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將壓得自己快喘不過氣的花城從身上推了下去,熱意情潮尚未褪去,謝憐忽然想起一事,隨口道:「對了,三郎,萬神窟……」
花城的手臂又搭上了他的胸口,一邊不知在玩弄些什麼,一邊懶洋洋地道:「嗯?萬神窟怎麼了。」
謝憐道:「沒什麼,我只是忽然想起來,銅爐爆發,萬神窟里那麼多神像會不會有事?」
若是如此,那便太可惜了。畢竟那裡面每一尊神像都是花城的心血之作,他都很喜歡。花城道:「不會。我早就設了界,哪怕是整個銅爐都塌了那石窟也不會有事。」
謝憐興頭上來了,道:「是嗎?太好了,那一定沒事了。我想去看看,可以嗎?」
花城似乎凝滯了片刻,但隨即便笑道:「好啊。哥哥想看便去看,有什麼不可以?」
謝憐興緻更高,道:「那就明天吧。反正銅爐已經開放了,隨時可以進去。」
花城挑起一邊眉,道:「明天嗎?好吧。」
他沒表示反對,也不多說,但下一刻,又翻了上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後半夜的花城折騰他越發狠了,沒過兩輪,謝憐便被逼喊了哥哥救命,然後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原本是可以一覺安安穩穩睡到天明的,但過了一個時辰不到,謝憐沉睡中感覺身旁一輕,睜開雙眼一瞄,人已不見了。
謝憐一怔,睡意盡散,一下子坐了起來。
隨便清理了一下,他慢吞吞下了榻,推門出去,心道:「三郎去哪兒了?」
睡到半夜忽然失蹤,這可是頭一遭。他在極樂坊繞了一圈也沒見著人影,想起極樂坊內有一間屋子是傳送所用,過去一看,果然,那屋子的門被人打開過。
他記得上次門上的陣法不是這麼畫的。而此刻,門上新陣的硃砂還尚未乾。謝憐不假思索便推門進去。再出來時,門外已不是極樂坊,而是漆黑一片。
謝憐關了門,托起一團掌心焰,照亮四周。看到眼前的景色,他不禁一愣。
這縮地千里陣通往的地方,竟然是一個陰森森的巨大石窟。
萬神窟!
花城為何深更半夜一個人來萬神窟?他們不是約好了明天一起來嗎?為何他今晚就先來了?
搖了搖頭,托著那一點火焰,謝憐在陰涼涼的石窟內緩緩走動起來。
足音森森回蕩,那些神像上遮面的輕紗都被取了下來,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有無數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正沉默著,想想這畫面,還有些可怖。謝憐路過一間石窟,隨眼一掃,窟中是一尊太子悅神像,眉目溫好,拈花扶劍而立,身姿優美。
這裡的神像多則千尊,少則百尊,不知耗費了怎樣漫長的時光和傾力的心血才雕刻而成的,又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少歲月。
想到這裡,謝憐嘆了口氣,面對著那石像,微微俯首,喃喃道:「很寂寞吧。」
是說雕神像之人,也是說神像。
那尊太子悅神像點了點頭。
謝憐:「……」
這可太嚇人了。
梗了一會兒,謝憐才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原來如此,多半是因為他剛剛才補充過法力,此刻渾身上下氣場充沛至極,站在這裡影響了這些神像,才讓它也活動了起來。
謝憐趕緊收斂法力,但已經遲了,那尊太子悅神像已經邁開了步子。因為謝憐多到要溢出的法力感染了它,卻又沒有認真操控它,它動起來有些笨拙,「咚」的摔了一跤。
謝憐趕緊把它扶起來,道:「小心!」
那神像由他扶起,面帶微笑不變,還微微昂首,一臉高貴驕矜之態,向他點頭表示了感謝。見它如此驕態,謝憐不免好笑,忍了,道:「你看到花城了嗎?」
神像可以發出簡單的聲音,但無法說話,除非是專司言語的舌燦蓮花之神。那太子悅神像聽他發問,露出一點困惑之色,彷彿不知他在說誰。謝憐瞭然,這時候的他還不認識花城呢。於是他改口問道:「那你看到一個紅衣人了嗎?」
那神像這才展露笑容,又矜持地點了點頭。謝憐道:「你知道他往哪裡去了嗎?」
這麼大的石窟,他又不熟,唯恐迷路。那神像略一沉吟,給他指了一個方向,謝憐道:「多謝太子殿下。」
走出了一段路,他回頭,那尊太子悅神像已經迅速掌控了如何走路的要領,還在原地舞起了劍,身姿翩翩,彷彿置身於萬眾矚目的上元祭天游之上。
可惜,無人欣賞。
沒過多久,謝憐又遇到了分岔路口。理所當然地,他又準備向自己的神像求助,走進了最近的石窟。一進去就看到石台上坐著一個人影,正抱著酒罈猛灌。
謝憐:「……」
他一下子上去把那酒奪了,道:「別喝了!」
那神像也是他,只是容顏微微清減,一身樸素白衣奢華不再。酒罈被謝憐奪走,它想搶,迷迷糊糊的又搶不過,氣得直打轉,突然抱著謝憐嗚嗚哭了起來。
謝憐目瞪口呆,道:「你也用不著哭啊……」
那神像哭得更厲害了,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委屈,酒也不搶了,就抱著他不撒手。謝憐不知道自己喝醉的時候怎麼這樣纏人,只好也抱著它,輕輕撫著它的背脊,安慰道:「好了,好了……」
再看看,手裡的「酒罈」也並沒有酒,還給它也無所謂,便道:「你看到一個紅衣人了嗎?他往哪裡走了?」
那神像給他指了一條路,謝憐便把酒罈還給它了,繼續向前走去。那神像不哭了,抱著酒罈坐在地上,又發起了呆。
謝憐回頭看它,嘆了口氣,繼續前行。
又過了一陣,他聽到嘎吱嘎吱之聲,彷彿鐵鏈摩擦,來到一座空曠石窟之前。
那石窟從穹頂垂下來一座鞦韆,鞦韆上坐著一尊神像,神采飛揚,滿是少年氣,一身皇極觀的弟子道服,約莫是十六七的他,抓著鞦韆的鏈子,努力想讓它盪起來。但因為它自己就坐在鞦韆上,怎麼也盪不起來,於是顯露一臉煩惱。見狀,謝憐便上去幫它推了兩下。
鞦韆終於飛起來了,那道服裝束的少年神像這才高興了。謝憐趁機問道:「你看到一個紅衣人了嗎?他往哪裡走了?」
那少年神像一手抓著鞦韆,另一手指了一個方向。謝憐又推了他兩下,道:「再見啦。」
可那鞦韆盪了十幾回,便緩緩停下了。再沒人推它,那少年神像獃獃坐著,又露出了煩惱的神情。
走了許久,謝憐估摸著:「也該到了吧?」
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壓抑又痛苦的細小聲音,不禁一愣:「什麼聲音?……喘息?」
那聲音,是從前方一座石窟傳來的。謝憐走進去一看,石窟內擺著一張石台,台上,像是躺著一尊橫卧神像,一張白紗從頭遮到腳,垂下地面。紗下身影綽綽,時而蜷縮成一團,時而輾轉反側,似乎有什麼人正在下面飽受折磨,艱難掙扎。
「……」
謝憐正要上去拉下那白紗,忽然,一隻手從背後覆上了他雙眼。一個低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嘆道:「哥哥。」
謝憐笑了一聲,溫聲道:「三郎,你以為不給我看,我就不知道這是什麼了嗎?」
良久,花城又是一聲嘆,道:「哥哥,我錯了。」
謝憐把他的手拿了下來,回頭道:「溫柔鄉?」
站在他身後的,是一名身形頎長的紅衣男子,果然是花城。
他被抓個正著,一手扶額,終於承認了:「……是。」
難怪了。果然如此,難怪花城一直不肯讓他看。謝憐道:「你今晚過來,是想事先來把這神像藏起來的吧。」
花城目光看向別處,道:「是。」
謝憐哭笑不得。就這麼不敢讓他看見這尊神像嗎?
他道:「為何要藏呢?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現在出現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就是了……」
那棘手的問題就是,謝憐來了之後,無意間導致所有的神像都能動了。
這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對這尊特殊的神像來說,就很痛苦了。因為,這紗下的神像,雕的是十七歲在荒山洞穴里,中了溫柔鄉的那個謝憐。
別的神像,要麼在舞劍,要麼在喝酒,要麼在盪鞦韆,幹什麼的都行,只有它很倒霉,它中了那害死人的花妖之毒。這就導致它「活」過來之後,要飽受這欲毒的折磨。
那紗下傳來的喘息痛苦難耐,謝憐聽得於心不忍,又想起那驚心動魄又刻骨旖旎的一夜,道:「……這也太可憐了。若我現在離開的話,它會還原成石像嗎?」
那樣就不必受這折磨了。花城卻道:「恐怕不能。畢竟,哥哥現在差不多是法力最強的時候,整個萬神窟里的神像都被你影響了。就算你離開,它們也會持續發作許久。」
那可太痛苦了。謝憐道:「那……還有辦法嗎?」
花城永遠是有辦法的,微一點頭,道:「方才我就是在處理這個。哥哥隨我來。」
他引謝憐進入另一間石窟。一進去,謝憐便微微睜大了眼。只見那石窟中立著一尊男子石像,身形長挑,眉目俊美,嘴角微挑,右眼戴著一隻眼罩,和他身前帶路的紅衣男子幾乎一模一樣。
竟是一尊鬼王像!
謝憐道:「這是……」
花城道:「這是方才我發現情況不對後匆匆雕成的。許多年沒動,手生了些。哥哥看看,可還像?」
謝憐仔細端詳它一陣,道:「很像!不過……」
花城道:「不過……如何?」
謝憐莞爾,道:「不如你本尊好看。」
花城也笑了。
緊接著,謝憐又道:「所以,三郎你說的辦法,就是……」
就是讓這尊鬼王像,給中了溫柔鄉的神像「解毒」嗎?
沉默片刻,花城斂了笑意,正了顏色,盯著謝憐的臉,道:「是。」
謝憐先還沒注意到他神色里略帶的謹慎,心道:「這法子也太……」
雖說的確是治本之法,立竿見影,但想想都覺得荒誕旖艷得很——說穿了,不就是用一尊鬼王像去破自己少年神像的身、從而抑制欲毒么?
真是連說說都覺得難以啟齒!
他尚且不知該如何應答,花城卻忽然在他面前,單膝跪了下來。謝憐一怔,忙去拉他,道:「三郎?」這是做什麼?
花城沉聲道:「殿下,是我不敬了。」
謝憐拉不起他,便也跟著蹲下了,不解道:「你有何不敬?」
花城卻凝視著他,輕吸一口氣,沉聲道:「殿下請相信我,今日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雖是親手雕了這尊神像,但,從未曾對殿下的神像有分毫褻|瀆不敬。若是殿下覺得這法子不妥,我再另尋他法。」
謝憐總算明白花城為什麼突然這麼嚴肅了。
歸根結底,對於自己私下雕了這麼多尊謝憐神像的事,花城始終擔心謝憐會覺得他唐突冒犯,行為詭異。眼下又提出這麼個法子,恐怕更擔心謝憐會覺得他滿腦子胡思亂想,心思不敬。
謝憐笑著嘆了口氣,雙手拉住花城,終於將他從地上拉起,道:「我當然相信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敬重我的。」
不過,「從未曾有分毫褻|瀆」,這個就不好說了。畢竟如果算得嚴格一點,打自花城化蝶歸來後,他隔三差五就要在千燈觀「褻|瀆」一番神明,膽子也是越來越大了。
謝憐輕咳一聲,道:「我覺得這法子……沒什麼不好的。很好,很好。」
可是,想到這法子的實質是什麼,臉又微微發熱,覺得這話未免不矜持。而得了他應允的花城終於漸漸恢復自若。謝憐將手放到那鬼王像的肩頭,道:「我來給這神像開個光?」
花城眨了眨眼,緩緩笑道:「哥哥若願意,自是求之不得。」
謝憐點了點頭。須臾,那神像輕輕挑了一下眉。見狀,謝憐忍俊不禁,收回了手,道:「這樣就太像了!」
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麼,石窟外慢吞吞走來了幾個人影。居然有數尊神像好奇地圍了過來,似乎是想仔細看看石窟內這尊和它們都截然不同的新神像。那尊鬼王像也看到了它們,眨了眨眼,一邊眉挑得更高,不知想到了什麼,又似乎在尋找著什麼。謝憐連哄帶趕,好容易把那群自己的神像都推走了,誰知眼角一掃,忽然道:「溫柔鄉呢?」
他已經直接用這個來代指那尊倒霉的神像了。不知何時,石台上只剩下一襲白紗,而那尊溫柔鄉卧像居然不翼而飛!
謝憐心道糟糕,隨後負手進來的花城也是眉峰一凜。謝憐道:「萬神窟很大,一時半會兒應該跑不出去,快找吧!」
花城卻道:「恐怕不是。哥哥你看。」
他指了指地面。謝憐繞過去一看,這才發現,地面上居然有一個圓陣,是以極其強勁的指力直接在岩石上畫出的。
縮地千里陣!這神像到底吸了他多少法力,居然可以徒手自己畫縮地千里?!謝憐簡直要當場倒地。
那神像可是中了溫柔鄉狀態的他,萬一逃出去衝撞了凡人的女子該如何是好?今後又會附會出怎樣獵奇的傳說???
他道:「它什麼時候跑出去的?它能跑哪兒去?」
花城道:「哥哥別急,你先想想,如果是那時候的你中了溫柔鄉,最先想到要找的會是誰?」
這個倒不難想。謝憐原也並不太急,迅速冷靜下來,道:「應該是去找……」
話音未落,突然一道通靈殺來,謝憐措手不及舉手應了,就聽風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殿下!活見鬼了,剛才有個妖怪冒充你!」
……果然!那時候,謝憐最得力的助手就是風信和慕情,出了這種事,自然是先找他們!
還好是先找風信而不是在大街上狂奔。謝憐鬆了口氣,忙道:「不不!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我。」
風信驚了:「什麼意思???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難道那就是你本尊嗎???不是吧!」
謝憐:「也不是!好吧,它現在怎麼樣了?你抓住它了嗎?別讓它跑了!」
風信卻道:「晚了,已經跑了!」
謝憐道:「什麼?這下糟了!」
風信:「是啊,這下糟了。赤|身|裸|體的到處亂跑讓人看到了像什麼話?!」
謝憐:「等等,你說什麼?赤|身|裸|體?我……不是,它沒穿衣服嗎???」
風信道:「差不多吧!有穿,但也沒多少,破破爛爛的像是被誰撕碎了。對了,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的話到底是什麼?到底怎麼回事?我看著像是一尊神像……等等,神像?」他大駭道,「它該不會是從銅爐下面的那個地方跑出來的吧?你們在幹什麼???」
謝憐也不大記得中溫柔鄉那時他穿了多少衣服了,當時他難受得要命,可能迷迷糊糊間自己都撕了吧,道:「待會兒再解釋!我馬上上去!」
他這邊說完,斷了通靈便對花城道:「三郎,我們得去一趟新仙京!」
那邊,花城已經把那新雕出來的鬼王像一收,收成一尊可立於掌心的小小神像,道:「好!」三兩下畫了個陣。不一會兒,二人便直接殺到了新仙京的南陽殿。一開門就看到風信,而他一對上花城,眼睛都圓了:「血雨探花?怎麼你也來了?你上天來做什麼?!」一個絕境鬼王,整天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盤,想上仙京就上仙京,也太不像話了!
花城沒理他,側耳聽了片刻,道:「通報呢。上天庭不至於言而無信吧。」
風信自然知道花城說的是什麼通報,不就是「上天庭必須通報一整年血雨探花拯救諸天仙神的英勇事迹」的通報?他額頭青筋暴起,道:「深更半夜的通報什麼!大家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才會通報!」
花城這才「哦」了一聲,大概是表示罷了不追究。謝憐道:「唉,隨意吧!說重點,你看到的那個『我』呢?往哪兒跑了?」
風信指了個方向,道:「它往那兒跑了,我正準備去追,你們就上來了!」
謝憐心中忽然一股不詳的預感,道:「我問一下,那個方向,該不會是……」
風信乾脆利落地道:「玄真殿的方向。」
謝憐:「……」
花城沉聲道:「走!」
兩人人不敢耽誤,匆匆殺來玄真殿,闖開大門就往裡沖。衝進去一瞧,只見慕情坐在神台上,像是方才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整個人都驚呆了。謝憐上去在他眼前揮揮手,道:「慕情?」
他看到謝憐,終於回過神了,但神色仍是震驚的,好半晌才道:「謝憐,你幹什麼?」
謝憐:「……我幹什麼?我……我也不知道我幹了什麼?請你告訴我?」
慕情還瞪著眼,道:「你剛才大半夜的衣衫不整跑我殿里幹什麼???」
「……」花城眯了眯眼。謝憐道:「你說話不要這麼讓人誤會!無論你剛才看到了什麼,反正那個肯定不是我!」
慕情捂住了半張臉,彷彿想把剛才看到的從眼睛裡摳出來。他臉色鐵青地道:「不是你也跟你脫不了干係!是那座石窟里的神像吧?你們搞什麼,放那種有傷風化的神像深更半夜出去到處亂跑,你跟血雨探花不用這樣玩兒吧?!」
花城嗤道:「關你什麼事?」
慕情怒道:「什麼叫關我什麼事,這是我的殿!」
花城悠悠地道:「重建仙京,我也有份。」
「……」
實話,因為上天庭之前元氣大傷,不少神官不得已偷偷向鬼市之主求助。算起來,這新仙京能建起來,還真少不了花城。謝憐道:「我們可不是在玩兒,這是個意外。它現在人呢?」
慕情道:「它搶了我這裡一把劍,跑到……」
不消他說下去,謝憐便知該往哪裡走了。玄真殿外一側的花園裡,傳來了鐺鐺之聲。同時,花城帶著的那尊鬼王小像也自己掉了下去,一蹦一蹦的,朝著花園方向跳去。
謝憐立馬沖了出去,果然,那尊溫柔鄉像,就站在花園裡的假山之上!
那尊神像衣衫不整,露出大半個光滑的肩頭、胸口,下衣也是若有若無,甚為曖|昧。而神像面部塑造更是一絕,那張臉眉頭緊蹙,彷彿能看到肌膚之上透出的紅暈之色和薄汗連連,稱一句鬼斧神工分毫不過。而眼下,它正拿著那把從玄真殿里搶來的劍,鐺鐺、鐺鐺!一下一下努力用劍刺自己,自然是想和謝憐當初一樣,以自傷來解毒了。
但因為那銅爐里煉出的石頭厲害,那劍居然怎麼都刺不進去,反而彎折了。它好像絕望了,提起手掌,眼看著就要一掌拍得自己腦瓜粉碎了,謝憐連忙叫道:「冷靜!冷靜!」
那神像眼神迷迷濛蒙向他望來,謝憐飛身上去就是一掌,打得那神像跌下假山,躺在一個山洞裡站不起來。而花城也閃到謝憐身邊,丟了一個東西下去。
正是那尊鬼王像!
那尊鬼王像與其說是花城扔下去的,不如說是看到那尊少年神像後自己掙脫的,一脫離他手掌,便在空中恢復了原先修長的身形,落了下去,覆在那神像身上,下方傳來一聲驚喘。謝憐趕緊跳下假山,把聞聲趕來的慕情往玄真殿里推,道:「來不及了!對不起,借寶地用一下!」
慕情震驚了:「你們剛才幹了什麼?」
謝憐道:「日後再解釋,萬分抱歉!」
花城慢條斯理地道:「有什麼好抱歉的?這人多少次命都是你救的。」
慕情:「不你還是現在就說清楚吧。我好像看到你把一個你丟了下去,他把一個他丟了下去,我沒看錯吧?所以你們到底在幹什麼?那假山裡現在在發生什麼?」
謝憐就差掐著他脖子往殿里拖了:「十萬火急!真的慕情,不要過去!你這是何苦呢!」
慕情咆哮道:「謝憐!!!你們在我的殿里幹什麼?我操了,我真是操了!」
「那不是我們!這只是個意外,真的來不及了……還有你又串詞啦!」
·
一個時辰後,那兩尊神像終於把從謝憐和花城身上沾染到的法力耗得精幹了。
進假山裡看了一眼,謝憐便扶住了額頭。
花城處理神像,謝憐則默默出去攔住了想過來看看到底怎麼了的風信和慕情,真誠地道:「你們不會想看到的。」
風信本來也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預感不妙,馬上明智地敗退了。慕情卻無法釋懷,臉色黑的彷彿陳年鍋底,瘋狂甩袖,瘋狂喃喃道:「我簡直沒法相信……我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種事!居然會在我的殿里發生這種事!」然後幽魂一樣地飄了出去,恐怕再也無法直視自己殿里這座假山了,謝憐十分懷疑,他之後會一掌劈了這裡。
說實話,謝憐自己也不敢置信,居然會鬧出這種啼笑皆非的意外,真不知該不該覺得丟人。回頭看了看那兩尊——不,現在應該說是「一座」神像了,他道:「它們……就這樣嗎?」
花城道:「就這樣吧。反正也分不開了。」
謝憐捂住了臉。
哪有神官的神像是這種形態的!給人看見還得了?太不成體統了,真是豈有此理!
他呻|吟道:「……三郎,把它們……藏好。不要給人看見了。」
花城笑道:「這個自然。哥哥放心。」
把那兩尊合二為一的神像帶回了萬神窟,終於歸位,謝憐抹了一把汗。
而萬神窟內其他的謝憐的神像們再次好奇地圍了過來,又被謝憐哄著推走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沒辦法,它們也只好離開了。雖然它們並沒有親眼看到那座神像的最終形態,但它們一邊走一邊回頭,好像很羨慕那一尊溫柔鄉的「謝憐」終於有了一個「夥伴」。
溫柔鄉之毒是解了,可其他的神像卻還是缺了一份圓滿。太子悅神無人賞,醉倒無人扶,鞦韆無人送……
謝憐不免貪心,心道:「要是每一個謝憐都能有一個花城就好了。」
誰知,花城也說了同樣的話:「哥哥不覺得,每一位殿下都有一個三郎會比較好嗎?」
二人一拍即合,當即留在萬神窟,大展身手。
不一會兒,謝憐便親眼見證了花城將一塊笨重的大石變為一尊靈巧精緻石像的全程。那技藝無法形容,因為根本快到看不清花城是怎麼動手的,想來,花城早便將技法融於術法之中,他便只剩下讚歎了。
總之,花城一轉身,便從滿地碎石里提出了一個新雕出來的小朋友,頭髮亂糟,衣衫襤褸,臉纏繃帶,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雙手掌心捧著什麼東西不放開。謝憐把手放在那小朋友頭上,給它開了光,而花城給了它一點兒法力。少頃,它便眨了眨眼,轉頭四下張望起來。望到有個人拎著自己衣服後領,它狠狠一腳踢去。
花城像是早有預料他會這麼干,輕鬆避過,把它提在手裡,任它掙扎亂踢。謝憐沒料到這小花城如此悍性,失笑道:「噯,好凶啊!」
花城嘖了一聲,把它丟開了。那小朋友被他丟得摔得「咚」的一聲趴在地上,很快便爬起,目露凶光盯著花城。謝憐擔心摔重了,對它伸手道:「三郎你丟太狠啦!當心把它摔壞了。」真要算的話,這小朋友應該才剛出生呢!
花城卻無所謂地道:「無所謂,他生命力頑強得很。」
那小朋友對著花城兇惡無比,對謝憐倒是很友好,見謝憐對他招手,正要走過去,這時,不遠處的那尊太子悅神像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從自己的位置上走了下來,望向這邊。
那小朋友一看到那尊太子悅神像就愣住了,露在繃帶外的一隻眼睛睜得大大,咚咚咚地奔了過去,似乎想抓住他、撲到他的衣擺上,卻又不敢靠近,髒了天神的袍子,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對他伸出了手,打開之前死死不放的掌心。
原來,他掌心裡藏的,是一朵小花。
那太子悅神像收了花,微微一笑,伸出一手,主動把他抱了起來,兩個人一起高高興興地走了。看起來,一個終於找到了能欣賞他舞劍的人,一個終於找到了能為之獻花的人。
謝憐看著,頗為欣慰,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道:「三郎,等你都雕完了,這萬神窟豈不是有許許多多尊你的神像和我的神像了?它們彼此會認錯嗎?畢竟有許多都長得一樣。」
花城卻笑吟吟地道:「不會的。」
「為什麼?」
花城又說了一遍,道:「不會的。」
他抬眼看著謝憐,微微一笑,道:「就算『殿下』弄錯了,『我』也不會弄錯的。因為一個花城永遠只會是一個殿下的信徒,只忠於一人。所以,永遠不會。」
謝憐也凝視著他,脫口道:「我也不會弄錯的。一個謝憐最忠誠的信徒,永遠也只有一個,『我』會永遠記得的。我……」
說完這句,他忽然怪不好意思的。
現在的他們,彷彿兩個小朋友,和對方熱切地約定「我最喜歡的永遠是你,也只有你」。雖然誠摯,卻很幼稚。
雖然幼稚,卻很誠摯。
默然片刻,謝憐輕咳一聲,道:「那……接下來就來幫盪鞦韆的太子殿下雕一個推鞦韆的鬼王閣下吧。」
沒有人幫它推鞦韆,它看起來很寂寞和苦惱的樣子。花城欣然道:「好啊。」
謝憐又道:「喝酒的那個呢?這個就有點傷腦筋了。它好像稀里糊塗的,還會哭。哎,這裡神像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一個一個全部雕完?」
花城笑道:「怕什麼?慢慢來,總會都遇到的。」
謝憐也笑眯眯的點了點頭,輕聲道:「嗯,一定會遇到的。」
石窟內,那兩尊原先各自獨立的石像,此刻已經連為一體了。
他們緊緊相擁,凝望著彼此近在咫尺的臉,眼神和身體一般的纏綿不解,是真正的永不分離了。
呃