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謝憐雙眼的瞳孔瞬間收縮成極小的兩點,顫聲道:「……是你?!」
白無相!
謝憐毛骨悚然,一躍而起,反手要去拔劍卻拔了個空,這才記起他所有的佩劍早就都被當掉了。連他之前充作兵器的那根樹枝也被削斷了。也就是說,現在的他身無法力、手無寸鐵,卻對上了這個東西!
幾年前仙樂覆滅後,白無相就從世上消失了。謝憐根本沒去找過他,也沒想過要去找,只盼著他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永遠不再出現才好,誰知今天這個東西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那白衣人影緩緩向他走近,謝憐從心裡感到一陣膽寒,先是忍不住後退了兩步,隨即反應過來:不能後退!逃跑也沒有用!
他厲聲道:「你想幹什麼?!」
白無相不答,繼續負手走近。謝憐的手腳連同從唇里呼出的白氣都在顫抖。
他逼著自己回憶方才那三十多個神官或揶揄或冷漠或大笑的面孔,還有慕情轉過去的側臉,忽然之間,他忘記了恐懼,喊出了聲,一掌劈了上去!
然而,這一掌還沒劈到,一陣劇痛先到。對方竟是預料到了謝憐的招數,搶先一步閃到他身後,在他膝彎上踹了一腳!
太快了!
謝憐雙膝已經「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腦子裡才冒出這個恐怖的念頭。
這東西的動作,居然比他思考的速度還要快!
下一刻,謝憐便感覺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一隻冰冷手掌的五指大開,覆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他大叫起來,而那隻手微微用力,把他的頭顱連著整個身體一起提了起來。謝憐毫不懷疑,以這東西的勁力,這五根手指只要一收攏,就可以直接碾碎他的顱骨,讓他的腦袋頃刻間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的骨夾肉。他也毫不懷疑,白無相抓住他後的下一步,就打算這麼做!
謝憐凌亂地抽著氣,以為必死無疑,用力閉上了眼。誰知,身後那東西卻根本沒有繼續用力的意思,反而收斂殺氣,輕嘆了一聲。
這聲輕嘆後好一陣,對方都沒有繼續動作。一片死寂中,謝憐又一點一點,睜開了雙眼。
漫天的鬼火們正在狂喜亂舞,每一團火焰都是一個正在看熱鬧、嘎嘎大笑的亡靈,然而,眾多的鬼火似乎都被什麼震懾了,不敢靠近他們兩個,只有一團火焰格外明亮的鬼火懸在他們上方,正在用自己的火焰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向謝憐身後之人。不知在做什麼,但怎麼看,都猶如蜉蝣撼樹。
驀地,謝憐身體一僵。
白無相,居然抱住了他。
謝憐歪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被一雙冰冷而有力的手,抱在一個毫無生氣的懷裡。
白無相也不知何時坐了下來,喃喃道:「可憐,可憐。太子殿下,看看,你被弄成什麼樣子了。」
他一邊喃喃低語著,一邊撫摸著謝憐的頭,動作輕柔而憐憫,彷彿在撫摸一條受傷的小狗,或是自己生了重病即將死去的孩子。
月光下,悲喜面的半張笑臉隱沒在黑暗裡,只有半張哭泣的臉,彷彿是在真心實意地為謝憐傷心落淚。
謝憐僵硬地縮著不動,身後的白衣人抬起手指,擦掉了他臉上髒兮兮的泥巴。
在他的動作之中,謝憐居然感覺到了一種詭異的慈愛。像是在最好的朋友、最熟悉的親人懷裡,被凍得直打哆嗦的身體也奇蹟般地回了一點暖。
沒想到,在這般境地里,給了他這種慈愛和溫暖的,居然是一個如此詭異的東西。
謝憐喉嚨里發出陣陣壓抑的嗚咽,抖得越發厲害。那團鬼火飛到他心口,似乎想焐熱他,卻又不確信自己是否能幫他驅散寒冷,不敢貼近。
白無相幫他擦乾淨了身上的爛泥,道:「到我這邊來吧。」
「……」謝憐顫聲道,「我……我……」
一句未完,他突然一掌探出,襲向白無相的面具!
突襲得手,那面具被他一掌打得高高飛起,而謝憐已翻身躍到數丈之外,方才的畏懼之態一掃而光,沉聲怒道:「誰要到你那邊去,你這個……怪物!」
那張慘白的悲喜面墜地,滿天的鬼火們彷彿被嚇呆了,突然失序,狂舞不休,無聲尖叫。白無相則捂著臉,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笑容聽得謝憐寒毛倒豎,道:「你笑什麼?」
白無相輕哼一聲,道:「你會到我這邊來的。」
他語氣篤定,謝憐不懂他什麼意思,不可置信道:「你那邊是哪邊?你毀了仙樂還讓我到你那邊去?你瘋了嗎?你有病吧!」
他不會罵人,就算憤怒到極點也只會說那幾個字,不然他要用世界上最惡毒最能泄憤的字眼來詛咒這個東西。白無相哈哈一笑,以手覆面,昂首道:「你會來的。在這個世上,除了我,誰也不會真正懂你,誰也不會永遠陪你。」
謝憐心中膽寒,卻仍駁道:「滾!少自以為是地胡說八道了,你說沒人就沒人嗎?」
一團鬼火飛到他身側,上下點動,彷彿在點頭贊同他一般。但四面八方都是這種邪乎的東西,謝憐並沒有注意到這獨一個。
那邊,白無相溫聲道:「哦?有人嗎?以前是有人,你猜今後還會有嗎?」
「……」
謝憐道:「你什麼意思?你在暗示什麼?」
白無相不答,冷冷笑著轉過了身,似乎就要飄然離去了。
他輕聲道:「我會在這裡等著你的,太子殿下。」
謝憐當然不能就這麼讓他走了,道:「等等!你別走!你對他們做了什麼?你動了我父王母后和風信?!」
他追了上去,伸手去抓那白衣人影,誰知,對方輕飄飄一甩袖子,反手抓住了一團鬼火。
他並沒有特地攻擊謝憐,謝憐卻覺一股恐怖的大力襲來,整個人高高飛起,撞在一棵樹上。一聲巨響,那棵兩人合抱的大樹生生就被他的身形撞得折倒了!
若是在從前,這樣的樹謝憐就是撞折十棵也不會皺一下眉,但眼下他是凡人之身,這麼一撞,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一般,重重落地,暈了過去。
閉眼前最後一刻,他似乎看到那白衣人影伸出一手,掌中托著一團熊熊燃燒的鬼火烈焰,笑道:「鬼魂,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這可太有意思了……」
醒來後,什麼都不見了。
謝憐頭下腳上,胸腔口腔都滿是血腥之氣,暈頭轉向了好一陣,突然一軲轆爬起,喃喃道:「……父皇!母后!風信!」
他想起昏迷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一刻也不敢耽擱,狂奔幾十里,終於在背起行囊離開後的二十多天的一個深夜裡,回到了國主等人的藏身之處。
謝憐一路心焦如焚,惶恐萬分,生怕白無相已經對親人朋友下了毒手。回到那座小破屋便一把推開門,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失聲道:「父皇!母后!風信!」
還好。屋裡,並沒出現他想像的那種凄慘情形,甚至連東西都沒有亂,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
謝憐帶著一身的傷狂奔數十里,嗓子乾的要冒煙,稍稍放下了心,這才咽了咽喉嚨,繼續往裡走去,道:「風信!你們在……」
他一推開門,嗓子便卡住了。風信就在屋裡,看到謝憐回來,奇道:「殿下!你怎麼回來了?」
然而,謝憐卻並沒看他,而是緊盯著他的對面。風信的對面站著一個黑衣人。
是慕情。
慕情回頭看到他,抿了抿嘴唇,臉色也不是太好。風信繞過他迎上來,道:「你不是去修鍊了么?怎麼樣了?我還以為你要去好幾個月,這麼早回來,是有什麼大進展?」
謝憐盯著慕情,道:「父皇母后呢?」
風信道:「屋裡睡著,已經躺下休息了。你衣服怎麼臟成這樣?臉上傷怎麼回事?你跟誰打了一場?」
謝憐不答,聽到父母安然無恙,這才徹底放心,對慕情道:「你怎麼在這裡?」
慕情沒說話,風信代他答道:「他來送東西的。」
謝憐道:「什麼東西?」
慕情微微舉了一下手,指向一旁。他指的是幾個乾淨的袋子,應該是裝的米糧。
見謝憐沉默,慕情低聲道:「聽說你們缺葯,回頭我想辦法弄些來。」
風信道:「行,那我說聲多謝,現在正缺這些。神官不能私自給凡人送東西的,你自己也小心點。」他又湊到謝憐身邊,低聲道:「我也挺吃驚的,他居然回來幫忙了,之前算我看走眼。總之……」謝憐卻忽然道:「不需要。」
慕情的臉灰了一下,握了握拳。風信奇怪道:「什麼不需要?」
謝憐一字一句地道:「我不需要你幫忙。我也……不要你的東西。請你離開。」
聽到「請你離開」四個字,慕情的臉越發灰的厲害。
風信也覺察出不對勁來,道:「到底怎麼了?」
慕情低下了頭,道:「對不起。」
認識慕情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聽他說出這三個字,也是第一次見他扎紮實實地道歉,可謝憐已經無心驚訝了,道:「請你離開!」
他有些情緒失控,抓住那些袋子就往慕情身上扔去。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慕情被他丟得狼狽不堪,但只是舉手擋了一下,依然忍耐。風信拉住謝憐,驚道:「殿下!到底怎麼了,他幹什麼了?!你不是去修鍊了嗎?!中間出什麼事兒了?!」
謝憐被他拉住,赤紅著眼道:「……你問他吧。我是去修鍊了,為什麼我回來了,你問他吧!」
外面吵的太厲害了,屋裡已經睡下的王后被驚醒,披衣出來,道:「皇兒,是你回來了嗎?你怎麼了……」風信忙道:「沒事!皇后陛下快進去!」硬是把她又推了回去,關上門質問道:「你幹什麼了?慕情你到底幹什麼了?!殿下,你臉上這傷是他打的?!」
謝憐的氣息越來越急促凌亂,根本說不出話來。慕情道:「不是我!我沒有打殿下,我只是讓他離開,除此以外我一句重話也沒有說,也沒有對他動手!那片靈地他們志在必得,那種情況下你不離開根本收不了場!」
「你!……」
三言兩語,風信也終於弄明白髮生什麼了。他睜大了眼,指著慕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彎腰抓起地上布袋,劈面丟了過去,咆哮道:「快滾!快滾快滾快滾!」
慕情又被自己帶來的米袋砸了一臉,倒退兩步。屋裡三個人都喘著粗氣,風信道:「我說你怎麼突然轉性了?我真是操了,這他媽的……別讓我再看到你!」
慕情啞聲道:「是!我有錯,我認了,我道歉!可我是想先解決眼下的難題,再來談別的!如果我不回下天庭,大家都要完蛋!你父母我母親,我們三個,不知道要在爛泥里掙扎到什麼時候!如果我先回去了,還有機會……」
風信罵道:「都他媽廢話,少廢話!沒人要聽你的借口,滾滾滾滾滾!」
慕情道:「如果你我易地而處……」風信打斷他:「讓你別廢話!不聽!我只知道不管什麼處境我也不會跟你做一樣的事,用不著易地而處,你就是忘恩負義罷了!」
慕情臉現青氣,上前一步,道:「殿下在困難的時候不也被逼到去打劫?為什麼到我這裡,你就不能將心比心了?」
風信噴了,道:「哈?打劫?誰打劫?殿下打劫?你他媽說什麼屁話?」
「……」
謝憐窒息了。
見風信一臉暴怒漸漸轉成錯愕,慕情這才覺察哪裡不對,遲疑著轉向謝憐,道:「你……你沒有……?」
他也沒有料到,謝憐居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風信!
「啊啊啊啊啊啊啊!!!」
謝憐瘋了,隨手抄了一樣東西就把慕情趕了出去。慕情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捅了大簍子,被打了好幾下也不敢說話。但逃到屋外一看,謝憐用來打自己的東西居然是一把掃帚,臉又黑了,道:「你不至於這樣嘲諷我吧?!」
謝憐崩潰地道:「滾!」
他出拳帶了利風,慕情被他掃中,勉強閃過,臉上被掃出一絲血痕。他伸手摸了摸,看著手上的血,陰晴不定,半晌,道:「……行。我走了。」
謝憐渾身發抖,深深彎下腰去。慕情走出幾步,還是把米袋放在了地上,道:「我真的走了。」
謝憐猛一抬頭,慕情看到他的眼神,喉嚨動了動,不再滯留,甩袖離去。
屋裡驚呆了的風信這才追出來,道:「殿下!他狗扯吧他?打劫到底怎麼回事?」
謝憐捂著額頭道:「……別問了,風信我求你別問了。」
風信道:「不是,我當然不相信,我就想知道怎麼回事……」
謝憐大叫一聲,捂住耳朵,逃進了屋裡,把自己鎖了起來。
風信是真的堅信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可就是因為這樣,才變成了最糟糕的狀況!
謝憐想乾脆逃走,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可是他想起白無相說過的話,又不敢走太遠,只能把自己關在屋裡。無論風信和王后怎麼喊他他都不出去。
直到兩天過後,謝憐才稍微感覺平靜了些,當風信再次敲門的時候,他默默把門打開了。風信拿著一個盤子,站在門口道:「這是皇后陛下白天給你做的,叮囑我一定要給你送過來。」
那盤子里的東西顏色青青紫紫,使人見之驚恐。風信又道:「殿下要是怕有生命危險,我幫你解決了就是,我不會告訴皇后陛下的,呵呵。」
看得出來,風信心裡仍然很想追問打劫到底怎麼回事,但又怕謝憐又把自己關起來,只得強行按下,裝作沒那回事的樣子不去詢問,故作輕鬆。但他不擅長開玩笑,開出來的玩笑乾巴巴的,簡直令人尷尬。
老實說,他母后做的飯菜味道真是可怕至極,並且下廚次數越多,態度越用心,就越向著一個不該前進的方向進步。謝憐也從沒下過廚,但他做飯就味道不錯,看來,只能解釋為天賦異稟了。儘管如此,謝憐還是接過了盤子,坐在桌邊老實吃了。反正現在的他吃什麼也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不幸中的萬幸。雖然那天夜裡他以為完蛋了肯定被聽到了,但根據這幾天的情況看來,國主和王后似乎不清楚他打劫的事。不然以國主的脾氣,早就把他罵個狗血淋頭了。風信肯定不會對他們說,所以,暫時可以放下心了。
想到這裡,風信忽然起身,謝憐驚醒,道:「你幹什麼?」
風信拿了弓,道:「到時辰了,出去賣藝了。」
謝憐站起身來,道:「我也去吧。」
遲疑片刻,風信道:「算了,你還是再休息休息吧。」
雖然風信沒有再追問,謝憐也渾身難受,總覺得被風信知道這種事後,二人之間有什麼東西再也回不去了,風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別有涵義,值得深究。謝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我實話跟你說吧,我現在沒心思修鍊。」
這個風信多少也料到了,低頭不知該說什麼。謝憐又道:「既然如此,與其枯坐在屋子裡,不如也出去賣藝,至少還能掙點錢,不至於像個……」
不至於像個廢人。
不知為何,最後這兩個字,他沒能說出來。大概是因為心裡真的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了,所以才不敢輕易吐露這二字了。
風信還是不太放心,道:「我一個人也能行的,殿下你這兩天才吃了一頓,還是再休息幾天吧。」
他越這麼說,謝憐越急於證明自己,轉過身去照鏡子,道:「沒事,我整理一下就……」
他本來是想去整理一下儀容,起碼不要再亂糟糟的像個乞丐瘋漢,誰知,卻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幅恐怖至極的畫面。
鏡子里的他,居然沒有臉——因為映出來的他的臉上,赫然帶著一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