生被拖了一路,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真真如地獄光景。分明都是人在表演,卻比到處都是鬼的鬼市恐怖多了。跟這裡比起來,鬼市簡直就是個熱熱鬧鬧的人間集市。那妝真不知道是如何化出來的,就算是謝憐對這種傳統有所耳聞,第一眼見到時也險些以為是妖魔來臨。
不少女人和孩童按捺不住好奇心要擠到人群前看,真看見了卻又被嚇得尖叫後退。師青玄道:「太子殿下,你不是說社火旨在慶祝嗎?哪有這樣慶祝的,人都要嚇跑了,小姑娘們要做噩夢的,這種表演看了人心裡真的會高興嗎?」
人看了這種表演會不會高興,那還真說不準。事實上,殺戮見血,的確是會使人興奮的。不管有沒有恐懼,恐懼過後,許多人心底也會生出一絲快感。這種血社火,方言里似乎還有個名字叫「扎快活」,謝憐的理解是:一刀子狠狠紮下去了,扎死人了,心裡就快活了。
在人們內心深處,是有著對「殺戮」的渴求的。
不過,謝憐當然不會說這麼多,只凝神看了一陣。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中,有一名黑衣白面男子,身形高挑,骨瘦如柴,手持利器,猛地向一個衣著華麗的表演者頭上砸去,那刀子登時插|入對方頭顱,他再用一柄長槍,將對方挑起,掛在空中,殘忍血腥至極,跟真的當場行兇殺人一模一樣,嚇得人群一波驚叫,也有一波叫好。謝憐道:「我猜他們在表演一個故事,這個黑衣男子應該是主角,他殺的這些人,應該都是反角,是惡者。整個故事,是想表達『懲惡揚善』。」
說到這裡,謝憐心中忽然一動,道:「風師大人,仔細看。」
師青玄道:「在看呢。」
謝憐道:「我是讓你看故事。看他們演的是什麼人,什麼樣的一個故事。那白話真仙把你送到這裡來,肯定有原因的,它剛好挑在今天,也許就是為了讓你來看這一出血社火。」
那黑衣男子雙眉緊鎖,神情痛苦,一人「殺」了隊伍里上百名「惡人」,自己也被亂七八糟的利器刺了一身,最後,摟著好幾個皮開肉綻、喉懸白綾的「屍體」,垂頭不動,竟是個同歸於盡的下場。一列隊伍過去,下一列隊伍繼續演,如此循環。謝憐道:「你們看出來是什麼故事了嗎?」
師青玄雙眉緊鎖,道:「沒有。感覺沒怎麼看懂,他盡在殺人了。」
花城在謝憐身旁,悠悠地道:「想來並不是家喻戶曉的故事。問問本地人,是不是選自地方人物誌吧。」
恰好酒樓夥計又上來送菜,問道:「幾位貴客,好看不?刺激不?」
謝憐道:「好看,刺激。這位小二哥,問一聲,你們鎮上的血社火,演的是什麼人?」
果然,那夥計道:「這個嘛,外地人一般是不知道的,都要問一聲。我們博古鎮的社火,演的是本地一個傳說人物的故事。相傳幾百年前,此地有個書生,姓賀。
「這個賀生啊,雖然家裡很窮很窮,但他很有本事,從小就聰明得嚇人,學什麼都又精又快,還是遠近聞名的孝子,做什麼都沒話說。偏生他這個人啊,就是倒霉得很,有什麼好事呢,都不長久。
「他讀書考試,明明考得最好,卻因為沒給考官送禮,得罪了上面的人,被故意藏了他的卷子,換了張白卷,好幾年都榜上無名;他定親,未婚妻青梅竹馬,如花似玉,溫柔賢惠,偏偏老婆和妹子都給大戶人家搶去做了侍妾,一個不從,生生給打死,一個不堪凌|辱,自盡了;他去理論,反給人家誣陷通|奸偷竊,關進大牢不給飯吃差點餓死,七十多歲老爹老母為了給他求情,磕了一晚上的頭,沒用,關了兩年才放出來,娘沒人照顧,早病死了,爹一大把年紀還要干苦力養家,也只剩一口氣;他不讀書了,去做生意,因為做太好,被其他大商戶聯合起來打壓,賺的一點錢都被搜颳了乾淨,還倒欠一屁股債。」
「……」
夥計唏噓道:「各位說說,這人怎麼能倒霉成這樣呢?」
謝憐輕咳一聲,由衷地道:「是啊。」
除了他以外,怎麼能還有人倒霉成這樣!
夥計唏噓完了,眉飛色舞道:「後來這人就瘋了,發了性子,有一天晚上,就是像今天這樣寒露的前一天,他帶了一大把兇器,把所有害過他的人,全都砍死了!那殺得叫一個血肉橫飛,痛快淋漓!因為他殺的那些人魚肉鄉里百姓已久,大家都拍手叫好,所以後來啊,每逢寒露前一天,鎮上都會用血社火來紀念他,希望賀生大人保佑我們,打死惡人。」
說是懲惡揚善,到頭來,善惡都沒有好下場。那夥計下去了,謝憐見師青玄若有所思,道:「風師大人,你可有什麼想法?」
師青玄回過神來,道:「我好像莫名其妙有點想法,但……還是太莫名其妙了,說不出所以然來。太子殿下你呢?」
謝憐道:「我在想,這個賀生,會不會就是白話真仙的前身?」
說話間,下一列游|行隊伍又重新開始上演那故事,師青玄又望了下去,道:「前身?」
謝憐道:「對。這種類人的精怪,形成的源頭,往往和某個人特彆強烈的怨念或執念有關。比如,我聽說東瀛有一種鬼怪,叫做『橋姬』,就是由女子的怨念凝結而成。傳聞有說是因等待丈夫不歸的女子的悲傷,也有說因善妒女子的瘋狂。如果說,白話仙人的形成,最初是來源於不幸纏身的某人,對於不幸命運的痛恨,或對好運之人的嫉妒,也不是不可能?」
明儀道:「查地方志。要確切時間。」
謝憐道:「對,要查的。」
要想知道這種可能成不成立,就要查這個「賀生」是幾百年前出現的人物。如果出現時間晚於白話仙人的最早記載,則不成立。師青玄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道:「還有一件小事……」
正在此時,下方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哈哈大笑道:「等著吧!你最親的親人、你最好的朋友,全都會因你,死無葬身之地!」
聞言,師青玄勃然色變,左手在桌上一按,輕飄飄地落下酒樓去。
那聲音,是從游|行的人群里傳出來的!
謝憐在樓上喊道:「風師大人!回來!」
師青玄落在一眾鮮血淋漓的活死人中,怒道:「滾出來!滾出來!!!」
然而,那些表演者神色木然,全然不理會他,繼續夢遊一般地向前走去。師青玄在隊伍中被人流帶得團團轉,根本辨不出究竟哪個人有問題,看這個可疑,一扇子就要敲下去,又看到那個更可疑,萬一敲錯了,那就是一條人命。花城把他盤中沒動一根的青菜擺成一個笑臉的模樣,頭也不抬,道:「沒用。千年道行的老妖怪想藏住狐狸尾巴,簡單得很。」
在如此詭異的游|行隊伍里,要混進什麼非人的東西,太容易了。而且白話仙人的形態本來就很像人,更何況是它們裡面道行最高的白話真仙?
不一會兒,明儀也跳下樓去,把師青玄提了出來。一行人離開了大街,往風水廟那邊走,師青玄握扇子的手還在微微發抖,比起一開始被嚇得,現在卻像是被氣得。他拎著一隻酒壺出的酒樓,走了一會兒,猛喝了一口,眼中血絲才漸漸散去,道:「明兄,你暫時還是不要做我最好的朋友了。等我打死這鬼東西你再做回來吧!」
明儀卻毫不客氣地道:「那是誰。我本來就不是。」
「……」師青玄大怒,「明兄你這就很沒意思了,不能看情況危急就馬上翻臉不認人啊???」
他們在那邊吵吵嚷嚷互掐了一陣,謝憐搖了搖頭,從袖中摸出兩個東西,道:「我看,風師大人你還是用這個吧。」
師青玄接了,道:「耳塞?」
謝憐點點頭,道:「雖然這法子笨,也沒法治本,但對付一時還是算有效。只要你聽不到,那東西就拿你沒柰何。我結了個陣,入陣口令是『天官賜福,百無禁忌』,接下來咱們跟你說話,就都先在陣里吧。」
師青玄塞了耳朵,果然什麼也聽不見了,四人陸陸續續都入了陣。這時,謝憐忽然聽到花城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地道:「哥哥,哥哥。」
謝憐抬眼望去,只花城沖他眨眨眼,沒開口,他的聲音卻還迴響在耳邊咫尺之處:「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你不來找我,只好我來找你了。」
謝憐莞爾,回道:「誰讓你把口令設成那樣。」
花城道:「好吧,好吧。我的錯。」
師青玄調了調耳塞的位置,看他們兩個分明一語不發,卻相視而笑,在通靈陣里納悶兒道:「太子殿下和血雨探花你們兩位在幹什麼啊?莫不是交換了口令正在偷偷說什麼?」
謝憐輕咳一聲,在陣里嚴肅地道:「沒有的事。」
花城微微挑眉,傳音道:「撒謊咯。」
謝憐腳底一滑,一邊裝作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地朝前走著,一邊回道:「三郎不要鬧我了……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兩人並肩而行,目光不交接,花城道:「何事?」
謝憐回道:「配合我試探一下,某個人是不是白話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