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打量著裴宿,道:「你就是小裴?」
裴宿道:「是我。」
明光乜眼看了看半月,嘲道:「聽說,你為了個小姑娘,丟掉了神官的位子?哈哈,裴茗,你不是向來最推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嗎?怎麼你這後人,跟你一點都不像啊?你挑女人的眼光他也沒學到一成,這半月國師跟個小鵪鶉似的,像什麼話?該不會你幾百年前被人戴了綠帽子,生的不是自己的種吧,哈哈哈哈哈……」
裴宿道:「滿口廢話。」說著便一掌送過去。刻磨也從地上躍起,吼道:「我,與你們勢不兩立!」
明光喝道:「喂!大個子,咱們一路!」
刻磨一回頭,只見明光縱身一躍,化為一把長刃青鋒,飛到他手裡。刻磨張開鐵扇般的大掌,牢牢握住劍柄,龐大的身軀,登時暴出一層黑氣!
凶屍持魔劍,正如猛獸生毒牙!
方才裴茗一厄命拍上來,讓謝憐得到了啟發。雖然不知確切原理,但他覺得,也許同樣的方式能幫花城一把,本想趁旁人都沒注意到偷偷摸摸與花城渡個氣,看看有沒有緩解,見情況危急,不得不道:「當心!」
裴茗不好加入戰團,只有裴宿、半月合力對陣。雖然二人身法一個凌厲乾脆、一個飄忽詭異,可光有身法也不行,裴宿無法力、半月無蠻力,對上既有法力、又有蠻力的刻磨與明光,微顯吃力。
半月剛才被刻磨罵了之後,不好意思再向他丟蠍尾蛇了,但裴宿可沒半點負擔,丟得蛇飛如雨,氣得刻磨連連吼叫,多虧明光的劍氣護體才使得那些蛇不得逼近。不過,儘管如此,謝憐觀戰一陣,卻反而安心下來。因為他看出來,刻磨和明光的配合併不好。
刻磨長在半月國,是使狼牙棒的。他慣用又重又大的兵器,用起劍來卻沒那麼在行。就算他力大無比,手中兵器也鋒利無比,加在一起,卻不一定能發揮出最強的效果,一時半會兒也摸不到訣竅,於是,謝憐趕緊抓住機會,對著花城雙手合十,道:「得罪了!」
可是,看著面前這張雙目緊閉、雪白明俊的小臉,謝憐總覺得難以下手,好容易下定決心,閉眼迎上去,一緊張,卻不由自主就吻到了花城的額心。輕輕一下,十分柔和,他心中卻是崩潰的。一旁一個聲音道:「太子殿下你搞錯了,額頭有什麼用啊!」
謝憐險些沒給這一聲驚得倒地不起,回頭一看,裴茗蹲在他旁邊。他難得地微慍道:「裴將軍,你能別看了嗎!」
裴茗舉手道:「好好好,不看了。」轉頭去看那邊打架。觀戰一陣,他對刻磨道:「這劍不是你這麼用的,你不會用就不要用!」
刻磨自然聽不懂,他手上的明光卻道:「比不上你,親手把劍折了,眼下還像個廢物一樣干站在旁邊指指點點!」
他剛喊完,裴茗卻忽然飛身加入戰團,落在刻磨身前。刻磨揮劍劈去,只聽清脆至極的一聲「咔鐺」,這一劍沒劈中任何東西,他低頭一看,不由愕然。
他手上的明光劍,居然又一次折斷了!
趁此機會,裴宿又是一大波蠍尾蛇丟過來,簡直像潑了一大缸染料,潑得刻磨滿身都是紫紅色,咆哮著拚命把那些滑溜滑溜的蛇兒往身下撥。裴茗則低頭對那劍道:「你對我的出招路數一清二楚,我自然也對你哪裡最容易被折斷一清二楚。」
半月舉著兩隻罐子從天而降,不由分說便扣了下來,把驚呆了的明光和怒吼的刻磨都收進了罐子里。至此,謝憐終於鬆了口氣,心道:「人多就是好辦事!」
半月封了陶罐,抱著兩隻罐子搖了搖,放在耳邊聽響。謝憐忙道:「半月別玩兒了,快把它們放好,當心別放出來了。」
半月點點頭,蹲到謝憐面前,看了看花城,道:「花將軍,這是你的兒子嗎?」
謝憐笑道:「很遺憾,不是呢。」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半月「哦」了一聲,道:「剛才看你親了他一下,我還以為是呢。」
「……」
謝憐什麼也不想多說了,捂住了額頭。半月卻彷彿覺得花城很可愛,拉了拉他的一條小辮子,很關切地道:「他好像病了,要不要也進到罐子里養傷?上次住進花將軍的罐子里後,我覺得好的很快。」
裴宿終於走了過來,道:「不必。你不要管了,太子殿下會照看好他的。」
半月道:「哦。」
這時,裴茗看了看她,道:「你就是半月國師?」
他居高臨下看著半月,半月被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里,蹲在地上,點了點頭。
裴宿有意無意站到她身前,裴茗卻把他推開,走到半月面前,似乎想要細細審視一番。誰知,他走到距離半月兩步處,半月卻臉色大變,一溜煙躲到謝憐身後,彷彿避之不及,但看她神情,又不像是害怕。眾人皆感奇怪,謝憐想想便明白了,婉轉地提示道:「裴將軍,那個……鬼味糖球……」
裴茗一怔,臉色微黑。想來,是那鬼味糖球的甜味還沒有散,半月好歹是個女鬼,也受不了那種劣質的鬼氣,給熏得逃了……
謝憐忍俊不禁,隨即正色,道:「雨師大人為何也來了銅爐山?他現在在哪兒?你們怎麼沒和他一道?」
裴宿道:「萬鬼躁動,大批非人之物集結湧向銅爐山,路過雨師鄉時,抓了幾個農人,作為備用糧帶走。當時雨師大人和護法坐騎都不在,得知後才追擊至此。我們本來是一道的,但途中聽到太子殿下你以半月語高聲呼喊我們,便先前來查看了。」
當時,謝憐只是為應急隨口亂喊,沒想到他們居然真的在這附近,也是歪打正著。那雨師鄉看著就像個寧靜的小村莊,有鬼路過,不知好歹胡亂抓人,也不奇怪。裴茗皺眉道:「我之前在人間找不著你,你又是怎麼到了雨師大人那裡的?別告訴我你是追著這半月國師去的。」
裴宿微微低頭,道:「不是。是雨師大人救了我。」
原來,裴宿被流放下界後,一直在人間各地遊盪,閑著也是閑著,就端了幾次戚容的小窩,把戚容惹惱了,找了一大堆不知道什麼貨色去圍堵追殺他。如果裴宿有法力在身,這些烏合之眾當然奈何不了他,但他現在凡人之身,面對百鬼圍攻,終歸受傷,陷入困境。正在勉力對抗之際,恰好雨師騎牛路過,出手相助,問明他身份和原委後,裴宿便被收留在雨師鄉暫時養傷了。
裴茗似乎頗為訝異,道:「雨師大人沒為難你?」
依師青玄所言,雨師鄉和明光殿之前有過嫌隙,幾百年前雨師踢掉了裴茗的前一位副神。看樣子,裴茗也不覺得雨師是一位心胸開闊的神官。裴宿卻道:「沒有。雨師大人未曾有分毫為難,反而頗多援手。」
這時,一個嗡嗡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道:「雨師?雨師是不是雨師國的人?」
謝憐隨口道:「是啊。」答完了才發現,這聲音居然是明光的。他都被關進罐子里了,居然還在豎著耳朵聽外邊動靜。謝憐答後,他啐道:「裴茗!你睡了那麼多女人,就生出這種廢物後人嗎?居然還要求著雨師國人的庇護才能苟活,還幫著他們說好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哈!」
聞言,裴茗神情略略有些不自在。謝憐不明白笑點怒點何在,低聲詢問半月:「你聽懂了嗎?」
半月道:「不太懂。不過,我好像聽裴宿哥哥說過,他家將軍飛升之前,是須黎國的將軍。」
「……」
裴茗是須黎國的將軍,有什麼問題嗎?
很有問題!
因為,據謝憐所知,雨師國,就是被須黎國的鐵騎踏平的!
半月又道:「雨師大人,是雨師國最後一代國主。」
「……」
難怪裴茗提到雨師時神色便總有異樣,也難怪雨師之前教訓明光殿那位副神官毫不客氣了。原來,雙方是有著源遠流長的舊怨。
須知,雖然對神官而言,人間的國家相互滅來滅去、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確是天理尋常,但輪到自己的時候,總是不能釋懷的。如果和滅了自己國家的大將同庭為神,這人還整天在上天庭晃來晃去,十分高調,不得不說,有點鬧心。
裴宿加了一張符,貼在罐子外,明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道:「將軍又是為何而來?」
裴茗道:「還不都是為了早點把你弄回去。」
謝憐想起花城的話。看來,這就是裴茗被派到銅爐山時找君吾交換的「好處」了。裴茗拍了拍裴宿的肩,道:「既然你也來了,好好表現。這次做得好的話,也許就能提前回上天庭了。」
裴宿尚未答話,他手裡罐子上的符咒卻燒了起來,竟是被關在裡面的明光以怒火燒掉了符咒。他道:「裴茗!!!你還記得你當初怎麼說的?!」
裴宿待要再貼一張符封口,裴茗卻攔住了他,道:「裴某生平說過的話太多了,你指哪句?」
明光恨聲道:「你殺跟隨你多年的部下時,用的什麼理由你還記得嗎?『有的人可以殺,有的人不可以;有的事可以做,有的事不可以。』——一派彷彿心懷蒼生大義凜然的口氣!如今呢?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家小裴幹了什麼齷齪事?早傳開了!你還不是想方設法給他擦屁股、幫他遮掩過去?難道當初陪你南征北戰的那些兄弟就該死,輪到你這後人了,他就不該死了?你這個人,對衣服是穿過就丟,對手足也是用過就斷!難道你家小裴就是寶,我們就是草嗎?!」
他一股腦吼了一大串,裴茗聽完,忽然道:「你,不是明光吧。」
罐子里瞬間沉默了。須臾,明光嗡嗡地道:「你說什麼鬼話,我是不是明光你沒看見?都化形了!」
裴茗卻肯定地道:「不。你不是明光。」
罐子里的聲音暴躁地道:「那我還能是誰?」
裴茗把那罐子從裴宿手裡拿過來,口氣篤定地道:「你是容廣吧。」
此言一出,那罐子徹底不吱聲了。
裴宿聽到這個名字,雙目微微睜大。謝憐道:「小裴將軍,容廣是何人?」
裴宿回過神來,微微遲疑片刻,答道:「是將軍當年未飛升時,跟隨時間最長的一位副將,最得力的一名下屬。」
謝憐也終於知道了,「將軍折劍」,到底是個什麼典故。
裴茗當年為人時,情場得意,沙場也得意,乃是常勝將軍,數十載未嘗有敗績。其中,固然有他本人驍勇善戰的緣故,但也少不了一位副將的扶持。這名副將,名字就叫做容廣。
容廣以奸詐狡猾、心機百出聞名。二人雖然性格風格大不相同,但認識的早,配合也意外的極好,一主明,一主暗,乃是多年的上下級,鐵打一般的交情。裴茗的佩劍「明光」,就是選二人名字「茗」和「廣」諧音而成的。
裴茗會打仗,在動蕩戰亂的年代,會打仗比會賺錢重要多了,比會幹什麼都重要,自然是節節高升。但是,再怎麼升,最高也只是個將軍了。了不起加無數個尊榮冗長的頭銜在將軍二字前面,可永遠有個人壓在頭頂,見了國主也得低頭跪拜。
對此,他自己本人倒是沒什麼意見,可是,隨著他攻破一座又一座城池,戰甲上的榮光越來越耀眼,以容廣為首的一眾部下卻蠢蠢欲動起來。
裴茗本人未曾驕傲忘本,他的部下們卻代替他本人無限膨脹了。
最嚴重的,就是容廣。因為他和軍中將士交流更為密切,極能煽動人心,使得許多老部下都萌生了「裴將軍如今的地位遠遠比不上他應得」「裴將軍和我們受了欺壓」「須黎國需要裴將軍和我們拯救」的念頭。他們一心謀事,想打入須黎國皇宮,擁裴茗為王,帶一眾舊部飛黃騰達,站在當時最強國的巔峰,甚至還暢想了鐵騎踏平四海、一統天下的未來雄圖。
不幸的是,裴茗本人卻當真半點稱王的興趣都沒有。
他人生的樂趣就是打勝仗和睡美女,而這兩個,並不需要當國主才能做到。況且,當時的須黎國主雖然沒什麼建樹,但也沒什麼過錯,換他自己上,不一定能做的更好。貿然起事,有百害而無一利,何必無端惹動|亂?所以,容廣興緻勃勃地跟他暗示了幾次,都被裴茗四兩撥千斤化開。
許多次下來,容廣卻半點沒被勸服,反而越來越魔怔。終於有一天,他們一圈武人拍板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起事再說。事成了,不信裴茗還能推脫。
聽到這裡,謝憐無言以對,心道:「這種事,還能趕鴨子上架……」
裴宿見他若有所思,道:「容廣未必是真心想擁立裴將軍為王,只是,他必須借著將軍的名頭起事。因為他威望沒有將軍高,如果扯自己的大旗,未必能服眾。」
謝憐想了想,道:「也未必。」
他們打的旗號的是擁立裴茗,裴茗當然不能假裝不知道這回事,當即攜了劍和人數較少的親信士兵,衝進皇宮,打了一場。
這一場仗,就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