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說謝憐以往基本上的確在把自己當成一個不舉之人過日子,但「當作自己沒有那個東西」和「真的永遠失去了那個東西」,還是有著本質區別的。他霎時驚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喝道:「躲開!」
話音剛落,那劍倏地抽離,謝憐抓緊機會前行。須臾,又猛地一拉師青玄:「當心!」
師青玄前方又落下一劍,幾乎是貼著他頭頂刺下的,要不是謝憐這一拉,當場就被釘在這裡了。他駭道:「好險好險,你怎麼知道他要往哪兒下???」
謝憐道:「不知道,猜的!」也就是直覺了。對於殺氣,他已幾乎練到了不用腦子也能作出反應的地步。緊接著,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劍也插|了下來,一道道鋒利的劍光攔住了三人的去路和退路。隨即「轟」的一聲巨響,上方傳來劇烈的震動,簌簌下落灰土碎石。謝憐道:「上面開轟了!」
那轟隆聲一下比一下響,震動也一次比一次大,明顯一點比一點靠近。前後都被利劍攔道,均是年輕銳利的上品寶劍,芳心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道能不能硬碰硬,明儀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月牙鏟,艱難地在狹小的空間里向另一側挖起了洞。師青玄在一旁快要口吐魂煙了:「明兄你到底行不行,明兄你快點好嗎,都怪你這麼久都不用這法寶,沒事多用用親近親近知道嗎,你看看都生疏成什麼樣了!!!」
其實生疏也是可以原諒的,沒辦法,畢竟整個上天庭除了謝憐能面不改色背著一柄鏟子整天走進走出,真沒別的神官幹得了這種事了。明儀額頭青筋暴起,道:「閉嘴!!!」
謝憐忙道:「別生氣別生氣,通了通了!」
果然,明儀手上一用力,洞就打開了。他抄著一把鏟子在前方瘋狂開道,師青玄在中間瘋狂鼓勁,謝憐作為唯一個還沒瘋狂的人負責斷後。地師那寶鏟果然神奇,就這麼幾下,已經重新挖出了十幾丈的地道,過了一陣回頭一看,洞口正在漸漸合攏,而原先他們被困住的那處上方,泄了一絲微光下來。
謝憐立即道:「他快打穿了!」
明儀瞬間挖得更瘋狂,忽然動作一滯,向上望去。謝憐也和他一個反應,因為他們都感覺到了,此地上方寂靜無聲,沒有動靜,應該是一座空殿。
既已被人發現地道,無論如何先出去再說。明儀轉而向上挖去。師青玄道:「你們確定這個地方挖出去後沒人嗎???」
明儀道:「沒聽到聲音。除非在睡覺!」
當然,一般神官不用睡覺,更不會大白天的在自己殿里睡覺,所以應該不存在這種可能性。誰知,明儀一鏟子上去,三人破地而出,三顆頭一探出來,剛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還沒吐出來呢,就看到對面擺著一張榻,榻上躺著一個四肢大開的少年,正在睡覺。
謝憐:「???」
這還真有神官大白天的在自己殿里睡覺啊???
聽到動靜,那少年翻身坐起,滿頭捲髮睡得亂七八糟,眉頭緊蹙,抓了抓頭髮,睡眼惺忪地看著床榻對面的三顆腦袋,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殿里會出現這樣的東西。三人都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趕緊從地洞里爬出,誰知,師青玄就快爬上來時,突然大叫出聲,謝憐回頭一看,竟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那手的主人正是裴茗。即便是在地道里,他也極有風度,道:「我說是哪裡來的小老鼠在我宮殿底下鑽洞,青玄你怎麼跑出來了?這是要到哪裡去?你哥生氣起來你知道的,趁他沒發現趕緊回去。」
若邪飛出,擊退了他的手。裴茗一躍而出,道:「太子殿下,地師大人,你們二位沒事做嗎,無故攛掇風師離家,說不過去吧。」
謝憐道:「風師大人雖是水師大人的弟弟,但終究是一位神官,也有幾百歲了,裴將軍你別說得他好像個三歲小兒一般。就算講道理,無故囚禁上天庭的仙僚,怎麼說也是水師大人那邊比較說不過去吧。」
如果他的猜測沒錯,那風師還真不能留在上天庭了。權一真在榻上目光獃滯地看著這邊,似乎還搞不清楚情況。裴茗提劍凝神道:「奇英別看了,先過來幫把手,拿下再說。」
思考片刻後,權一真果然來幫把手了。
他跳下榻來,掄起自己方才躺的榻就砸向裴茗。果然是幫了把手,只不過,是幫了謝憐他們的一把手。裴茗冷不防被一張榻砸個正著,整個人都驚呆了,道:「奇英!!!你打我幹什麼????」
權一真對謝憐擺擺手,大概是示意他們快走。謝憐等人懵了片刻,趕緊地走了。師青玄不知是不是受了傷氣血不足,跑了幾步面色發青,謝憐扶他一把,明儀則把他直接抓過背了起來。謝憐把手放在門上,掏出兩枚骰子,回頭對那少年道:「多謝了!」
權一真還在狂砸裴茗,出手兇猛且毫無章法,要不是裴茗本事不小,換個人早給他這亂打一氣的打法砸得滿頭是血了。裴茗給他砸得青筋直起,喝道:「衛兵!攔人!!!」
在他喊來人之前,謝憐一丟骰子,開門,衝出門去,再關門,這便從上天庭溜之大吉了。然而,他萬萬沒料到的是,關門之後,再一轉身,呈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腳踩在一隻新功德箱上,赤著上身、正在擦汗的花城。
「……」
「……」
「……」
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小菩薺觀,哪裡容得下這麼幾尊大神,謝憐感覺就要窒息了。而屋子外面還有個鬼附身的在渾然不覺地嚎叫,製造噪音:「穀子~過來給爹捶捶腿~」
半晌,花城才把正在削木頭的厄命隨手一丟,微微挑起一邊的眉:「……?」
他那赤|裸的半截身子,膚色和線條都漂亮至極,奪目至極,晃得謝憐眼睛都要花了,分明什麼都沒看清,卻止不住的血氣上涌兩眼發黑。謝憐連滾帶爬攔到他身前,張開雙臂擋住明儀和師青玄的視線:「閉眼,閉眼!快閉眼!」
那兩人的臉都凝固了,神情詭異地看著他們。花城把手放到謝憐肩上,好笑一般地道:「……哥哥,你緊張什麼。」
謝憐這才反應過來,是啊,他緊張什麼?花城又不是大姑娘,幹活赤個上身怎麼了?
但他還是沒把雙臂放下來,盡量把花城遮得嚴嚴實實,道:「總之……你先把衣服穿上。」
花城聳了聳肩,道:「嗯,聽哥哥的。」說完,便從容地拿了件衣服,慢條斯理地穿上了。
看他那一派泰然自若行雲流水,師青玄訕訕地道:「那啥,打擾了,沒想到你們……哈哈哈,還挺,哈哈哈。總之就是,哈哈哈。」
「……」謝憐道,「大人,你要說什麼就直說,有什麼誤會我也好解釋清楚。不要用哈哈哈來代替好嗎……」
時間緊迫,裴茗怕是待會兒就要來查,菩薺觀必然留不長久,明儀放下師青玄就在地上畫起了縮地千里。謝憐正待問他們要去哪裡,忽聽花城在他身後嘆了口氣。
謝憐想起他對自己說過不要再靠近風師他們的告誡,忍不住轉過身,道:「三郎,抱歉了。」
花城已經把衣服穿好了,道:「我早知你不會袖手旁觀了。」
頓了頓,他又微笑道:「不過,哥哥為何要對我道歉?你只記得前幾天我說的一句話,難道你忘了,我還對你說過另一句話嗎?」
謝憐微微一怔,心道:「哪句?」
忽然,他想起來了。
是在青鬼巢穴的那一夜,花城說的那句:「你只管做就是了。」
記起來之後,謝憐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只是,突然很想為花城做些什麼。但一時半會兒,怎麼也找不到他能做的事,憋了半天,忽然瞥見花城紅衣的領口,道:「等等!」
說完衝上去幫花城整了整衣領。原來,方才花城隨手穿的衣服,沒把衣領翻好。整理完畢,謝憐端詳片刻,笑道:「好了。」
花城也笑道:「謝謝。」
謝憐心中小聲道:「我才是。」
那邊的兩個人似乎都沒法兒看這邊了,連明儀手下的圓都沒那麼圓了。待到他畫好了陣,再打開門,謝憐還以為會看到什麼陰森洞府或是巍峨宮殿,誰知,門外竟是大片大片的農田。遠處是幽幽的青山和綠竹,一群農夫零零星星在田地里勞作,還有一頭油光水滑的壯碩黑牛正在犁地。
這光景,他險些以為還在菩薺村,不禁愣了一下,而明儀已經背著師青玄走了出去。他還未邁開步子,花城也先他一步出門了。
四人兩兩行於田埂之上,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頭黑牛似乎一直在盯著他們。行了一陣,找到一間小茅屋,四人進去坐了,師青玄這才終於吐出了一口氣。
謝憐道:「不用再跑了嗎?萬一裴將軍趕到這裡?」
花城看了一陣外面,尤其是那黑牛,關了門,輕描淡寫地道:「放心。這地方的主人他不敢惹,來了也沒有好果子吃。水橫天也不會輕舉妄動。」
謝憐想了想,還是道:「三郎,這事亂糟糟的,恐怕在上天庭牽涉甚多,你還是別跟過來了。」
花城卻笑道:「上天庭怎麼樣可不關我事。我不過跟著你隨隨便走走看看罷了。」
忽然,師青玄道:「你們都別跟過來了。」
屋內其他三人都望向他,師青玄道:「太子殿下說得對,這事亂糟糟的,牽涉也多。我就關這裡不出去了。各位朋友不用再幫了,到此為止吧。」
謝憐卻緩緩地道:「風師大人,要不要到此為止,你說了不算,水師大人和白話真仙說了才算。」
聞言,師青玄臉色一僵。
謝憐又道:「風師大人,我問一個問題,你莫要見怪。」
「什麼問題?」
謝憐道:「你和水師大人,是否有什麼把柄被那白話真仙抓住了?」
師青玄面色微微發白。
本來,傾酒台那夜,謝憐已經設好了極為牢固的防護陣,只要師青玄不開門出去,他就不會受害。然而,為何他要主動開門?
除非,某人在對他通靈時,第一句一開口就直接拋出了那個把柄,使他沒有反抗的餘地,也不敢聲張,不得不照對方的指示去做。
謝憐在桌邊坐了,道:「我更偏向於是水師大人的把柄。因為,我相信,無論原先發生了什麼,您本來是並不知情的。」
所以,知情後的反彈才如此劇烈,乃至於對上天庭產生抵觸情緒,寧可下人間去做散仙游道,也不肯留在上天庭做神官。
明儀皺眉道:「什麼把柄?」
師青玄又不是冤大頭,如果是被害被陰失去了法力,正常的反應,應該是憤怒至極、追查真相、暴打真兇。然而,這些他統統沒有,憤怒是有了,卻不是對白話真仙,而是對自己的哥哥。對旁人說的,則是「到此為止」。
這當然是完全不正常的,只有一種情況例外——
師青玄的飛升,原本就不正常!
逆天改命,把一個原本不能飛升的人捧上神壇,這簡直膽大包天,大逆不道,謝憐還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情。若是屬實,捅出去了,必將掀起軒然大波。試想,人人都想飛升,人人都可以使用這種手段,天地間秩序豈非蕩然無存、一塌糊塗?
這個猜測雖然匪夷所思,卻越想越合理。師青玄自從出生開始起就被白話真仙糾纏多年,唯一擺脫的方式就是飛升,而他恰好真的飛升了。就在短短几年之內,一對親兄弟接連飛升,這真是天大的美事,也是天大的巧事。
謝憐絕不想質疑師青玄飛升的事實,可是,如果風師是自然飛升的,怎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便被抽干法力?若妖魔想把一個神官變成凡人是這麼容易的事,早也不知道有多少神官被這麼報復了。
除非,他原本就是凡人。除非,當初風師飛升時,水師動了什麼不幹凈的手腳。
砸天材地寶加持修鍊之路,並不出格。借著人間權力更迭、交兵殺伐飛升,也不出格。畢竟世道本來如此,榮光必然伴隨著鮮血,飛升之後,一筆勾銷。但,有的事會出格。如果一個凡人,或是某位神官,為了讓一個人飛升,動了歪手段,作邪法故意害人性命,那又大大不一樣了。
謝憐低聲問道:「風師大人,你飛升的那一晚,是不是一個寒露前夜?」
半晌,師青玄深吸了一口氣,道:「是。」
頓了頓,師青玄又道:「那天在博古鎮,我就記起來了。寒露前夜,那不跟我飛升是同一天嗎?本來想問問你們,這算不算一個線索?會不會有什麼關係?是不是巧合?但心裡總也不踏實,還是沒問。現在你知道,有沒有關係了。」
有關係。當然大有關係。
為什麼白話真仙要選在這個日子,先把師青玄傳送到博古鎮,讓他看一出血社火的精彩大戲,再帶到傾酒台對他下手?必然不是無緣無故這麼大費周章的。試著把這個時間和兩個地點聯繫起來:許多年以前,博古鎮上的一個寒露前夜,一個名叫賀生的凡人崩潰了,殺人無數,自己也死了。而在傾酒台上的一個寒露前夜,師青玄飛升了。
這樣一來,白話真仙想表達的東西就再清晰不過了:
你師青玄的飛升,和這血社火主角的死脫不了干係!
謝憐那個很不好、卻很合理的猜測,就是這樣的:
師無渡飛升之後,為了使師青玄擺脫白話真仙,他暗中找到了一個符合條件的人,使了某種邪法,讓那個人替師青玄擋了災。這個人,無疑就是家貧、聰慧異常,卻突然厄運連連、終至家破人亡的賀生。
賀生頂替了師青玄的名頭,騙過了白話真仙,那麼,他本身的運道,就被師青玄佔據了。同在寒露前夜,一個人體會了人間煉獄的滋味;另一個人,卻在強有力的保駕護航中,成功渡劫飛升了。
而這兩個人,他們原本的命格,是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